吃饭的“吃”

 大多数人吃饭时，都会将精力集中在饭菜上面。譬如说，你在酒席上，总是关注饭菜质量如何，是否新鲜，是否可口；最往高一层次上讲，饭菜是否色香味俱全了；《孟子》不是也有言在先么：“食色性也。”其实，吃饭既是形而下的果腹过程，又是形而上的心理愉悦过程。小孩子有时哭闹时，你给他一块饼干或糖果，他就不闹了；这并不意味着他是饥饿了，而是他在吃的过程中，感觉到心理上“愉悦”了。故从这一点上讲，吃饭似乎重点应放在“吃”，而非专注于“饭”上。

小时候，我长得瘦削，可每当到了吃饭点时，我却总爱遛出家去，免得吃饭。母亲见我这样子，便不免会数落我几句：“你看看，这样好的饭菜，你咋还不爱吃呢？”说实话，我还真不爱吃家里那一成不变的饭菜。在我的记忆中，我们家总老是吃那几样饭菜。饭通常是泛着黄色的陈年早米饭，从镇上粮管所买来的，是家庭成员每月的居民口粮；菜更是乏善可陈，毫无新意了。不过，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忽见母亲笑嘻嘻地对我说：“今天呀，‘和饭’，是保你极爱吃的了。”果真如此。“和饭”是绍兴方言，是下饭小菜的意思。母亲端来的“和饭”上面，撒了葱花，香喷喷的一小碗。我问母亲：“妈，碗里盛着的是什么好吃的东西呀？”我母亲神秘兮兮的样子，笑而不答。“你就放心吃吧，好吃着呢！”

我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那“和饭”，确实是非常好吃。我很快便吃完了饭。一面抹嘴，一面问母亲：“妈，我刚吃过的那东西是什么呀？”母亲正在收拾碗筷；她小心地问我：“好吃么？”我答道：“嗯，怪好吃的。——这是什么东西？” 母亲迟迟疑疑地，也答非所问。后来她缠不过我，便将实话告诉了我。

我才知自己刚吃下肚子里去的是买来的“田鸡”。绍兴人将青蛙一类蛙，通称为“田鸡”，而我却最怕这种小动物了。母亲也是知道我最惧且讨厌“田鸡”的。它们软绵绵，粘糊糊的，行动又像是史前动物，缓慢爬行，偶尔跳跃一下，皮肤上又披着一身疙里疙瘩的东西，单是瞧着它，也怪不舒服。这种小动物给我脏的感觉。我是从小就怕碰它的，并且至今还毫无理由地厌恶它。一瞧见它，我自己也会起一身鸡皮疙瘩，头皮发麻。虽说它是益虫，但这与我对它的厌恶并无关系。

当时，我一听到母亲所说的这番话后，一想到刚才吃下去的竟然是那么披着一身疙瘩的东西，恶心极了，胃内瞬间翻江倒海起来，终于“哇”地一声，将刚刚有滋有味吃下去的喷香“和饭”全部吐掉。母亲见状，非常心疼我，以及她花心思做的“和饭”，后悔告诉了我真相。这说明形而上的“吃”是极重要的，有时偏要胜过形而下的“饭”。

现在是春暖花开的好季节。各种豆上市了，有罗汉豆、蚕豆等；吃起来也是非常鲜香可口的。我小时候，在这个时节，家里的餐桌上，就会有新上市的蚕豆。每当此时，我就会大快朵颐。

而我母亲总要提醒我说，“哎­——，你吃得‘斯文’一点嘛，不要太‘粗鲁’了”。这话的意思是要我吃菜要少一点，省一点，不要大口大口地吃，这样浪费了。我不得不说，绍兴方言有时写下来，就是书面语。

然而，当我看到我的姐姐也吃得不斯文，一个姑娘家家的，吃相也是非常粗鲁，难看，只有妹妹吃得倒是斯文一些。有一次我放学回家，母亲非常大方，竟煮了满满一脸盆的蚕豆，要我吃。面对着八仙桌上放着的像小山样的煮好了的新鲜蚕豆，我当然是心花怒放，喜欢极了。每当春天，豆花飘香时节，我总难免会记起那次小时候吃蚕豆的经历，以至于情不自禁。这似乎也说明了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了。——那就是说，吃饭的“吃”与“饭”，有时两样是同等重要，难以机械分割的。

我儿子住北大畅春园时，一次，我与妻子在他们校的食堂吃饭。在等儿子给我们买饭菜的过程中，我看到邻桌来了两位耄耋老人吃饭。看上去他们文质彬彬，精神矍铄。我素向是有观察他人细节和揣摩他人心理的习惯。我猜测他们或许是教授吧，或许是编某教科书的大学者；看他们吃饭，有条有理，斯文有加。先生端来一碗面条，两人各分一半，又慢条斯理地对坐吃着，且并无半点响声。

这时候，刚好，我们的又一邻桌，也来了一对风风火火而来的夫妻。我侧面一瞧，便知他们也是来探望孩子的家长；与我们一样，似乎也是从乡下或小地方来的。不一会，这对夫妻的儿子匆匆赶来，在食堂人群中终于找到了他的父母。双方的亲热总是难免的。不一会，孝顺的儿子给他的父母亲买饭菜去了。人多速度慢，他儿子一碗碗端过来，他父母一碗碗地先吃起来。他们一边吃，一边兴冲冲地四面环顾着，且似乎又坐立不安；父亲或母亲轮番地大声地与不远处人群中排队买饭菜的儿子打招呼的声音，此起彼落；更富喜剧性的一幕出现了，这对夫妻居然将咀嚼完了的食物残渣，自然而然地，全部地，吐在了饭桌下的地面上，而并不自知。一旁的我，善意地猜想：或许，他们家乡的风俗习惯如此罢。

以上，易无非想说明一个不是问题的问题：“吃”，其实比“饭”重要。我想这可能是“吃饭”的全部哲学意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