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的手势

我曾写过一首小诗，叫《多余》。我的意思是说，人生中的许多事情，事后回想起来，其实大部分是多余的。多余不仅包括做了多余的事，还包括说了多余的话，尤其是在一些重要的场合。

年轻时，我参加过一场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考试。本来，我已答卷完毕。这当口，台上的监考者，说，最后的试题，卷子上空了一页，那肯定要求写满它的。于是，我言听计从，画蛇添足，同义反复，无话找话，写满了整整一页。

后来，偶然发现，其实那名监考者是一个外行，根本不懂这个的。我才发觉，自己那次考试虽然成绩名列前茅，但还是有一点受骗上当的感觉。所以，有时说话，也确实多余，甚至害人；不光是说话。人活一辈子，在至关重要的时刻，倘若你打了一个手势，甚至也是多余的，而且是真正的多余。

美国有一位作家，叫弗兰克·R·斯托克顿（Frank R. Stockton），他以创作一系列创新童话故事闻名；生于18世纪的他，其作品一直来深受读者喜爱，其中之一便是《美女，还是老虎？》（The Lady, or the Tiger?）

整个故事作为童话有点长了，翻译过来大约2300多字。故事的核心其实是比较简单的。先听我讲讲这个故事。

说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国王做出规定，当一个人被指控犯罪时，他将在公共场合即在国王竞技场受到评判。这个国王在受审者面前，设置了两扇门，而这个受审者必须打开其中的一扇门。

这两扇门是这样的：一扇门后面，有一只饥饿的老虎等着，一旦打开此门，这个人便会被老虎撕成碎片。这人的案件，也就这样完结。另一扇门后面，则有一位美女。假如受审者打开了这扇门，她会立即嫁给他。这个人便带着新妻子回家去。孩子们会兴高采烈地跟随着他们，还在路上，撒满鲜花……。这个国王认为，自己这样的决定，是伸张正义的好方法。因为它的公正性，完美无缺。

故事讲到这里，倒也简单，二选一。是一个童话的样子。但问题来了，作者在这个骨节眼上，将故事拐了一个弯，变得不像一个纯粹的童话故事，像个哲学故事，这不免引起成人的兴趣。

我接着讲。说有一天，国王发现了他自己的女儿竟然与一名普通的年轻人产生了爱情。国王知道后，那年轻人被立即投进监狱，择日在国王公共竞技场受审。

审判日很快到来。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竞技场和城墙外。国王的女儿也随国王走进了竞技场。这时，那位年轻人眼睛盯着公主。因为看台上，公主就坐在她国王父亲的身边。

她已全部掌握门背后的秘密。知道在哪一扇门后面，站着一只老虎或一位美女。她还知道，这位美女是王国中最美丽的一位。

年轻人转过身去看公主。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公主悄悄举了一下右手，迅速地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右边”。这时，除了她的心上人，没人看见这一幕。因为，除了那位受审的年轻人的双眼外，在场的其他人，他们的眼睛都紧紧盯着竞技场上的这位年轻人。

他获得了公主泄露给他的答案后，转过身来，迈着坚定而迅速的步伐，穿过空旷的竞技场，向“右门”走去。这时每一颗心脏都停止跳动。每一次呼吸都屏住了。每双眼睛都盯着这位年轻人。这位年轻人的好运歹运即将揭晓。在众目睽睽下，他走向右边的那扇门。最后，他打开了右门……

故事戛然而止。将故事推向高潮时，突然中断，没有下文。将结局扔给读者，让他们自己去思考、判断。这就是作者的高明之举了。

我读这个故事时，有一个问题，马上跳出来，横亘在我面前。我想，公主的那个手势，靠谱吗？是不是多余？她暗示了“右边”，但右边究竟是老虎，还是美女呢？

或许有人会责怪说，公主会让她的爱人被老虎吃掉吗？但也会有人立即跑出来指出，难道公主会让她的爱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娶走一位貌美如花的少女？这颇有点哲学的味道了。给读者抛下这个问题，让读者自己来解决，这又是作者的高明之举。不过，故事到这儿，似乎已超出了童话的范畴。

平心而论，公主做这一手势，并不是她随意做出来的。假如公主确实是善良之人，那么，她肯定会先择背后有美女等着他的那扇门，来示意给自己的心上人。此时，公主的潜台词，应该是：既然我们之间有缘无分了，那就让我的心上人幸福一生吧。反之，公主会示意给心上人是有老虎等着的那扇门。此时，公主的潜台词是：与其让我看你抱得美人归，我宁愿看你去死吧；命运既然让我得不到你，你也别想得到其他的美女。公主的灵魂，正在被绝望与嫉妒的烈焰中燃烧。由此，我想到了现实世界。我报道过很多的犯罪类新闻，应该说，现代社会中，有许许多多的情感类犯罪悲剧，大抵源出于此。

然而，回归到故事本身，我的这些猜想，无非是以我之心，度公主之腹。公主或许已认识到了自己的荒唐和错误，此时正引导她曾经的心上人，走向老虎之门；或许那时根本没有暗示的意思，而只是恰好有一只蚊子或苍蝇，飞过她的右耳朵边，她下意识地伸了一下右手，驱散它们而已。

但公主应该明白，在这个关乎别人的生死关头，自己的每一个眼神、手势，在年轻人的心里，都会被无限放大，都会被认作某种暗示。这是一种普遍的心理。这也是不能在此时此刻做一些多余的动手。

从故事文本角度看，精妙之处，恰恰是因为有了公主的这个手势。不管这个手势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这个手势太重要了，是作者画龙点睛之笔，它将整个故事加以升华。也脱离了原先的童话框架，引起成人道德上的思考。

然而，我始终疑心，那公主的手势，也纯属多余。不管这个手势如何，对她自己来说，眼前心上人的命运已与自己毫不相干了。如果没有公主的这个手势，她热恋着的心上人，要么被老虎一口咬死、吃掉，要么与另外一个美女一起甜美生活。而有了公主的这个手势，其实结果也一样。

然而，不能像说书艺人台上说书那样，说是“世风日下”，但我承认，人心不古的事例，倒是有的。细细探究起来，人心就宛如迷宫，它不是笔直的，总是迂回、复杂和变化莫测的，有了公主的这个手势，对她自己到底是不一样的选择，对读者的灵魂也是一次深深拷问。这恰恰是故事最精妙之处。

人生路上，我们会遇见很多人，其中最重要的是相爱的人。真正的爱情弥足珍贵。或许公主根本不知道门后面的准确答案。她只是宽心她的心上人，少一些难受和委屈。公主何尝不知，让他往右边走，去打开门。右门背后，很可能就是一头老虎，但也有可能是美女，概率都是50%，她就赌博一回吧。至少表示自己是有勇气，与他站在一边，与他在一起奋勇抵抗；至少表示了自己的温柔，让心上人在生命中充满一些温暖，而不至于冷眼旁观做一名看客。

总之，这个手势并不多余，至少表示了公主的爱；而我自己的“疑心”，倒是有点多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