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台后面是栋五层老楼,一定是建国后建的,可脱落的墙皮和残缺的楼梯口石阶老到有哥特的气息,鬼知道十字军东征有没有被罗盘指引错方向,叨扰过这座随时想咳嗽的病怏怏的建筑。粉色的墙身露出些生了绿藓的红砖,背阴一侧去年爬上去几株爬山虎, 刚开始有些吃力,和我爬山时一个样,身子笨重而缺乏历练,后来一场雨过后,吃过奶似的开始往上爬,它们礼貌地避让过红色的窗户,也许是新上过的红漆让它们想起腐烂和过敏的味道。墙的裂纹闪电一样布散出去,壁虎和鼠妇在里面腾云驾雾,闪转腾挪。楼顶经常有太阳能热水器老化外漏,上过了水,水从房檐处淌下,雨帘一样挂着。
我从前喜欢在阳台拿牙膏盒做的潜望镜伸出窗台,观看对面窗子里的情况,由于生活在里面的人像田鼠一样敏感,当发觉有人在楼对面明目张胆地朝里望,无论好奇还是恶意,都气急着把窗帘一拉,出于羞涩和私密的本能,我于是制作了潜望镜,倒不是为了偷窥,人们只是出于田鼠一样的本能对陌生人的观察充满戒备,我是出于观察的需要,不带有某种恶意的念头,毕竟闲暇光阴无聊,你不能总指望课本和习题度日,科学家也是以实验为主要对象,总盯着课本是一种记忆,所以有人说学者无智,诗人缺少浪漫,医生不好好吃药。
那年正对面那户的小姑娘在读初中,趴在桌子前写作业,像棵被风催弯了的小树苗,有时她困了,趴在案头休息一会,她的妈妈在过道里走来走去,把衣服从阳台收到卧室,把卧室的湿衣服挂到阳台,偶尔探出身子瞅瞅她在干什么,她就挺起身子做出全神贯注的样子,她们家对门是一对中年夫妇,这对夫妇常吵架,和吃饭一样规律,吵架似乎是释放的一种途径,天知道他们的分歧是不是大到一个是经验主义者,一个是理性主意者,这种不可调和的关系让人不知道当初是性还是装腔作势让他们走到了一起,每天早上吃早饭,我就着他们辣酱一样热烈的怒吼和尖叫把馒头和稀饭咽下肚里,最后在女人的哭声里将盘子一扫而空,那泪水里的盐分被我充分感受到,我几乎不用给饭菜放盐,那种心理上的咸已使饭菜不淡。我还饶有兴致地从镜头里观看他们的决斗,有枕头烟灰缸之类的从窗子里飞出来,他们从客厅打到厨房,武器从呵痒挠到苍蝇拍,这是一场非对称的决斗,轻量级和重量级间的对抗,女人常常开始声势大,几个回合下来男人不动声色地给了女人一拳,女人一个踉跄靠在床边,双腿一蹬两个指头朝男人双眼剜去,男人闪躲不及,脸上被刮到,反手给女人一个耳光,女人把被子一股脑罩在男人头上,腿大开岔上去一脚,男人消失在窗台下面,被子在窗沿边像落水求救的溺水者。
窗子打开了,我听得到他们骂些什么,对门的小女孩挠挠头,把作业的纸按了按。
“臭不要脸的,把多少钱寄回老家了。”
“我的钱我凭啥不能给我爸花。”
“你把喝酒抽烟的钱寄了我会管求你,我咋买化妆品现在。”
“你不看你榆树皮一样的脸用求化妆品,重新投胎才管用。”
.......
就这样夫妻二人把结婚前后的一些藏在心底的意见统统砸向对方,如同洛克细数对斯宾诺莎泛神论的控诉和责难,法国对德国侵占阿尔萨斯的耿耿于怀,纳粹对协约国强加的赔款那种仇恨,战争爆发得迅速,也常以失败一方的哀嚎草草结束,枕头躺在槐树脚下,相框挂在龙爪槐顶上,巢里的麻雀啄着相片上神采奕奕的人物。
男人瘫坐在沙发上,只能看见两条发困的腿,身体里起草着离婚协议和财产分割,女人在怀念自己的初恋,产生怎么获得那男人联系方式的念头,靠在床边兀自抹泪。
我作为不买票的观众,总是惊异于事情荒诞的发展,晚上,夫妻二人携手从外面回来,有说有笑,男人搂着女人的背,把女人抱起登上楼梯,女人是位移动公司的职员,穿着蓝色的包臀裙,男人则是位出租车司机,他的绿色大众出租就停在楼头。
前一天,我迎来了一位让我观看性质浓厚的人,具体来说是一个女人。
“你在干什么,这几天一直在阳台上座着。”母亲说。
“我在观察对面,像观察风和雷电,顺便寻找爱情。”我堆笑着说。
“小小年纪不用心念书,小心大了讨不到老婆。”
“那我就和妈妈过一辈子。”
母亲用指头戳我的头,我拿着潜望镜调整角度。
对面小女孩的楼下搬来一个女人,女人染着一头红发,和斯嘉丽约翰逊那种并不一样,她是顺直的长发,据说卷发能带来成熟和性感的暗示,在她身上并不灵验,她已经到了成熟的年龄,饱满的胸部和鼓胀的臀部好像春天对她做了非凡浪漫的情事,她是拥有挺拔胸部燕子的表亲,如葡萄被发黄的秋天吻得圆润。她走路下体摆动,高根鞋一串一串把迷乱喂进我突然贪食的耳洞,上楼时仿佛欲望拾级而上,登上了心头,我合上那本无聊缺乏情欲的课本,课本上讲述了肾上腺素是如何分泌又被丘脑无情地抑制,这个女人,正在教我像海洋生出水母那样生出激情,像海洋被水母的触须抚摸后陷入狂野和窒息的潮声。
女人自从搬进去就爱把窗户打开,把紫色的胸衣晾在窗户把手上,她习惯把头侧着伸出,对着窗玻璃涂口红,她甚至不用镜子,手法娴熟,每一抹都将魅惑涂满唇上的每个沟壑,我也不再需要潜望镜的镜子,我要用目光直接触摸她的形象,早晨我胳膊撑在窗台上,她也在窗前画眼线,她的睫毛茂密,有种上去的嫌疑,她穿着两根细线挂在肩上的纱衣,肩如葱削,半掩酥胸,她梳弄的姿势慵懒而舒缓,我在脑海中西方仙山请示了下释迦摩尼,他不在,我想问他这种情况该怎样克制本能,我的本能是否僭越了道德而通往邪恶,我又冥想至地中海的伯利恒,询问耶稣我是否能偷尝禁果,是不是与撒旦为伍是人间极乐。她注意到了我,似蹙未蹙,不愠不怒,抛给我一个眼神,我似乎快从窗台掉落。这女人非妖即鬼,我怕是要给摄了魂。
白天她提了包出去,屋子里一直传来小提琴的乐曲,傍晚她从出租车下来了,拎了些吃的和袋子,头上带了顶仿蓓蕾军帽的黑色漆皮帽,穿着虎皮包臀裙,褐色六公分高跟,一串一串迷乱放纵的跫音往头顶爬,她开了门,门的声音咯噔打在本子上,把写好的公式和理好的头绪撞乱了,我掐着太阳穴,也许她是有夫之妇呢,也许她连小孩都有了,也许她离过婚,见过的男人比我吃过的饭都多,会笑话我这冒失鬼吧。
我可以以什么理由去敲她的门呢,推销产品,欣赏小提琴,帮她换饮水机上的饮用水?多么牵强可笑的理由,我在被欲望牵着奔跑吗?是啊,我们的生命终究被欲望驾驭着,吃饭满足食欲,学习满足求知欲,找到体面工作满足被尊重欲,求偶满足繁衍欲,现在道德会跳出来嘲笑我,滚回去学习吧,你还在长身体呢。
开门声传来,窗子关住了,我朝对面望去,她把手搭在男人的肩膀上,坐在男人身上,两人在嘻笑,她光洁修长的腿斜跨在男人身上,那不是楼上那位出租车司机吗,他的衬衣扔在地上,鞋也翻滚进桌子底下,女人用手顺了下红发,光脚起身踮着脚走过来把帘子拉上了,我被罪恶感包裹着,关上灯躺在床上。
那天后我决定不再去观看阳台之后,我知道红颜祸水所言不假,我的拜访也只会是无数个拜访的人之一,并没有什么独特,令人作呕的两具肉体碰撞的力,这力催开的欲望之恶,这恶伤害着纯情人们的圣洁之心,这圣洁关乎灵魂的幸福。
那天以后,我诧异于没有听到对面夫妻照例的争吵和精彩的决斗,我看到移动公司上班的女人没有上班,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出租车司机的车也在楼头一天没动,而红发的女人,照常坐在窗边梳头。
我拿起潜望镜,这风骚的第三者如此稳重,不知勾引了多少男人。我心里暗骂。
昨天,我母亲买菜回来,说布告栏上多了一位出租车司机的寻人启事,难道这对狗男女双宿双飞了。
我在潜望镜的镜头下搜寻着阳台对面的情况,移动公司的女人正在做饭,面色不悦。
镜头向下,红发女人坐在窗前,腿摆在窗上,丘陵般的臀若隐若现,勾人的眼睛快把我拉出窗去,爬山虎长了进去,也许是被脂粉气吸引了,一朵牵牛被爬上虎背着开在红窗边上,我多么希望和她一起逃走的人是我。
在月光下,她梳着暗红的头发,那头发没有血色,仿佛不是活人的,我认定这女人非妖即鬼。
我准备收了潜望镜睡去,夜色撩人,我还是想多看几眼,带着厌恶和欲望的复杂心理多看那尤物一眼,雪山样的背,半掩的夏日调教出热烈的酥胸,双腿深处的无尽黑夜,我伴着小提琴悠扬的曲调,吟颂起诗人公山鼬的那首《黑夜》。
呆呆望着怀春少女的黑夜,
空投整箱寂寞的黑夜,
双腿尽头的黑夜,
.......
这时,她的红发坠入黑夜,是的,我以为双眼昏花,红发从她削尖的脸上滑落,果不其然,非妖即鬼,天呐,这是聂小倩来我屋对面了吗,我双腿一软,坐倒在阳台门边,发着抖爬上床,呆呆望着天花板,不敢阳台看去,那妖怪怕是可以爬将上来。
一夜未寐,第二天母亲说寻人启事不在了,是不是人找到了,我想那男人是不是回心转意不准备和那妖怪走了,怕是捡了条命回来。
我拿起潜望镜,对面移动公司的女人还是一个人做饭,向下看那红发女人,她收拾了一阵东西,打包在箱子里,下楼去了。我知道她要走了,不再回来了,那男人一定是去哪里和她汇合,昨晚看到的应该是我在做梦,或者因为被那尤物摄得意乱神迷,出现的幻觉。
今天早上,我提笔记录了此事,现在,我正为此唏嘘不已,被欲望蒙蔽是多么可怕,妖鬼虽怖,尚能逃避,欲恶一生,回头不易。
母亲说警察来过,已经立案了,那男人确是失踪无消息了,连电话也追踪不到。
我感到惊奇,男人与那红发女人私奔,竟连电话也不用了,这时我感到了事情不对,奇怪从后背爬上脊椎,那红发女人带的也许是假发,那么.......
现在我背靠在家里门上,冷汗从头上渗出,你如果能看到,我正在用文字记述着这离奇的一切,我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从楼道传来,是的,这次不是魅惑的声音,而带着死亡的恐惧,那个装成红发女人的人上来了。
“你不是喜欢偷窥阳台之后,是不是还想见我.......”
我靠着门发抖,
“我现在就在你门背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