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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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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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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时过年

那时过年前要跟着爸妈去逛服装店,主要在县政府附近的百货大楼,坐着东风摩托加装红铁皮车厢改的三轮车,颠簸半小时石子土路,咯噔咯噔来到百货大楼的卷帘门前,大人们拎着装鞭炮的红塑料袋和腊肉香肠炒货之类出入络绎不绝,每次我会抓住机会往玩具柜台凑,想办法把大人往那边引,我若无其事站在挂满日本动画人物玩具的铁丝网状展架下边,吸溜着鼻涕,瞪大眼睛发呆,妈妈戳戳我,“走呀。”我不吭声,继续从上到下检阅威风的玩具大军,猩猩队长,犀牛勇士,还有铁臂阿童木,高达机器人,蓝的绿的紫的,真想全部打包带走,爸爸只能用拖延战术,说试完衣服再看,挂在这又跑不了,我就被拉着手恋恋不舍频频回头带到了服装区。

其实我并不爱买新衣,被不认识但热情过头了的叔叔阿姨拉扯肩膀揉捏着脸,不情愿地套上新衣服,还要不害臊地在竖镜前扭一扭,我这个人脸皮薄,知道自己帅又不想因此展示夸能,就敷衍地说不错不错,尔后大人们就开始了漫长的斡旋,为了十块的差价费劲口水,爸爸有卧龙凤雏之舌,荀彧郭嘉之辩,周瑜听了都得把荆州让给他,老板面红耳赤间服了软,叹一声罢了,转身装袋子笑着递给我,那时我看出了一些成年人遮掩的世界的端倪和默契。

路过玩具摊,大人加快了步伐,我去拉妈妈,又抱爸爸腿,他们似乎虽千万人吾往矣,我开始叫,然后假哭,我是一个善于战略迂回的谋略家,我懂得避其锋芒,逐个击破,拉长战场,敌进我退,敌疲我打,最后到卷帘门口时,大人说,只要你这学期拿一个三好学生,想买哪个买哪个,我一听回答,三好学生好说,我预订了,先给我买下嘛,图个好彩头。

玩具往往还是没有得手,因为我买玩具上瘾,每次惹爸爸生气都要扔掉砸烂一批,现在看来确实没有太大必要,他们始终没和我讲过节制和知足,也没有讲过马斯洛的需求层级,更不用说需求效用边际递减,其实那时讲我也能接受,倒不是天资聪慧,我始终是一个讲道理的人嘛,如果最后万一成为哲学家,那就是专门给人讲道理的人,符合逻辑就是符合天性。

我这个人讲究纵意所如,大概是生在隆冬天气所造就的,执著万分,不向任何权威低头,爸爸偏偏又是狮子座,权威万分,我俩从小就容易杠起来,倒不是我不懂事,我也很想顺他的意,但前提是我也得顺意,我就像头犟驴,怕狮子又常常摆起架势尥蹶子,买了衣服,年货也备好,就在院子大门口等面包车,银色的八坐小车,滑动车门打开,带墨镜的人探头吆喝着,三十里铺,马岭,阜城!

我们挤上车,往阜城外公外婆那,一般车上要坐九个人,那时没有超载概念,拉沙车跑起来像受惊的角马,我的屁股长了刺一般,一个多小时车程就是坐不住,烟味、汗味、土炕味,令我头晕脑胀,颠簸几下,胃里杂货铺被打劫一样,最后刑讯逼供了一般,全交待出来,我想起唐僧取经,坐在白龙马上受罪也不过如此吧,现在想来唐僧吃了大苦,路上劳累,最后还要学外语,爸爸教我外语,念着念着我就哈哧起来,眼泪憋着不敢淌,别的小朋友也不用念这鸟语,他有时抽我,我捂着脸怨恨无辜极了,我又不是鹦鹉,念这鸟语图显摆呢?后来我逐渐释怀,到现在,进入哲学思考,语法和语言是基础和敲门砖。

到阜城我兴奋极了,这是环江河河道边聚集起的镇子,油田企业在此发迹,六层高的百货大楼巍峨耸立,那时西安这样的省会高层商业建筑也不多见。底下广场上摆满了烟花爆竹、衣服帽子的摊贩,比赶集时多出数倍,穿过水泥广场,拐上大坡,小区花园的栏杆里小楼露出头,参天槐树刺入花坛,我们气喘虚虚提着大包小包上到大坡一半,从铁艺大门向北进入,姥爷姥姥的二层矮房子藏在后头,卧室可爱的木制大窗子开着,姐姐露出头来,二姨妈已经下来,我高兴极了,一年到头最开心的就是见到姐姐。

外公在厨房忙得无暇顾及众人,现在我有些心疼外公,一过年做饭的重任都落在了他身上,五三年朝鲜金城战役时,他在林总的四野驻扎在鸭绿江以西,随时准备进入朝鲜和美军对决,现在想来,林总平型关大捷后若是没有受伤,和美国人对决的大约就不是彭老总了。那时外公应该是炊事班一员,他炸的丸子和酥肉放在阳台上用纱布盖着,我像小猫一样不时偷吃。领结一样的油果子,不知道是怎样在油里打了个结,创造出一个莫比乌斯环。他做的红烧肉的肥肉十分神奇,像果冻一样,我本是一个肥肉质检员,从来都是把肥肉像纳粹搜索角落里的犹太人一样滴溜出来,托儿所的包子里我可以告诉你有多少颗肥肉,有时也没法告诉你,那时因为我把包子藏在暖气片底下孝敬鼠大仙了,外公做的肉肥瘦我均不挑。

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大床铺上看晚会,冯巩我认识,我去小电视机上和姐姐看老版西游记,我和姐姐在大床上用好多被子枕头搭出一个封闭的“飞船”,我们藏进去把头伸出来看电视,现在想来这大概是外婆最头疼的一件事吧,外公外婆总是装生气吓我,有一次外公板着脸,我钻到了床底下不肯出来,过了一会他又笑了。或者去对门虎子那里看奥特曼光碟,虎子是一个可爱的失聪小朋友,常常由奶奶拉着嘴里吐着泡泡来家里。

大姨妈、二姨妈常常给我准备赛车之类的玩具,我又缠着她们去百货大楼买吃的,她们的饭做得都顶好,到三十岁我都常吃得到她们的手艺,不能不说是幸福之极。

外公头发稀疏,软软得像春天的草,渐渐落了一些春雪,脸方而长,喜欢看武打片,还冒出些四川话,我跟他一起看时他有些手舞足蹈,我也学了几招在饭后给大家表演,我和他的话不多,那时小到不太能理解他们,他们也无法理解我,我总想着坐飞船去到各种颜色的星球,和喜欢的小朋友住在一所很多房间的大房子里,外公是劳模,真正的共产党员,离开时没受太大苦,离开得安静突然,就和他平时的气质一样。

回到院子,小朋友们开始了更具浪漫色彩的年事,我们在两个水泥凹子里打炮仗,垃圾堆旁打老鼠,冬天的老鼠也穿了厚厚的棉袄,跑起来圆鼓鼓。雪地里学鲁迅和闰土捉麻雀,从来没有麻雀光顾我们的陷阱,我们一度怀疑鲁迅先生的记叙,过了几年,我和王鹏才在附近用霰弹一样的沙土打到一只黄鹂,后来因为我的心软放走了那只受到惊吓的小鸟。

我们下河边冒险,山路是脚踩出来的半仗小路,树林翁翁疏疏从山脚立到山顶院子外头,像一大群费劲登山的人,传说这一带有位劫匪,转抢小朋友的零花钱,是赤脸獠牙环眼的恶棍青年,我们怕得要死,跟着名叫猫王的大孩子,他是一个近乎混混的高年级,学习奇差,吊儿郎当,其实是徒有混混之表,心地不怪,不欺负小朋友,大概是在班级为人不懈,又常遭受老师的体罚责骂与白眼,才沦落到与低年级为伍。他表示认识劫匪,和我们一同下去,小路旁溪水玲玲,如佩摇击,有花尾巴的大山鸡,我们称之为凤凰,可有几次大到遮蔽了整个树林,从我们头顶飞过,可谓真凤凰否?

胆战心惊出了林子,河道纵然平旷,长河如练,颓然不动,白茫茫一片镶在彩色页岩上,如卧着的远山将解未解的衣带,称西山为苍羌,其下有泉子沟,山有仙人筑九层台阁,每雾天隐然有灯悬其上,众女穿罗绮操琵琶而舞。

如今院子里清冷了不少,我在散步时常常想起童时过年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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