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牍丛话》读识
《尺牍丛话》汇集了知名文史掌故大家,素有民国“补白大王”美誉的郑逸梅,于1940年2月至12月连载于《自修》杂志101期至144期的掌故杂识。全书以“尺牍”一道论之,内容多为故纸堆里扒出的旧说,以及作者生活中的见闻,读来不胜慨然:妙哉美哉!
其美在于知性。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尺牍文化自然也是源远流长。“尺牍二字始见于《汉书》,《陈遵传》云:‘与人尺牍,主皆藏去以为荣’。盖古时书函长约一尺,故名尺牍”,郑氏开宗明义,又言之凿凿,“尺牍”之源立见。郑氏还引经据典,罗列尺牍,亦谓之尺函、尺书、尺素,以及赤牍等等。而对李商隐“唐人寄书,常以尺素结成双鲤之形,故沿称书札曰鲤”旧说,则大不以为然,以为“此与雁足同一渺茫”,不过是诗人不切实际的一厢情愿罢了。而“称人之信函曰瑶函、曰兰言”、“称美人之书件,曰婉琰之章”,则多有溢美之意。
书札中广泛使用的敬语“台鉴”、“台安”字样,郑氏以为:“台作三台解,三台,星名,古以比三公,所以尊人也。”书札结尾“不具”等用语也极为讲究,郑氏援引宋人《东轩笔录》之语解释:“尊与卑曰不具,以卑上尊曰不备,朋友交驰曰不宣。”常识如此,随意摭用,难免贻笑大方之家。
至于“壶安”与“壸安”之别,前者乃致医生函,“颂其悬壶之安好也”,后者是致女子函,“壸,闺阃也”,以及“足下”之来历,“阁下”之渊源,郑氏更是娓娓道来,如数家珍,让人见识匪浅。
其美在乎性情。周作人以为尺牍“寥寥数句,或通情愫,或叙事实,而片言只语,反有窥见性情之处”。“二十七日发秦淮,残月在马首,思君尚未离巫峡也。夜宿长巷,闻雨声,旦起不休。舆夫泥没骭,良苦。见道旁雨中花,仿佛湘娥面上啼痕耳”,此为明人王伯谷与马湘兰书,郑氏点赞“至情”语。羁旅之中,眼见“残月”,思君之情油然而生;长夜难眠,“雨声”不断,声声良苦;翌日启程,路途泥泞,雨中之花,更是君面之泪痕。羁旅之痛,行路之难,离别之怨,思念之切,一览无遗。
啬公致沈寿函有语:“汝定不回,我亦无法。即刻有斐请客,惟有归后,独至谦亭,一看可怜之月色耳。”郑氏以为就“翰墨”而言,“绝妙好辞”。其“妙”在动人心魄之“可怜”二字,看月色可怜,而看月色之人独归,则更为可怜,啬公之心迹可见一斑。
“当以扁舟载香烟夕照,同泛于新荻高柳之傍,吹一笛无孔曲耳”,明人陈眉公之襟怀,多有魏晋之风流;“深山五月,当离已花,薄言采之,维以永日。吾友宁无故国之思,或伤行路之难耳”,近人南社之公愚,忧国之心可捧可掬,可歌可泣。
其美还在隽语。吴王之妃每逢春来,必走临安。吴王书与王妃:“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后来“吴人用其语为歌,含思宛转,听之凄然”,由牍中之语,演绎成歌,唱响四方,而又绵绵不绝。此绝对是简牍中的佳话。
郑氏转摘《历代名人小简》佳句,有唐人杜子松云:“结庐人境,植杖山阿,林壑地之所丰,烟霞性之所适。荫丹桂,藉白茅,浊酒一杯,清音数弄,诚足乐也。”前贤之面貌之精神之风采,游走在字里行间,让人顿生思古之幽情。
明人唐顺之以为书札“绝无烟火酸谄习气”。如皋冒鹤亭书致刘成禺:“无事即往永胜寺食粉果。小院新修,花木曲静,携书一卷,坐谈竟日。朱傅待遇甚殷,每念当年护法之恩不置。凤去楼空,梅花一树,补墙依旧,到眼怅然,即起一绝云:镜槛铜铺小院偏,杜兰香去已多年。填词剩得真梅妩,说着宁馨一怅然。梅妩二字,极得意,当知其妙。”清词丽句,信手拈来,又以绝句添秀,更显清雅风致。书者得意,读者亦得其意也。
其美又在诙谐。清末吴趼人流寓海上,贫困一时,便脱一破袜,连同书信一并寄友:“袜犹如此,人何以堪。”以如此方式向友人告急,求贷,算得人间奇闻,不知是否载入他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有人寄友枇杷,却误将枇杷写成琵琶,受赠者与书戏曰:“承惠琵琶,开奁骇甚,听之无声,食之无味,乃知古来司马泪于浔阳,明妃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今后觅之,当于杨柳晓风,梧桐秋雨之际也。”如此调侃,非但无伤大雅,反而于逗趣中,让人乐不自胜。可谓书札之妙品。
郑氏还录述了一传说,某人想谋取一职位,托人斡旋,对方直言而问,出多少报酬?此人不便明言,以诗作答:“托买红绫束,毋需问长短;妾身君抱惯,尺寸自思量。”措词委婉,表意含蓄,于风趣之中,避免了一种“交易”的尴尬。
还有疏懒成性的某君,好友贻书,往往三四通只回复其一,便镌章一枚,钤于书札:“惯迟作答爰书来”,他是否还在哪个历史的角落掩嘴偷笑?
《尺牍丛话》,多为短章,又以文言述录,携《世说新语》之遗风,列入“小书馆”系列,其独特价值自见。虽然,书札的文字,渐行渐远,尺牍的雅趣,亦难寻觅,但那曾有过的美妙,那历史的流光碎影,依然在郑氏的文字中摇曳生辉。
这样看来,《尺牍丛话》扉页中“让思想去旅行”的题款,更显意味深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