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的温度和深度
《浮生六记》,是清代不甚知名的画家沈复的自传体散文集,分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后两记《中山记历》和《养生记逍》已残缺。四记穿插相联,所叙的多是日常琐事,充满着烟火气息的生活,体现出的是人世间的温度。
陈芸是书中用墨最多的人物,她是沈复的妻子。这个被林语堂老先生称之为“集古今各代女子的贤达美德”、“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在沈复的笔下委实温润如玉。“其形削肩长项,瘦不露骨,眉弯目秀,顾盼神飞”,年少时,沈复初见陈芸便情窦大开,一读其“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之联,更是歆慕不已,于是便有了非陈芸莫娶的念想。正是这样的念想成就了沈复的一生。
“笑之以目,点之以首”,沈复在陈芸的“笑”与“点”里,洞开了一个新的天地,这天地里满是温馨,它暖了白天,也暖了黑夜。于是就有了,夫妻饮茶论诗,陈芸喜欢李白的诗,说“李诗宛如姑射仙子,有一种落花流水之趣”,沈复则调笑说“初不料陈淑珍乃李青莲知己”;于是就有了,夏日陈芸发簪茉莉,浓香扑鼻,沈复想起陈芸曾说“佛手为香之君子,茉莉为香之小人”,便调侃说“卿何远君子而近小人”,而陈芸又以“我笑君子爱小人耳”之戏语应对。夫戏妻谑,琴瑟同调。于是也就有了,沈复携巧扮男装的陈芸远出郊游,见人问,则以“表弟”对之,一时,竟无人识辨,夫妻相视而大笑。
生活不紧不慢地迈着自己的脚步,脚步里贮满了恩和爱。沈复爱小饮,却不喜多菜。陈芸便用二寸白磁碟六只,自制“梅花盒”。启盒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沈复不喜食卤瓜、卤腐,陈芸则以麻油加白糖少许拌之,以卤瓜捣碎拌卤腐,并美其名曰“双鲜酱”,自此,沈复由恶而好之。
夫妻二人扫墓山中,捡有峦纹可观之石,陈芸用宜兴长方盒叠成一峰,左偏右凸,若临石矶状。而后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称之曰“云松”。到了深秋,岩间茑萝悬壁而花红,水中白萍相应绽放。红白相间,好一幅“落花流水之间”的美境。
静室焚香、案头瓶花、柳下垂钓,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只要悉心经营,便都诗情画意,便都熨帖人心。沈复三生有幸:“其癖好与余同,且能察眼意,懂眉语,—举—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
然而,活着,不仅仅只是阳光朗照,不时还会有阵阵的寒流袭来。陈芸虽有兰心蕙质,可她的年轻,却难敌世俗的晚来风急。
陈芸所嫁的是一个封建的大家庭,大家庭自然有着不一般的礼仪束缚。起初,陈芸也小心翼翼,“岂敢”、“得罪”成了她的口头禅,可随着时间的洗涮,她那“内敬在心而外肆狂放”的念想不时抬头。结果是她内心的“敬”没人看到,而外在的“狂”则成了他人的话柄。
沈复随父外出任职,沈父以为陈芸能笔墨,就让其代沈母写信。于是信中便有了一些闲言碎语。沈母以为陈芸写信不清,不让她再写。而沈父则以为陈芸“不屑代”,便迁怒于陈芸,陈芸又恐沈母不高兴,竟不自白。沈父客居他乡,时间一久,便有了娶一语音相合的小妾意愿。沈复便写信给陈芸,托她在家乡物色。陈芸尽心尽力,得姚氏之女。可这么大的事,陈芸竟未禀沈母,自作主意。婆婆内心的恨意自然生根、发芽。还有沈复的弟弟向邻妇借贷,让陈芸担保。邻居索要,陈芸便写信告诉沈复此事。其弟怪嫂子多事,便矢口否认。沈父知晓之后,却误以为陈芸“背夫借债,馋谤小叔”,勃然大怒之下,将沈复夫妇逐出家门。
其实,这些仅是表现。陈芸曾想一睹太湖风帆沙鸟、水天一色之宽,便托言归宁,而后却在异地随沈复登舟前往,虽有“不虚此生”、“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的感慨,可终有悖当时的妇道。更有甚者,陈芸还与风尘女子交好,也曾异想天开地试图为自己的夫君搭桥联姻。
由此沈父便以为儿子所以不思进取,贪图闺房之乐,而为此断了功名之路,全在于陈芸的不安本分,率性任为。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陈芸在郁郁寡欢中撒手人寰,她曾有过的“他年当与君卜筑于此,买绕屋菜园十亩,课仆妪,植瓜蔬,以供薪水。君画我绣,以为诗酒之需。布衣菜饭可乐终身,不必作远游计也”的美丽憧憬便也随风而去。而沈复“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又为如许的人间悲剧浓浓地抹上了一笔。“恩爱夫妻不到头”,俗语竟然如此残酷。也难怪沈复在书的开篇即说:“苟不记之笔墨,未免有辜彼苍之厚。”
俞平伯先生以为,《浮生六记》“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萤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造精微的痕迹”,这只是一种比喻,是赞叹其笔法的圆成,妙于行云流水,妙于春鸟秋虫。其实,书中还有许多让人玩味不已的东西,比如叫人歆慕的夫妻琴瑟同调的和谐;比如令人慨叹的“小家”与“大家”碰撞时发出的刺耳声响,又比如求取功名与享受生活的孰轻孰重,思想的锋芒彼此相对,有谁真解其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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