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张岱的《陶庵梦忆》,读到的自然是一番番的热闹。
这热闹氤氲在夏日苏州城郊外的荷塘,虽然不见荷叶田田,也无荷花娇羞。但“宕中以大船为经,小船为纬,游冶子弟,轻舟鼓吹,往来如梭”的极盛场面,“舟中丽人皆倩妆淡服,摩肩簇舄,汗透重纱”的左顾右盼,以悄悄悸动的心,展示出一个多情的季节,一个浪漫的季节。“舟楫之胜以挤,鼓吹之胜以集,男女之胜以溷”(《葑门荷宕》),那个遥远的热闹的夏天就这样在张岱的笔下拂去历史的尘烟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这热闹弥散在绍兴的龙山,“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炀帝夜游,倾数斛萤火于山谷间,团结方开,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灯火的的旖旎,灯火的迷离,烛照出的是繁华的世俗生活,散发出的恰是放纵性情,追求个性自由的光彩。“山无不灯,灯无不席,席无不人,人无不歌唱鼓吹”(《龙山放灯》),人点亮了灯,灯点亮了山,山点燃了人们心中的热情,于是鼓声敲响了夜,歌声唱亮了月。
这热闹还浸润在扬州的清明节里,打猎的驰骋在丰腴的草地,游玩的或在山上斗鸡或在平地踢球,幽静的树林和着清越的溪水传送着阮、筝的声响,行走江湖的浪子摩拳擦掌比试着武艺,小孩们彼此追逐放飞着风筝,老和尚一本正经念叨着经文;盲人则一惊一乍的说着既往的旧事,“一切好事之徒,无不咸集”,扬州人把清明的节日过得红红火火,也把浓浓的世俗的春天大写在蓝天下绿地里。由此张岱也情不自禁的慨叹:“惟西湖春、秦淮夏、虎邱秋,差足比拟。”(《扬州清明》)
习惯了热闹的张岱,自然不甘夜行的寂寞,他在《金山夜戏》中如此记载:“移舟过金山寺,已二鼓矣。经龙王堂,入大殿,皆漆静。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余呼小傒携戏具,盛张灯火大殿中,唱韩蕲王金山及长江大战诸剧。锣鼓喧阗,一寺人皆起看。”这就是张岱,情不知所起,却一往情深,管他夜已深更,管他寺中诸僧见之,疑窦大开,“不知是人、是怪、是鬼”,只管把酒看戏,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张岱将世俗的热闹写到了极致,然而他自身的文人情怀又使之更为钟情于安静之境。
他写石:“如滇茶一朵,风雨落之,半入泥土,花瓣棱棱,三四层折。人走其中,如蝶入花心。”(《奔云石》)在这样一枚名为“奔云”的石上,张岱看到的是光影的流动,听到的是花落的声响,于是眼前便有了蝶舞花心的翩翩姿态,拨动着人心的最为柔软之处。
他写景:“坛前西府二树,花时积三尺香雪”,庭前的牡丹和海棠,开花时似雪,洁白一片,可它又不是雪,暗香浮动。“西溪梅骨古劲,滇茶数茎,妩媚其旁。其旁梅根种西番莲,缠绕如缨络。窗外竹棚,密宝襄盖之。阶下翠草深三尺,秋海棠疏疏杂入”,梅清茶媚,莲静竹幽,翠草深深中,几株秋海棠的粉红低语。如许清静幽邃之境,颇让张岱自得,“余坐卧其中,非高流佳客,不得辄入”(《梅花树屋》)。
他写女戏:“楚楚谡谡,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烟视媚行。”(《朱楚生》)眉睫间的孤高、深情,“楚楚谡谡”的风韵,使之具有了一种恍兮惚兮的静默之美,而其善解人意的“烟视媚行”的体态语言,诠释了女子的娴雅,更给人一种审美的愉悦。他写女妓:“寒淡如孤梅冷月,含冰傲霜。”虽不幸坠入风尘,却清净高洁。其常常安坐一隅,长发垂地,面色如玉,五陵年少,达官显贵,难得她“一粲”、“一言”(《王月生》)。
而他那一直为后人津津乐道的《湖心亭看雪》,更是清淡安闲的绝妙文字。“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陡然而来的寒意便随着一个“绝”字荡漾开来,可作者兴之所起,偏偏于荒寒雪封中驾一扁舟,“独往湖心亭看雪”,非同流俗的独抱冰雪的情怀,成就了他笔下别样的湖中雪景:“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唯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这是似梦非梦的画,这是似幻非幻的诗,它只适宜一个人面对着自己的孤影,呷一口余香未散的清茶,慢慢品味。
张岱自称“少为纨绔子弟,”品茶,赏花,观剧,宴会,远游,风神潇洒之极,可“繁华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不愿“剃发易服”依附新朝的他,只得隐入山林,借残桌碎几、缺砚一方,以梦当餐,以文充饥,打捞那些前半生美好精致的往事,“持向佛前,一一忏悔”(《陶庵梦忆序》),这些忏悔既是他个人庄生梦蝶后的醒悟,也是一个王朝的繁华记忆与沉疼反思。
有意思的是《陶庵梦忆》这本书,先是藏之于深山,安然的静候草木荣枯,花开花落,直到一百多年以后才见天光。而此书一问世,便得到众人的热捧。这另一个意义的安静与热闹,倒值得当今的一些文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