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趣,便翻翻《世说新语》。它是那个小名叫“寄奴”的南朝宋武帝刘裕的侄子刘义庆,晚年召集幕僚编写的一本奇书。刘义庆有着皇家的背景,自然云集于他麾下的都是“近远必至”的一些“文学之士”。“文学之士”自有他们的睿智和文采,也自有他们的人生价值取向。于是,汉末至东晋的一个个历史人物,便在他们的笔下留下了非同寻常的生命痕迹。
《世说新语》写的多是当时士族人物的逸闻轶事,凸显出的是所谓的“魏晋风度”,所谓的“名士风流”。
“名士不必须奇才,但使常得无事,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书中王孝伯对“名士”的解读,想想也挺有意思。
“常得无事”,自然得有闲,有闲才可以清谈。《赏誉》篇记:“许掾尝诣简文,尔夜风恬月朗,乃共作曲室中语。襟怀之咏,偏是许之所长,辞寄清婉,有逾平日。简文虽契素,此遇尤其咨嗟,不觉造膝,共叉手语,达于将旦。”风静月朗之夜,许掾侃侃而论,襟怀之咏,借助于清婉之词,滔滔而出。简文由衷激赏。于是,二人促膝相谈,执手共语,不知东方之既白。虽已无法知晓二人说了些什么,但他们清谈的神情历历在目。没有情投意合,就无法想象当时士人自许的“托怀玄胜,远咏老庄”的意趣是如此的深远。
“常得无事”,才可以适意而行。《任诞》篇记:“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故事的背景诡异多变,情节跌宕起伏。特别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结局,引发了后人多少诗意的联想。一代名士风流自赏的情态便也跃然纸上。
《世说新语》处处弥散着浓烈的酒味,“痛饮酒”,可以说是魏晋“名士”的一种常态。《任诞》篇记:“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也正是这个刘伶,常常坐着鹿车,携带着酒壶,让人扛着锹紧随其后,“醉死便埋”。他曾作《酒德颂》,自称“惟酒是务,焉知其余”。
还有毕茂世“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的酒言,张季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的酒语,乃至阮籍连醉六十天,借此断了司马昭欲与他结为儿女亲家念头的做派,无不印证了王光禄之说:“酒,正使人人自远。”远离自己,不记初心。这样的酒已没了醇香,溢出的只是士人的无奈和泪滴。
魏晋是中国的一个特殊时期,战乱频频,民不聊生,即使是士人也是朝不保夕,于是任性放纵,于是虚静超然,于是简傲狂狷。曹操诗云:“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时代的凋敝与苍凉,使得“树犹如此,人何以堪”,也只能“胸中垒块,故须酒浇之”了。酒,于士人而言仅是自保的护身符罢了。
“熟读《离骚》”,近人余嘉锡以为“但读《离骚》,皆所以自饰其短也”(《世说新语笺疏》)。名士自身的不足,便借助文学才华来掩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发明。《文学》篇记载,一次士人聚会,因为难得,便有人提议:“当共言咏,以写其怀。”于是,就有了《渔父》之论,先是支道林“作七百许语,叙致精丽,才藻奇拔”,“众咸称善”,后又有谢安“自叙其意,作万余语”,“意气拟托,萧然自得”,满座之人无不心悦诚服。支道林、谢安自醉于才情文采,得意满满;人人也于沉迷其中,似也得意满满,如此就难免一叶障目了。
《言语》篇记:“顾悦与简文同年而发蚤白。简文曰:‘卿何以先白?’对曰:‘蒲柳之姿,望秋而落;松柏之质,凌霜犹茂。’”问得蹊跷,答得机妙;说者得意,听者哈哈。言语的本领也就这样遮掩了其它的一切。
有名士的地方,自然也就会有一些伪名士滋生。竹林七贤中的王戎,家有李子树,李子红润,于是他便在成熟的果核上钻孔,让其不能生发,其心态可掬。《管宁割席》中的华歆,锄地种菜,“见有片金”,先是“捉”在其手,可见到管宁视金如瓦石,才装模作样地扔了;华歆读书,只要“有乘轩冕过门者”,一定“废书出看”,其情态倒也逼真。结果,管宁愤然“割席”,以为“子非吾友也”。还有自称超脱的刘倓,平时似像不食人间烟火,可当有人问其此生的心愿,他难忘的却是自家的华屋玉食,并希望长生不死,这又完全切合了大多数富贵者的念想。
当然,《世说新语》,还有许多有趣的人事,比如吝啬者如何、显富者如何、冷漠者如何,不一而足。只是一篇短文难以涵盖,笔者只能取其一斑为夏日的“闲来无趣”,平添一点点趣味。如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