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学者金开诚的《漫话清高》,旁引博征,以“漫话”的方式,将“清高”一词背后所积淀的历史渊源、文化底蕴、价值取向等等,条分缕析,看似信手拈来,实有别样匠心。在谈及古人评定清高标准时,文章列举孟浩然为例,说明“孟浩然在历史上却仍然不是公认的清高样板”,借此引出古人“对清高的评论”是“模糊”的论断。
那么,孟浩然何以不入“清高”之列?
孟浩然生活在开元盛世,可他的一生简单平淡,大半都在隐居和漫游中度过。与山水为伍,和鸟虫结伴,使得他的生活染上了一层隐逸的色彩。就是傲骨凛凛的李白对他也是青眼有加,李白在《赠孟浩然》一诗中,流露出的就是对他的仰慕之情。“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一个“爱”字贯穿全诗的始终,特别是“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勾勒出孟浩然高卧林泉、风流自赏的形象,其中的一弃一取尽显孟浩然寄情于山水的高雅情致。李白之所以视孟浩然为“高山”,当然还包涵着对孟浩然诗作的褒扬。
孟浩然的许多诗,弥散着浓浓的隐逸之风,这风,缠绕着他的生活,也折射出他的心态。孟浩然曾圆庐在岘山附近,岘山与万山相峙,登上岘山眺望万山,也就自然想起隐居在那里的名士张五。他在那极富盛名的《秋登万山寄张五》中这样写道:“北山白云里,隐者自怡悦。相望试登高,心随雁飞灭。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时见归村人,平沙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舟如月。何当载酒来,共醉重阳节。”诗中,隐逸者与白云共在,登高者和飞雁同灭;“愁”为“薄暮”,“兴”缘“清秋”;似荠的树立天边,如月的舟行江畔。自有一种风神飘逸之致,清澹闲远之趣,“每咏之,有泉流石上、风来松下之音”。
后来,孟浩然隐居于鹿门山。鹿门山是东汉末年著名隐士庞德公“采药不归”,化羽成仙之地。鹿门山就这样成了孟浩然诗中的特殊意象,诗人在《夜归鹿门歌》里这样写道:“山寺鸣钟昼已昏,渔梁渡头争渡喧。人随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归鹿门。鹿门月照开烟树,忽到庞公栖隐处。岩扉松径长寂寥,唯有幽人夜来去。”从日落黄昏写到月悬高空,从汉江舟行写到鹿门山途,实际上是诗人从尘杂世俗到回归自然的隐逸之路的暗语,也是由“入世”到“出世”的心路的折射。于是,在那“栖隐处”,“幽人”便重叠了诗人与庞公的双重影子。
孟浩然四十岁之前主要是闭门修性,可心远非静如止水。
他和有官位的人,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便常常在诗中流露出希望荐举之意:“犹怜不调者,白首未登科”、“谁识躬耕者,年年梁甫吟”、“今日龙门下,谁知文举才”。“明府”只不过一个县令,权力受到了种种的制约,而孟浩然总是不失时机地表白心迹,可见其用世之心了。
而当他有机会陪同张九龄丞相游荆州名胜时,自然更不会放过这样的绝好机会。《临洞庭上张丞相》这首诗就写得明明白白:“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诗中的“济”是关键之所在,“欲济无舟楫”,也完全是一种心事的表白,那就是太平盛世里,自己不甘闲居无事,希望有人能够助他一臂之力,以成就一番事业。由此可见,孟浩然所走的隐逸之路,本就不是他的原意,其实质是曲线求仕之路。
到了不惑之年,孟浩然便再也按捺不住他内心深处的真切渴望,决然向长安进发,应试进士。起初,他踌躇满志,可结果出乎他的意料,名落孙山。一腔的沮丧和幽愤也就跃然纸上:“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古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诗人自幼抱负非凡,“执鞭慕夫子,捧檄怀毛公。感激遂弹冠,安能守固穷?”他也曾自视“词赋亦颇工”,而如今却落了一个“不才”。求仕情真,而宦途无望;鬓发已白,却功名未就。个中的滋味也只能积淀在一个“空”字上了,圆庐虚空,月夜虚空,仕途虚空,心绪虚空。
关于这首诗,《唐才子传》记载了一个故事。说是孟浩然曾被王维邀至内署,恰遇玄宗到来,玄宗便向孟浩然索诗,孟浩然就读了这首《岁暮归南山》。当玄宗听到“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时很不高兴。忿然道:“卿不求仕,而朕未弃卿,奈何诬我?”结果也就可想而知了。故事明显有虚构的意味,但孟浩然仕途的梦想再次化为泡影却无法改变。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欲寻芳草去,惜与故人违。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这首诗就是诗人告别长安留给王维的。“空自归”,是长安之行无奈的结局,“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便是归去之因。有“谁”能了解自己的心事,赏识自己的才能呢?“只应守寂寞,还掩故园扉”,剩下的也只有归隐之路了。诗中充盈了知音难遇,仕途难求的辛酸和郁闷以及归去的一种大无奈。
自后,孟浩然满身的锐气削减,心境也落拓苍凉。虽然他还有过一次出仕的机会,那就是采访使韩朝宗曾与他约定一起进京,可就在约定的那天,孟浩然却因与友人喝酒而耽误了。友人劝说他,他却借酒而口不择言:“我喝酒就图个痛快,人活着也就图个痛快,别的就不管它了。”也正是缘于此,才有了李白诗中的“醉月频中圣,迷花不事君”,皓月当空,把酒临风,醉卧花丛,万事也就皆休了。
这样看来,孟浩然虽然不是一个急功近利的人,因为他没有为谋求功名而不择手段,但他也不是一个实实在在的“为隐居而隐居”的隐士。他试图“以隐求仕”,而最终求仕不得,才在百般无奈,万不得已中,走上隐逸之路。而在那条路上,他又一直置身于“出世”与“入世”的矛盾旋涡中,走得实在算不得身心舒畅。
鉴于此,孟浩然不入“清高”之列,也就成为一种必然。而古人评介“清高”标准的严格也可见一斑,一点也不“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