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唐宗洋的头像

唐宗洋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8/07
分享

钓黑鱼

唐宗洋

打小我就喜欢钓鱼,尤其喜欢钓黑鱼。

老家的西湖塘里,可钓的鱼各色各样,餐鲦、鲫鱼、昂刺、季花、鲤鱼、草鱼、青鱼……不同的季节钓不同的鱼,不同的鱼有不同的钓法;钩、线、竿、浮子、饵料,根据不同的鱼作不同的选择。

记不清多大学会钓鱼的,孩提时代用来钓鱼的工具倒是印象非常深刻,全是就地取材。鱼竿是从西湖塘近岸的垛塥上砍来的芦竹做的,鱼线是从母亲针线板上解下来的,浮子是鹅毛管子做的;偷来母亲针线盒里的针,放在煤油灯上烧得通红后,用老虎钳小心翼翼地折两个弯,再放在水里蘸下火,这就是鱼钩了。母亲针线盒里有大小几个号的针,我就有几个号的鱼钩。最小号的钩是绣花针做的,用来钓餐鲦、鳑鲏、罗棍儿;最大号的是勾被针做的,专门用来钓黑鱼。

母亲常念叨她的针老是少,我就经常帮着她在床头前、锅堂门口找。我当然知道找不到,做做样子后就反过来埋怨她一边烧火一边做针线,常常鸡叫了还点着煤油灯坐在被窝里纳鞋底……后来母亲知道是我偷了她的针线做了鱼钩,举着针线板就来寻我,可看到钓回来的大大小小的鱼,竟乐呵呵地摸着我的头:“伢儿,河边上要小心!”我说没事,我会凫水的。

现在和钓友交流,觉得有句话很经典:“要站在鱼的角度思考如何钓鱼。”“站在鱼的角度”,我觉得那时在西湖塘边钓鱼,无非两个字:“诱”和“撩”。“诱”字适合绝大多数鱼,小到罗棍儿、鳑鲏儿,大到鲤鱼、青鱼。你得先打窝,把塘里的鱼诱到你做的窝里来。为了提高诱惑力,你把窝料油炸、炒熟、浸酒,甚至泡上药材。然后根据鱼的爱好来选择饵料,什么面团、玉米粒、嫩草心、蚯蚓、苍蝇、螺丝肉等等。挽钩时切不可无视鱼的智商,注意不能露出钩尖,要造成这些美味里没有机关陷阱的假象。“诱”的功夫直接决定了鱼获的多少,这工作做好了,你就坐在那儿静静地等待抵不住诱惑的鱼儿“愿者上钩”了。

“撩”字只用来对付黑鱼。

黑鱼是西湖塘里最谨慎的鱼了。你打窝时,它远远的浮在水面上看着你,犹如一位饱经风霜的黑衣智者,似乎早就把你的关目看穿,从来不去触碰你钩上的“美食”;有时竟然猛的窜过来追赶就要咬钩的鱼儿,俨然又成了湖塘里鱼类的保护神。“诱”法在它那儿完全失灵,它只会坏你的好事。

每年汛期,是湖塘里鱼类交配的时期。再过一两个月,到端午前后,湖塘岸边的芦苇、菖蒲、蒿茼已长得老高,燕雀、麻雀、翠鸟在芦苇、菖蒲丛中欢歌。偶尔,水鸟一声尖叫从蒿茼里窜出,振着翅膀走出凌波微步,在水面划出一道长长的“一”字。每到这时,几个少年猴子就会蛰伏在芦苇、菖蒲丛中,观赏漂亮的鸟儿,找鸟窝、掏鸟蛋。不经意一低头,偶或会发现一团黑乎乎或者黄酱酱的东西在水草丛中搅动,有时像花瓣离枝在水中慢慢散开,一会儿又慢慢聚拢来;有时上下翻圈,有时又整体沉得无影无踪,一会儿却又在不远处隐隐地泛上来,像是和着鸟的歌唱在跳着轻快的水中芭蕾。

看到这情景,我抑制住内心的兴奋,暗喜:钓黑鱼的机会来了!这上下翻动的小东西,是黑鱼在汛期交配之后,将它们的卵产在芦苇、菖蒲、蒿茼、树根等的水下部分;现在成百上千的小鱼仔已经破卵而出,成了这一群黑鱼乌,它们跳着轻快的水中芭蕾是它们带着惊喜开始了成长的旅程。然而它们周围充满了弱肉强食的凶险,所以这群黑鱼乌的下面必然隐藏着两条大黑鱼,在日夜守护着它们。

发现了黑鱼的踪迹,我便飞奔回家,选最粗的鱼竿、鱼线,穿上用勾被针做的鱼钩,在龙沟里捉几只田鸡瓣儿(小青蛙),回到刚才的地方,静静的寻找那一趟黑鱼乌。

终于看到了,那群跳着水中芭蕾的小东西!我把活的田鸡瓣儿挽在钩上,钩尖从屁眼扎进去到达口腔顶住上颚,根本不用考虑钩尖是否露在外面。然后伸出鱼竿把挽在钩上的田鸡瓣儿对准那一群黑鱼乌,放下去,端上来,再放下去,再端上来……外行人以为在逗黑鱼乌,其实是在“撩”黑鱼。黑鱼发现自己的幼仔要受到伤害,又担心那跳动的田鸡瓣凶多吉少,窜出来几次想赶走田鸡瓣,可就是赶不走,当然赶不走的。它又想把它的幼仔引向深水区,无奈幼仔就是喜欢这片水草地儿。我仍在一上一下地重复着,只是有时快点,有时慢点,有时突然拎高了再猛的往下一掉,可能是幅度大了,它终于沉不住气了,只见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水底猛窜出来,激起老大的水花,田鸡瓣被大黑鱼一口给吞了……

一条黑鱼钓上来了,用同样的方法还可以把另一条也钓上来,不过得有足够的耐心。往往先钓上来的是母的大的,后钓上来的公的要小一点儿。

黑鱼个大,拎在手上能招来更多赞许的目光;一条就够一家人吃的,红烧味美,煨汤补人。我平时要上学,没有更多的时间钓鱼。打窝钓鱼,慢慢等鱼上钩,要花很多时间。对于年少猴急的我来说,更喜欢的是钓黑鱼,总觉得和黑鱼面对面斗智斗勇更刺激,更有挑战意味,最终“撩”得不愿者也能上钩。

在镇上上高一那年,也是端午前后的一个星期天假期,爸妈还在田里做工,我到河边淘米洗菜准备做饭。离家一星期,对心恋的西湖塘难免要多看几眼,看看一个星期的湖塘有啥变化。环顾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水边蒿茼窠里。这一看不打紧,一团熟悉的在水中翻动的黑鱼乌抢入了我的眼帘,成百上千的在跳着水中芭蕾。黄酱酱的颜色说明它们太幼小,正是大黑鱼看得紧护得切的时候。我别提有多兴奋了,刚才还埋怨中午没有荤菜下饭呢。我立马转身回家拿来鱼竿,娴熟地穿钩挽田鸡瓣……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黑鱼汤的味道!

没半个时辰,一条三四斤的母黑鱼就背不住我“撩”,给钓上来了。无需回家,现成的菜刀,在河边就地开膛破肚,一切手到擒来。就在我准备掏鱼肠时,黑鱼猛地一挣扎,竟然脱手了,一下子就被它蹦到水里去了。满是鱼血的手拿着带血的刀,我楞在那里很久,心里那个懊悔啊,肠子都青了。到嘴的黑鱼汤眨眼间化成了泡影……

午饭后,离返校还有一段时间,我的心仍念着那趟黑鱼乌。不是还有一条黑鱼?虽然小点,也会难钓一点,但自恃经验丰富的我有信心在离家前把它“撩”上来。我重新拿起鱼竿,悄悄来到河边,在码头两边细心找寻,一会儿我就在不远处发现了它们。

我立在岸边,屏息察找黑鱼的踪迹,我要断定乌儿的下面还有黑鱼才肯下钩。过了有十来分钟,在距离黑鱼乌大约三尺远的地方,我看到一条大黑鱼慢慢从水底浮上来,悄无声息地停在水下十几公分处。它头朝着我,两只黑豆似的眼睛死盯着我,我也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突然,我好像发现了异常状况,在黑鱼的身下有丝丝殷红的液体在水中扩散,就像是几滴红墨水滴在水中,慢慢向周围弥散,越变越淡;然后红墨水不断地滴在水中,不断地向周围弥散……我一愣,我分明看到了这黑鱼的肚子已经剖开,血液从剖口处慢慢往外渗。这不就是我上午钓上来又挣脱了的那条黑鱼吗?

黑鱼周围的水域已经染成了一片淡红,或许是嗅到了血腥的味道,那群黑鱼乌渐渐围拢来,在这片淡红的水域上下翻动,一会儿浮上来,一会儿又沉下去。黑鱼慢慢向远处移动,乌儿们也在这条黑鱼的上下左右翻动前移,淡红色水域便渐渐前移,渐渐扩大。这是一幅画,一幅动态的画,一幅我有生以来从未见过的最凄美的画!

刹那间,我整个灵魂都为之一颤!我手握鱼竿呆若木鸡,久久不能动弹,仿佛连呼吸也停止了。

这条黑鱼,这条已被剖开肚子的黑鱼,是怎样忍着创口的巨痛,坚持潜在水下护着它的幼仔?乌儿们只管在满是腥味的淡红的水域跳着水中芭蕾,又哪里知道水族潜在的凶险,哪里知道它们的母亲正一刻不停地流着血在护卫着它们,直到鲜血慢慢流尽的那一刻。而这个不幸的黑衣智者,又哪里知道人类正是利用了它本性中最初始的最柔韧的那一点,“撩”得它“爱”令智昏,再怎么不情愿,为了一群幼仔的安宁也要慷慨赴“钩”,逃脱后又不顾生死流血护仔,用生命演绎了一曲水族爱的壮歌!

我成了手沾鲜血的刽子手!这条母黑鱼不久就会死去,这群成百上千的黑鱼乌,从此将经历怎样的水族厄运?我唯一寄希望于另一条公黑鱼不要再遭不测,可是我前后都没有看到那条公黑鱼的身影,会不会在这之前就已经遭遇不幸了呢?

我把芦竹做成的鱼竿拦腰折断,连线带钩,狠狠地扔进了西湖塘。

我发誓从此不再钓黑鱼。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