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鸡头》一文中提及“晏生蛋”,很多人都不知道是什么,主要是因为对“晏”不理解。“晏”字在里下河一带是个很常用的口头语,念“àn”,“迟”、“晚”的意思。比如俗语“早起三光,晏起三慌”。其实,这个意思古已有之。《仪礼·士相见礼》“问日之早晏”中“早晏”并列,意思一目了然;《淮南子·天文训》有“日至于桑野,是谓晏食”,《论语》中也有“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
“晏”字弄清楚了,“晏生蛋”就好理解了吧?
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可能是有西湖塘这么个便利条件,生产队常年养着一群鸭子,鸭棚就在打谷场对面的垛圪上。鸭倌奂为是个光棍,四五十岁,为人木讷不健巴,个头矮胖,走起路来屁股左右崴崴的,活像个大台鸭。他兄弟理发,总给他理个平顶,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笑容。因为排行老三,我们尊称他三爹(方言念“diā”,称叔辈以上的年长男性),他笑笑;不高兴的时候就叫他三奂为,他也笑笑;甚至有人当面骂他“三瓠瓜”,他还是笑笑。队长看他也做不了多少农活,就照顾他去养鸭子。印象中,他总是坐在小木船尾,竹篙插在水底当锚,成天在西湖塘里漂浮着。他不需要汪曾祺《鸡鸭名家》里的陆长庚的本事,也不必像倪二那么担惊受怕,跟高邮湖比西湖塘就是个塘,鸭子跑散不了。
夏收秋收时节,稻麦割下后,近处的是男劳力肩挑到打谷场,远处的一般用船运。傍晚打谷场码头口卸完稻麦,难免有不少谷穗谷粒散落到水中。
第二天一早,奂为将鸭群放出,径奔码头口。鸭群叨食稻麦的场面可热闹了。你几乎看不见鸭头,全伸出长长的脖子到水底叨食,一个个屁股朝天,两只爪子在空中不住的蹬着。挤不到岸边的就在远处扎猛子到水底寻食,浮上水面时总是一抖身子,抖落身上的水珠,嘴里咂巴着,然后再扎到水底。有时两只同时浮上来,嘴里衔着同一个穗头互不相让……
水中叨食得差不多了,它们就顺着散落的谷粒慢慢爬上打谷场,直接到谷堆上大快朵颐。场头组长看到了,舞动手中的叉子赶过来,大叫:“三瓠瓜——,你是怎么看这些畜生的?”鸭子们一看大势不妙拔腿就跑,它们左右崴动肥臀的样子,活像它们的“掌门人”奂为。跑在后面的干脆就张开翅膀飞进了西湖塘……
鸭子离开了场头,码头口就是我们的天下了。一群细猴子脱光衣服,一头扎进水中,在岸边排摸。偶尔有人大叫一声:“我摸到一个!”将一只圆圆的白鸭蛋举过头顶。一般能摸到的很少,这才像中了彩似的兴奋。
那时生产队养的都是蛋鸭,鸭蛋换了钱是生产队的一笔收入。鸭子一般都是夜里在鸭棚里生蛋,有少数夜里没生出来,就在寻食时生在水中,或者爬到垛圪的芦苇丛中去生了。这就成了晏生蛋了,捡到晏生蛋,理所当然属于自己的了。
鸭棚所在的垛圪北边,是一片湿地,奂为每天就在湿地的浅滩上喂鸭。每天临晚,他就在场头装一箩谷脚子,上了他的小木船,围着湿地叫一圈。鸭子听到熟悉的叫声,便都从角角落落里钻出来,跟在他的小木船后面。奂为将谷脚子悉数撒在浅滩上,鸭子们便争食起来。等它们吃完,他再大叫一声起篙,小木船向鸭棚撑去,几百只鸭子训练有素似的很快进了鸭棚,夜里他点着马灯就在鸭棚里与它们为伴。
奂为只管第二天用喂食的箩将鸭蛋一个个从鸭棚里捡起来,送到生产队的仓库里,至于哪几只鸭子的蛋还憋在屁眼里,他就没法管了。我们上学时碰到奂为,叫一声:“三爹,你咋这么不勤快?早晨早点起床放鸭子,我们让队长给你加工分!”他笑笑说好的,可是第二天仍然老时间开栏放鸭。我们多捡几个晏生蛋的阴谋破产了,就对着他的鸭棚放声大骂“三瓠瓜”。
奂为喂鸭的那片浅滩,是天然游乐场,我们下水的首选地。我们在这里打鱼、摸虾、捡螺蛳、踩河蚌,芦苇丛中掏鸟窝、捉迷藏、打水仗……当然还有找晏生蛋。来得早的,河水还没被搅浑,浅滩上白亮亮的晏生蛋躺在水中很是显眼。芦苇丛捉迷藏看到晏生蛋,顾不得暴露自己大声尖叫起来。深水区有时也能碰到晏生蛋,扎个猛子拿上来,一看大多蛋壳发黑,放耳边摇摇直响,一闻臭气充鼻,但舍不得扔,那是打水仗的“原子弹”。砸向敌方即使没有在头上开花,那熏天的臭气也会迫使敌人丢弃阵地落荒而逃……
少数鸭子会在芦草丛中做窝生蛋,这种情况谁碰到了就走了狗屎运,因为这窝里往往不是一只而是几只晏生蛋。
有一年,端午节前的一天,我在水码头淘米做饭,看到一只母鸭嘎嘎地叫着从对面垛圪的芦苇丛中钻出来。我心中一喜,脱光衣服游过去。我爬上垛圪,掰开高高的芦苇往前找寻。找了好一会儿,我的眼前突然一亮,脚下白花花的一窝鸭蛋,一数16只。我兴奋得手舞足蹈,游回去取来一只菜篮子,把一窝晏生蛋全装回了家。
这一窝晏生蛋,使我们全家6口的餐桌丰盛了十多天,尤其是端午节多了一道可口的红菜。我们那时早晚都吃粥,中午大多一个蔬菜一个汤,丝瓜汤、咸菜汤、神仙汤里面搅上一只鸭蛋,中饭菜就有了荤,就是大大改善伙食了。可以想见,当时我们捡到一只晏生蛋时是何等的兴奋了。
现在的餐桌上太丰盛了,食材五花八门,我们那时视作宝贝的鸭蛋都没人眼相了。鸭子也都圈养了,晏生蛋早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年轻人压根就不知道它为何物。可它却承载了我的乡愁,是我心头挥之不去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