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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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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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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 三十而立

              

                                     

 

1

 

当平日里慢悠悠的时光,倏的将我初现臃肿的身躯扔进人生的第30个年头时,我正在苏北小城,绞尽脑汁想给即将降临人世的孩子取个脱俗的名字。时光不曾知晓。就像一个人,也不知晓自己之外的世界。我整整翻了两遍词典,琢磨了五个月也没弄清楚高潇逸和高逸,哪个名字更契合我的心境,能代表一个幼小生命的未来,就如我至今也找不出一个词来准确概括自己正在进行和想要的生活。

看着越来越拥挤的家,我知道自己稚嫩短浅的根在这片粗犷而陌生的土地上已越扎越深。虽然狂风吹来,我仍会被连根拔起,但移植已很艰难。年今日,旭日阳刚的《春天里》传遍大江南北。我们时常会因一些类似因缘的事物而感动,比如一首歌,一句诗,一幅画,或一个背影。

我是被它的歌词打动的。我坚信,有一天我也会老无所依。我自读书,到毕业重返校园,整整23年,灵魂仍在四处游荡。有好几次,我都差点背叛那群展翅待飞的孩子,跌入另一个美丽的童话。可宿命留住了我。那群原地守候的孩子留住了我。

寒冬总在某一两天突然降临,让人措手不及。那些呼号的寒风和蜷缩的夜晚让我感觉自己一无所有。我裹紧厚厚的棉袄,彳亍在鹤唳的风声里,积蓄为孩子们输入营养的力量。他们时而抬头瞪眼一动不动地看着我,时而埋首聚精会神地盯着桌上堆满的书本,时而眉头紧锁瞅着有点发黄的天花板,酷似一群嗷嗷待哺的婴儿。我必须每天倾我所有,为他们准备丰盛的早点、中餐和晚饭。我开始并不知道他们每人每餐吃多少,也不知道他们分别喜欢什么样的口味。但我必须日复一日地准备,根据每个人的状况去调配营养。从他们的眼神里,我似乎看见他们一日比一日饥饿。他们不时地到我的领地打探一下,看我储备了多少食粮,是否够他们享用,顺便拿走一些可口的东西。可能有的孩子早已厌烦了我的食物,又别无选择,只好默默忍受,就同吃食堂的大锅菜一般,淡然无味但又必须靠它填饱空空的肚子。而迄今我还没有为父母准备过任何一顿哪怕很清淡的早餐。时空,阻挡了一切原本紧密的相连。

孩子们似乎从不把我当异客看。他们不关注我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而来,会去向何方。我只是他们三年学习生活中一名普通的过客,我的到来就如他们每天上课或睡觉一般,是一件极寻常的事。我突然想起自己高中时也有一位来自外乡的老师,我们除了观察出他不会讲桐城话以外,没有发现他与我们的丝毫不同。我们从没走进他的生活。年幼的孩子还不懂什么叫漂泊。

我结识的恩师、文友以及伙伴们,常嘘寒问暖,总在有意无意间为我提供诸多关照。根扎得再深,也抹不去我异乡人的印记。

有一日去商店,店主认出我,问来了两三年了吧?我说六年了。他满脸的惊诧,不知是怀疑我还是怀疑那流逝的时光。在他的叹息声里,我甚至怀疑自己到来的真实性,但又有谁比我清楚我究竟来了几年,又有谁在意我这六年是快还是慢?我的六年,只是我的六年。

六年后,我走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如经历了一辈子风霜雨雪的老人站在黄昏里的安静与默然。

 

2

 

在寒鸦西归的黄昏远望漫天的晚霞,或在寂静的午夜聆听窗外滴落的秋雨,忽然就开始思念故乡和亲人。

父亲干了一辈子苦力活,身体羸弱,一过甲子明显又苍老了许多,日渐消瘦,背已微驼,两鬓泛白,声音也近乎沙哑,精神大不如前;母亲早年就患肩周炎,晚上疼得无法入睡,近来又因低血糖或营养不良几次突然晕倒。四个儿女每次打电话回家,都叮嘱父亲少种些地,多爱惜身体;又叮嘱母亲多劝导父亲,虽然明知父亲不会听我们的劝告,而母亲又拗不过父亲。父亲便一如往日,奔忙在黄土地上。我固执地以为,父亲早已看淡一切,包括我们的离开。

忽然有一天,电话那端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伤感,说我这个儿子就跟女儿一样,一年难得回次家,以后成了家可能几年都不回来了。父亲低沉而哽咽的声音让我顷刻间无所适从。我们就那样在一根绵长细丝连接的两个空间里静默。那是我们第一次将自己久藏心底的悲伤裸露在对方面前,直到那一刻我才发现,我们记忆里一向固执而坚强的父亲其实很脆弱。

父亲向我一一述说村庄的变迁与庄稼的收成。我突然感觉那些曾经熟悉的事遥远如千年的历史,那些在我生命中驻足、给予我无私帮助并深深影响我少年和青年岁月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离去,只留下快坍圮的旧墙和我似清晰又模糊的记忆。

父亲担心的时刻终于到来。三年前,家人从千里之外赶来参加我的婚礼。一家人团聚在异地,有种说不出的辛酸与苦涩。婚礼上深深向父母鞠躬时,我噙在眼里的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当天夜半,他们坐上的士赶往汽车站坐夜车到市里赶凌晨的火车,将我一人扔在异乡漆黑的夜幕里。无边的孤独与惆怅撕扯着我镂空的心。在他们心里,这里就是我的家了。可在那一刻,我怎么也无法想清楚自己怎么就在这里有了一个家,一个离他们那么遥远的家,一个他们一辈子也来不了几次的家……而我又不能把自己和它一起挪回故乡。

如今偶尔回家,我们总会受到客人般的招待。临走时,母亲和姐姐总会千叮万咛目送我们离开家门。父亲送我们到公路,看我们上车,郑重地与我们道别,让人心酸得不敢回头。几十步开外,回眸清晨雾霭笼罩如诗如画的故园,心如刀绞。故园,只是故园。

每次打电话回家,父母都激动不已。他们不曾说过想念我们,只是问我们什么时候回家,说没时间就不用回家。这么多年,两个姐姐的婚姻让我们心力交瘁,可年迈的父母坚强地承受了本不该承受的一切沉重,疲惫的心没有一丝怨言。

家里养的猫,咬死了母亲精心喂养的好几只鸡。父亲不敢再留它,把它送到一里远的公路旁。两天后的上午,母亲看见,猫怯怯地躲在家门口的草垛边,紧张而哀怨地四处张望,趁她不注意,飞速窜进家门。下午,父亲只好骑车将猫送到离家五六里的一个茅草塘边,然后快速转身离开。猫胆怯地趴在茅草丛里,惊慌失措。这一次,它再没找到回家的路。

我不是那只被遗弃的猫。我遗弃了生我养我的故乡,遗弃了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我改变了父母和妻子的命运,改变了我的孩子及后世子子孙孙的故乡,改变了一个家族的历史。或许这是我的祖先所不愿看到的。

我曾让学生写几句想对母亲说的话。孩子们默默地拿起笔,诉说着自己的感激,小小年纪心里深埋的愧疚,美好的愿景,虔诚而又庄重,久久不愿停笔。那一刻,我觉得我们的心、我们的语言、我们的课堂都是神圣的。当那个貌似坚强但心底装满悲观的孩子坚定地说等完成学业后好好孝顺母亲时,当那个看似阳光而心里满是忧伤的孩子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时,教室里满满的寂静。我就站在那满满的寂静里,我相信那寂静里是满满的心伤。那个外向而多愁善感的孩子害怕自己抑制不住满眶的泪水,我默许她沉默,我相信那些泪是流在她心里的。我相信那些泪流在每一个孩子心里。

从那些纯净而恳切的话语里我真实地看见了自己的过往、那些清晰的流年和青涩的岁月。

十年,故乡在我的梦里,在我的心里。

                       

3

 

每年1231日,我都让孩子们写篇题为《当又一年逝去……》的随笔。我告诉他们,我们虽然留不住匆匆离去的日子,但至少可以留住那些日子里飘洒的记忆。一群群感伤的孩子笔下流淌的忧郁,让人痛彻心扉。而我,却从未真正提笔写过什么,不懒惰,不麻木,只因语言无法对峙深藏心底的忧伤与流年悄逝洒落的苍凉。

谁也不会想到我们竟会在这个小城滞留六年,谁也不知道六年前的我们是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六年后的我们会怎样。风雪里的脚印,早已被时光掩埋。夜阑人静,记起那些并不遥远的曾经,总是莫名地忧伤,不明白人为什么就这样忽然间从一个地方挪到了另一个地方,也不明白人为什么就这样呆在一个地方再也无法离开。

一个阳光朗照的秋日,牧师在神的面前认真地为我的朋友主持婚礼。在令人肃然起敬的教堂里,听着熟悉的圣歌,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父亲。想起父亲做礼拜的忙碌,想起父亲读《圣经》的严肃,想起父亲祷告的虔诚。我多想告诉父亲,我见到了这里的教堂和基督徒。可我忽然又觉得,语言是人间最乏力的工具。我们说了一辈子的话,最终也留不下任何声音。

无意间在网上读到一位大学校友的散文《兰州心情》,质朴的文字浸透对母校的怀念,沧桑瞬间就从飘泊的伤感里涌过来。你思念,或遗忘,那些往事都静静地在你的思绪里漂浮,忽然就在某一个子夜,如摇摆不定的人生紧紧勒住我们脆弱的喉咙,莫名的疼痛。

我们驻足四年骂了四年思念了六年的城市,那些走过的路,嗅过的花,不经意间飘过天空的云,绕痛心扉的丝雨,那个年代的怅惘和忧伤,那帮最好的兄弟姐妹,都搁浅在逐渐风化的记忆里。

生活就是个古怪的东西,它千方百计把人们揉和在一起,又毫不留情地将他们统统分开,然后给他们一些渺茫的希望,让他们在茫茫人海中相互找寻。

雪花一年一年飘落,码高寒冬的记忆。我们找出尘封的照片,一下子就看见了过往,只是那些笑容不再变化,那些小草不会枯黄,沉睡的故事不复苏醒。一个雨夜,苍老就爬上了我们的面颊。无数次我们在梦中呼喊,一脚踩在过去,一脚站在未来,看漫天的云彩,莫名其妙地伤怀。一阵轻风吹来,蒲公英飞了又停,停了又飞,慢慢消散,只剩下一株茎杆,孤独地守望苍穹。

我们早出晚归,在家与单位之间穿梭。苦了,倦了,找一个黑夜对飘零的心哭泣。鸟在林间的飞翔,也不如往日潇洒,幼小的孩子等候她觅食回家。朝霞和夕阳有时远不如一顿佳肴对于生活的意义。我们在秋风里跟落叶一起抱头逃窜,雨季里再也没有一把撑过来的伞。

流年将身后的影子一一风干,连枯骸也没留下。再走进熟悉的校园,站在那株熟悉的树旁,我看见树身被经年的风吹得伤痕累累,恍如慢慢苍老的人生。花开过,又落了。就像我们,曾经到来,而又离开。谁,能再拾起遗失在过往里的一根草,一棵树,一串笑声,或一声叹息……

纯真的友情和青涩的爱恋,在奔流的时光里,如海市蜃楼。厚厚的电话本上,曾经熟记的号码渐渐陌生。珍藏多年的心事也慢慢模糊。偶尔接到相隔多年的同学的电话,声音堆满沧桑。衰老是件极可怕的事情,但谁也无法拒绝这种每天都在经受的过程。

一转身,那个青涩与成熟交接的年代,恍如青烟,飘摇在风中,只剩下忧伤,流淌在时间深处。

                                 

4

 

我曾在南京的街头,向一位精神矍铄的老大娘问路,大娘热情地告诉我往东到第二个十字路口。当我赶到地方正踌躇之际,忽然从身后传来一阵焦急的喊声,身材孱弱的大娘一路快跑而来,连连表示歉意,说她记错方向了,然后麻利地招呼我跟她走,一直带我到公交站台,指示我坐哪一路车。目视着她单薄的身影,我震颤不已。

我们时常会在某个路口迷失前进的方向,也时常有人为我们导航。可在人生的渡口,没人能告诉我们,该朝哪个方向走。我们常常花了一辈子时间,也没把一些最简单的事情弄明白。

曾经备受关注的80正逐渐走向时代中央。一些人留在或拼命挤进北上广,在狭仄的缝隙和迷茫的漂泊中遥望孤独的天堂;一些人不堪重负,心有不甘地退回曾百般挣脱的故乡,低下高傲的头,隐藏或埋葬氤氲的梦;一些人忍受不了小城复杂的人情关系,无奈中逃回北上广。老一辈们眼中垮掉的一代,正以自己的方式,耕种着脚下的土地。有的硕果累累,名声大振;有的颗粒无收,默默无闻。

毕业那年,我不想为了一个户口、一套房子或一份虚名耗尽毕生的精力,抛弃自己的理想。我只是想找一块肥沃的土地,种下希望,施肥、浇水、除草,然后收割。

一个阳光炙烤的夏日,我来到这座偏远的小城,才发现自己的土地原本只是一片荒漠。我拥抱着近乎夭折的未来在自己的精神王国里游走,经营贫瘠的人生。有时,我被一阵风吹倒;有时,我被一根草绊倒;有一次,我被一群狼狗挡住去路;有一次,我在荒野里忽然就迷路了;还有一次,我累倒在一片干枯的草地上,被一场大雨浇醒。每一次,我都紧握磨得锃亮的锄头,挣扎着爬起来,继续开垦我的土地。

我只是大地上的一粒微尘。能收获什么要看天,能播种什么要看天,而播种本身则要靠自己。后来我才慢慢总结出,土地的收成是跟周边的风水有关的。一块地的丰腴,只是一块地的曾经,终会被附着的贫瘠吸干,就如一个家族或一片森林。而我们无法自由选择。

我坚持读一些无关实用的书,码一些无关物质的文字,临摹一些无关功利的碑帖,满足于宣泄、发表、被认可的喜悦,或自娱自乐的惬意,如农民一样早出晚归。累了,就在河边的石头上坐整整一下午;倦了,就骑车绕小城兜整整一圈。但我收获的远不如农民多。我没有农民的执着与踏实。我花了太多的时间遥望水中月和镜中花。

我用自己贫乏的人生经历和体悟,教孩子们飞翔。我告诉孩子们什么是人生,该选择怎样的人生。我告诉他们即便处在混沌之中,也要坚守自己的梦想,保持心灵的纯净。有些孩子频频点头,有些孩子将信将疑,可能还有些孩子在心里嘲笑我的愚钝和清高,就如我们时常对老人的告诫不以为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眼里的世界,有人看到的是红色,有人看到的是黑色,有人看到透明。

但我还是看见那些天真稚嫩的孩子一天天成熟起来,有的孩子甚至跟我一样沧桑。他们不止一次在文字里在心头高喊不想长大,喊得我心里酸酸的。从那些文字里,我看见了每个孩子的内心,也看见了最真实的自己。我离开太久了,隐藏了太多的自已,把一群群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人生。

李白曾小觑严子陵:只因天子诏书晚,不是严君爱钓鱼。更有后人挖苦道: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小隐隐于山,大隐隐于市我想,碧绿的山麓清秀的水畔,常有渔夫、樵夫般远离世俗之人;精神家园逐渐荒芜的喧嚣的都市之中,也定然有坚守自我品性的高洁之士。只是我们无法看见他们的内心世界。

我日复一日在我的土地上行走,遥望漂浮在空中的泡沫,不断从树、风、水和一群群孩子身上明白一些看似简单的道理。我无法预知,有一天我年老迟暮,回望一生的岁月,会有什么样的感慨。但我一定不会遗忘,我是一个永远丢失了故乡的人。

                                        

5

 

孔子说,三十而立。

在孔子穿透时空的声音里,我看见,我孑身一人,裹着秋风,蜷在寒风呼号而冷寂的旷野。天幕西沉的夕阳,渐渐缩小,终于不见。无边的黑夜,在吞噬了最后一丝霞晖后,彻底吞噬了我和模糊的影子。抬起头,似有一丝曙光,掠过我被灰暗笼罩的心灵。

 

 (写于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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