斫 柴
下沟斫柴
过年的时候回到老家,想看看当年的母校。哥说:“学校撤了!”我问:“撤了娃们咋上学哩?”哥说:“到城里去上啦,上幼儿园时就到城里去了。”在场的几个乡亲纷纷倒出农民的苦衷,有的说:“现在的农村大多数学校都撤了,大人跟着一块去的,孩子小,不能独立,母亲要给孩子做饭,在城里租房子陪住。”有的说:“母亲在城里陪孩子读书,父亲在家侍奉老人、种地,养活一大家子。”有的说:“夫妻分居,孩子背井离乡,好端端的学校就撤了,害得许多家庭妻离子散,苦不堪言,农村人的负担是越来越重了。”我问:“好端端的学校你们为啥要撤呢?”哥说:“那里是我们要撤!是那些不在农村的人给农村制定出来的撤校并点政策么。”听到这些我不由得可怜起那些3、4岁就离家求学的孩子们,而这个年龄在我们那个年代大多数孩子还没有断奶。忽又想起我那个时代的童年,怀念起我那个时候的快乐时光。
我们那时候没有幼儿园,上学从一年级开始,学校就在本村,每天都能回家吃一碗热乎饭。父母两个人劳动养活全家,尽管日子很苦,但家庭温暖,亲情满满,其乐融融。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一天上两晌,下午早早的就放学,放学后就去斫柴。天旱少雨时山上柴少,我们就下沟斫柴。下沟的时候吆喝一大群伙伴,从杏树渠下沟。杏树渠没有几棵杏树,长着梨树和柿子树,也有核桃树。梨树和山上的品种不同,是苹梨、银梨和冠梨。
斫柴之前自然少不了玩耍。沟里有一种动物叫格里猫,学名叫松鼠。除了大家常见的灰色条纹状的格里猫以外我们那还独有一种格里猫,通体黑色,体型硕大,比灰色的要大好几倍,有小兔子那么大。黑格里猫经常活动于深不可测的沟崖上,它们在崖壁上打闹嬉戏,上窜下跳,行动自如,如履平川。格里猫的食物来源是人们种植的庄稼和树上的水果。秋天播种的时候它去地里刨食小麦种子;夏天收割的时候它偷食田里的麦穗;秋天它食庄稼地理的玉米、豆子,还有树上的梨、核桃、苹果、桃子等;冬天的时候地理没有可食用的东西,他就呆在窝里吃库藏。收获的季节它不但吃得膘肥体壮,而且连吃带拿,拿回去以后就储藏。只要庄稼成熟了,他就不停点的忙活,急匆匆地来又匆匆地去,稍时就能跑几十趟。一个格里猫一年偷去的粮食比一个人一年吃的都多。它很贪,就像贪官,而且总是贪不够,一有机会就去贪。一年储藏的食物可能它这一辈子也吃不完,但是它还是贪,贪就是它的本性。曾有人挖出过格里猫的仓库,它的仓库建的很科学,通风、防雨、排水系统很发达,仓库里的食物永不会腐朽变质。经常能看到格里猫把仓库里存放时间长的食物搬出来晾晒。仓库里面的玉米、豆子、小麦、核桃、杏核、梨籽、苹果籽等食物,用担担了满满一担,还没有担完。格里猫很狡猾,仓库设的很隐秘,一般建在人根本到不了的悬崖上,而且建有好几处仓库。人们对它恨之入骨却奈何不了。格里猫行动诡秘,动作敏捷,撵不上,打不着,干着急么方子!
我们斫柴前经常和格里猫打游击战,想办法消灭它。核桃成熟的季节,我们埋伏在暗处,等着格里猫上树摘核桃。格里猫上了树啃咬青核桃的把,几口就掉下来一个,一会就掉下来十几个,然后就遛下树来,一个一个拖回去埋,等核桃皮腐化了再刨出来把青皮剥离,核桃入库。我们要等格里猫上了树后一哄而上。格里猫也有哨兵,就像丛林猴一样,一旦发现危险,立即尖声嚎叫,向同伴们报警。我们卡住格里猫的退路,守住树身。没来得及跑的格里猫就被我们堵在了树上。只见格里猫探出头来,翘起扫帚一样的尾巴,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珠,露出两颗尖长的门牙,向我们发出刺耳的嘶叫,随时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当我们拿出弹弓时,它一下子紧张起来,它认识,它知道这弹弓的厉害,躲在树枝背面悄不做声,不肯露头。好在我们有过寻找梨子的经验,格里猫藏住了头,藏不了尾,它的尾巴往往就暴露了它自己。几个弹弓手一起射向同一个目标,那弹弓子打在树枝上砰砰的响,还有那从耳边飞过的石子的倏倏声足以吓破格里猫的胆。格里猫不敢在树上多留,树身又被我们堵着,只有慌慌张张地纵身跳下。格里猫跳树的动作很特别,它在下行的时候,尾巴舒展,尾毛散开,像降落伞,又像滑翔翼。即将落地的那一霎那,它毛茸茸的尾巴从屁股甩到胸前,接触地面时用尾巴和四肢做缓冲,就像跳高运动员蹲在了席梦思上,安然无恙。我们就利用它落地缓身起来的这一瞬间弹弓齐发,置它于死地。由于格里猫太敏捷!太狡猾!反应太灵敏,所以我们成功率很低。
后来我们就想了一个办法,用老鼠笼子抓格里猫。用那种大的笼子,里面放上格里猫最喜欢吃的玉米、核桃,把笼子放在格里猫经常出没的地方。格里猫虽然狡猾,但在美食面前还是经不住诱惑的。刚一进笼子,就踩到了机关,只听“啪”一声,笼子两头一起关闭,格里猫被活活地圈在了笼子里。我们把活捉的格里猫装在滚笼里,吓唬其他的格里猫不敢前来偷食。滚笼是一个一尺五长,直径一尺的圆柱形滚筒,滚筒一周用粗铁丝穿着竹子筒子,竹子筒可以以铁丝为轴转动,整个滚筒轴心穿一个木轴,滚筒可以以木轴为中轴转动。格里猫在笼子里面拼命地跑,滚筒就跟着不停地转,格里猫只跑跑不前。格里猫刨着竹子筒转动,竹子筒转动时发出唰啦啦的声响。格里猫跑得越快,滚筒转得就越欢,竹子筒转动发出的响声就越大。我们时常把活捉的格里猫装在滚笼里挂在树上,格里猫在里面不停地跑,滚笼发出唰啦啦的声响。有时我们还在滚筒里面装上铃铛,声音就更大,加上沟崖的回声,这声音顺着沟道传送,绵延不绝,吓得其他的格里猫望而生畏,不敢再来。
杏树渠的野生动物很多,在我们看来它们都是害虫。它们都想在我们锅里分得一碗羹。在那个粮食紧张的年代,我们都吃不饱,常常以野菜充饥,有了它们吃的,就少了我们的,所以我们以它们为敌。为了我们生存得更好,只能消灭它们,灭绝它们。比如,野兔、黄鼠、狐子,獾,黄鼠狼。还有哪些鸟,如,野鸽子,黑老鸹,野鸡,嘎雀等。我们用狗撵,用弹弓打,用网子网,用筛子罩,用套子套。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存之道,也许这就是我们的生存竞争。
除了和害虫斗我们也和自然较量。比如:跳岩,攀崖,探险等。跳岩就是选中一个高岩,从上往下跳,然后再攀上来,高度逐渐增加。跳岩是有讲究的,起初不会跳,沿着岩畔向下溜,衣服撕烂了,屁股磨破了,回家挨了打,上学一拐一拐的,一周都好不了。后来高度不断地增加,坡度90度,垂直上下。跳的时候闭上眼睛,有的干脆把眼睛蒙上,不敢跳的,就被后面排着队跟上来的推了下去,有的下去摔疼了,眼泪唰唰地流,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看着别人下来上去不停地练,自己不甘心,强忍着疼痛继续攀上。现在回想起来那时肯定都有韧带拉伤或者骨折的。只是那个时候的医疗条件差,不看医生,加上个个皮实,忍一段时间就好了。好了的骨头比原来更加的粗壮结实,就像接上的断绳,此处轻易再不会受伤。向上攀爬的时候特别小心,有的马上就要上来了,一不小心,又摔了下去,摔伤了腰,摔伤了腿,休息一会继续攀爬。后来我们训练的能从十几米高处跳下,也就是现在的四层楼高,跳下去的时候脚尖着地,用脚腕缓冲,用小腿打弯缓冲,用大腿打弯缓冲,腰弯着缓冲,颈椎弯曲缓冲,有时候还要抱头滚,进一步减少冲击力。现在看来,为什么我们个个体格强健,彪悍好斗,顽强拼搏,都是源于当时的竞争锻炼,培养了我们争胜好强的性格。攀爬的训练也让我们受益匪浅,别人够不着的草我们能,别人吃不到的悬挂在沟崖上的野果我们能。这就是生存竞争,而这种竞争让强者越来越强!
我们不但和鸟兽斗,和自然斗,也和人斗。天旱少雨,可斫的柴越来越少,左邻右舍经常发生地盘冲突。尤其是在沟底和大沟畔村打群架。我们和大沟畔隔沟相望,天旱的时候共用大沟底的草场。为了争夺地盘,有时候大打出手,头破血流。打地积下了深怨,双方见面如同仇人,火冒三丈,势不两立。人不多势不众就不敢下沟。今天大沟畔的打败了,明天我们打败了。打败了就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再强化训练,不断研究新的战略战术,以适应当前新的发展要求。
有一次,我们组织了二十个人下沟斫柴。大沟畔见我们人多势众,不敢下沟,下不了沟就斫不到柴,斫不到柴意味着回家要挨家长骂,猪羊就得挨饿。就在我们斫够了柴准备满载而归之时,不知他们里面谁出了个馊主意,他们得不到的也不想让我们得到!几百米高的头顶一阵雨点般的土疙瘩落下,个个带着哨音,每块土疙瘩落地即刻粉身碎骨,碎屑乱溅,尘土飞扬,瞬间什么也看不见。幸亏沟深崖立,砸下的土块有一定的弧度,落地时已经距离沟崖根底有了相当大的距离,加上他们也看不见胡乱扔,因而无一命中。万一被一块土砸中,必死无疑。吓得我们以为世界末日,屁滚尿流,赶忙靠近对方崖根底,不敢出声。一阵狂轰滥炸之后,趁着他们稍作休息,我们连滚带爬地上了沟。那天我们双方都没有斫到柴,都回去挨了骂,猪羊都受了饿。自从那次以后双方都不敢冒然下沟,实在扛不住了就偷偷地下沟。下沟时头顶着老笼,老笼上插着草做掩饰,找一个对方看不见的沟渠偷偷地遛下去,留一个人在沟上面站岗放哨,一旦发现对方有动静,立即打口哨通风报信。下了沟克里马擦斫一点就赶紧上来。就这还经常被对方识破,常常被痛打落水狗!再后来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打了你,双方都有多人受伤,吓得都不敢再下大沟。下不了沟就到处胡乱找柴,有时候实在找不下柴了,没有办法,就想奇方子,求神算卦,拿两个镰刀,一个插入地下,镰把向上,另一个架在这个镰把上端,待平衡后旋转上面的镰刀,同时口中默念:“大把大把指神仙,阿达有柴你言传。”静止后,沿着镰刀把指的方向去找,有可能就有柴。有时候镰把指到窟圈里,高岩上,半沟崖,这些地方地势险峻,要冒很大的风险。摔了,跌了,受伤是经常的事,常常有人摔断了腰,摔折了腿。还有两个同伴,一男一女都因去危险地方斫柴而送了年轻的生命。女的去半沟岩斫柴,不料脚下的土岩垮了,人掉到了沟里,死的时候才12岁。男的去窟圈里斫柴,撞上了地窝蜂,蜂蜇的他慌了神,脚下没有踩稳,跌进了窟窿里,岔住了气,死的时候才14岁。
下不了大沟,其他地方太危险,我们就走远一点下建沟,建沟是我们和南凹村的共同草场。在建沟经常也和南凹村发生冲突,好在我们经过深思熟虑,总结了经验,吸取和大沟畔的冲突教训,不能让建沟也像大沟一样成了死沟。我们找到了解决冲突的方法――谈判,通过谈判划分了地界,一段时间相安无事。过了一段时间矛盾就突显出来了,因河床改道而出现了有争议的地带。解决争议的办法还是谈判,谈判能解决的尽量谈判解决。谈判有几种选项:有搁置争议;有分开日期;也有共同开发。实在谈不拢还是打架解决。只不过后来的打架有了绅士风度,文明的多。双方各出十五个人,一对一,摔跤比赛,谁把谁摔倒了谁就获胜,那边赢得人多,那边对争议地带就有绝对的发言权。在选人的时候伙伴们都很积极主动,因为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为自己而战,为争取自己的权益而战,都争着上战场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双方各自都进行了淘汰赛,决赛出自己队伍中最强劲的十五名斗士。
打架那天,各方都来了许多人助威。有男的,也有女的,有提水的,有拿毛巾的,争着为上场的斗士们搞服务。双方人员都编了号,1号到15号。各号对应者为一组,1号对1号,2号对2号…共十五组摔跤比赛者。不巧的是我和我表弟都是3号,我们两个表弟对上了,双方很多人都在看着我们,看我们咋办。那天很为难,思想斗争很激烈,一边是割不断的亲戚,亲戚之间打斗很难下手,以后怎么见面?逢年过节怎么走动?另一边是我的村庄,我不能不顾家园,不能背弃同伴,否则我在村里永远也抬不起头,混不下去。经过再三考虑,我们还是决定把亲情搁置一边,全当陌生人,出场谁不认识谁,各自为了自己的村而战,奋力一搏!因为集体的荣誉永远大于个人的私情。哨子一响,全力以赴,使出浑身解数,进行了顽强的拼搏。那场跤摔的时间很长,别人都已结束了战斗,我们的搏击还在继续,双方各已有7胜,偏偏决胜权就落在我们两表兄弟之间。记得那是个周末,比赛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下午,衣服湿透了,纽扣拽掉了,干脆脱了,只穿裤头,光着上身,谁也把谁也打不倒。规则规定决胜不能握手言和,有人递上了毛巾,有人递上了水,双方的拉拉队都鼓足了劲儿不停地呐喊:加油!加油!坚持!坚持!时间长了,拉拉队的声音越来越小,他们也喊得精疲力尽。太阳把我俩的影子越拉越长,显得我们非常高大,两个人,两个影,在建沟底纠缠、厮打,从东打到西,从西打到东,从涧上打到涧下,从涧下又打到涧上。也许平时的锻炼使自己的体能略胜一筹吧,就在太阳落山的那一时刻我摔倒了我表弟。夕阳如血,晚霞高照,太阳的余辉洒在我身上,照耀着我的脸庞,红彤彤的,显得我更加的威武雄壮!我赢啦!我们8胜7负险胜对方,赢得了发言权!大家呼喊着:我们赢啦!我们赢啦!欢呼着,雀跃着。大伙围着我,把我抛起来,落下去,再抛起来,又落下去。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为集体而战所获得的荣誉感,第一次感受到了集体胜利带来的巨大喜悦。
时间长了矛盾就会淡化,我们和大沟畔的矛盾出现了缓和的迹象。有了和南凹的成功经验,我们尝试着也通过谈判的方式解决我们和大沟畔的矛盾。好在双方都有一个共识,那就是:矛盾宜解不宜结,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不挑事,不生事。谈判进行的很顺利,大家一致同意:分日子下沟。矛盾突然就迎刃而解。开始的时候我们分日子下沟,大沟畔单日子下沟,我们双日子下沟。再后来我们关系越处越融洽,就打破界限,一块下沟,一块斫柴,一块打江水(游泳),一块游戏,一块比赛。我们有弹弓队,他们有斧头帮,我们相互交流,互相切磋,久而久之我们成了最要好的朋友。
回忆一下我们欢乐的童年,再看看现在的孩子,他们失去了多少欢乐,失去了多少天性,失去了多少自由成长的空间。他们被“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绑架。是的,他们没有输在起跑线上!没有输在物质的起跑线上;没有输在重视教育的起跑线上;没有输在作业的起跑线上。但是,除了课本外,实践也可以获得知识,也可以出真知。事实证明,我们那个时候寓教于乐,劳逸结合,个个学习优秀,德智体全面发展,后来走向社会也都很能干,很有出息。现在的孩子已经输在了体能上,输在了精神上,输在了践行上,输在了创造力上,输在了发现问题解决问题的能力上。
真心地希望现在的孩子有一个自由成长的空间,有一个欢乐的童年,有一个美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