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工

     李拥军

  他叫王安，来自四川的一个贫困山区。五年前，家里出了变故，先是他父亲突发脑溢血，经紧急抢救，虽保住了性命，却落下了终身残疾，生活不能自理。后来他二十四岁的儿子患了肝病，经过近一年的全力医治，最终还是离他而去。为此，他欠了不少外债。唯一让他欣慰的是那年他女儿考上了西安交通大学，这让他看到了希望，增强了他活下去的勇气。

  送女儿上学之后，安顿好父母，他就跟着同村的一伙人来到陕西省铜川市新区，成为这里众多农民工中的一员。

  王安有一门过硬的手艺——贴瓷砖，专贴家装地板砖。当时，新区建设正如火如荼，众多小区在这里“落户”，住宅楼房拔地而起。因为是新兴城市，规划超前，配套设施完善，环境优美，所以，人们纷纷来这里购房。我也有幸在这里购得一套单元房。

  王安因为人厚道，干活认真负责，贴得一手好瓷砖，深得这里人们喜欢。他贴砖的活一家接着一家，起初他一个人干，既当瓦工又当土工，后来他的手艺传开了，找他的人排成了队，他实在干不过来，就叫来了妻子杨逸给他拉下手。

  那时候，我母亲病重，在西安住院，我东奔西跑，忙于给母亲求医问药，无暇顾及装修房子。一天，母亲把我叫到病床前问：“你那房子装修的咋样？”“撂着哩”！我回答。听了这话，母亲用低弱埋怨的声音对我说：“赶紧装！我恐怕过不去这个‘坎’了，我走了，想你们了回来也有个去处。”听了这话，我的眼泪顿时就唰地落了下来，是啊，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万一母亲走了，家里就剩父亲一人，我不放心，肯定会带着父亲跟我一块住，老家的门自然就上锁了。而我新买的房子母亲还没有去过，她回来了，魂去哪里？

  原来母亲有个心愿，想在闭眼之前看看我的新家。我不敢怠慢，赶紧回家着手装修房子。先找水电工，水电工又给我推荐了一个瓦工，这个瓦工就是贴瓷砖的王安。水电工说王安干活速度快，吃、住都在房子里，一天不停歇，半夜睡醒了就干活，干累了再去睡，睡醒了，又接着干；说他活干得忒好，经他贴过的瓷砖从不会因间隙不合适而隆起，也从不会出现因坐不实而行人踩踏咣当，起角线也从不会脱落。

  初见王安夫妇的时候我有些蹙心，只见他个头很矮，又瘦又黑，还有些驼背，看起来就像个小老头。他的妻子杨逸个头虽不矮，却是个瘸子，走路一瘸一拐的，看样子只能干些简单的手工活，怎么还能当土工拉下手？可是，就是这样两个人，咋就有如此好的口碑呢？我有些疑惑，碍于面子，不好当面拒绝，只好硬着头皮带他先去看房子。心想，走一步看一步，若稍有做得不好再找茬把他辞了。

  带他走进房子，他上下转腾了一趟说：“我不会写字，我说你写吧，水泥30袋，砂子4方，过门石10块，起角线312块。卫生间地瓷30x30的158块，墙瓷30x60的324块，腰线30x60的40块。客厅、房间大地砖80x80的286块。灶房墙砖30x40的102块……”我有些惊呀，这不是大腿上捉脉冒拇量吗？他看出了我的疑虑，便说：“放心吧，不会浪费你一砖一瓦，这些料不差一二，你如果不放心，就给卖家说成活话，所有的材料多退少补。”听了他的话我才放下了心，把钥匙交给了他。他说：“你的情况我听说了，你抓紧买料，颜色、花样由你选，料备齐了我先给你施工。收料人留就留我的电话吧，我替你验收，帮你把料搬到楼上，其它的你就不用管了，忙你的去吧，十天后你来验收。”

  听了他的话我心里感到暖暖的，不由得改变了之前我对他的印象。按照他下的料单，我抓紧选料，买料，三天时间备足了所有材料。

  过了两天，我有些不放心，决定去看看。当我打开门后，只见客厅里整整齐齐地放着各种材料，并不见人。一楼次卧里放着铺盖卷，用一大张纸板遮盖着，旁边是一大箱子方便面，一边还放着刚吃完午餐的方便面盒。上二楼的简易竹梯已经换成了结实耐用的木梯，听到楼上有响动，我顺着楼梯爬了上来，二楼客厅已经搬来了足够的材料，同样放得整整齐齐，还是不见人。听到房间里有人，我明白了，原来他施工是从上到下，从里到外。这样材料不用来回挪动，不会做反手活，新贴的砖不会被踩踏、污损。屋内干干净净，保持如新。一间主卧已经铺好，干净，平整，让人舍不得进去放足，不由得心里暗暗给他点赞。另一间房里，只见他双膝跪地，一手提着大瓷砖，一手握着泥刀，上身光着膀子，下身穿着大裤头，汗水在他的背上留下一道一道的痕迹，就像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打湿的耕作的牛。他的妻子杨逸手持钢锨，铲着一铲水泥砂浆正倒向王安的刀下。她穿一身男式工作服，头发高高地挽起，几撮长发一绺一绺地粘在脸上，加上汗水、污渍已经看不清她的面容，感觉她就像个三伏天烧锅炉的，或者像个要饭花子。奇怪的是，她干活的时候，我看不出她是个瘸子。

  我的到来他们全然不知，突然，手机响了，铃声很大，王安抓起放在傍边的老年机（只能接打电话的那种）问：“哪个？”里面传出了一个女孩的声音：“爸爸，是我，妮子，你吃了没有？”“吃了，刚吃过。”王安回答。听见是他们父女通话我就退了出来，想回避一会，谁知他说话的嗓门很大，他的电话又不防窃听，两人通话我被听得清清楚楚。女儿又问：“在哪儿吃的？”

他答：“单位灶上，和你妈一块吃的。”

女儿：“我妈也到旺旺集团了？”

父亲：“是的，快一个月了。”

女儿：“吃得啥子？”

父亲：“米饭”

女儿：“有肉吗？”

父亲：“有，有大肉。”

女儿：“现在干啥？”

父亲：“午休，跟你妈一起。”

女儿：“你腰不好，一定要注意休息，床要铺厚一点，晓得不？”

王安答应着：“晓得，你不要操心我，你好好读书。放暑假不要回去了，来回路费挺贵的，找个活干干，过年的时候咱们一块回去，晓得不？”

女儿答应着：“好，好，你让我妈接电话。”

母亲：“妮呀！”

女儿：“妈，你干活累不累？”

母亲：“不累，领导照顾我，坐着干活，干手工活，一天八小时。”

女儿：“你腿不好，不敢多站，也不能劳累，要注意保暖，防止风湿病加重。”

母亲：“晓得，我们都好，你照顾好自己，一个人不要出门，晚上就呆在宿舍里，哪也不要去，多看看书。”

女儿：“你住哪？”

母亲：“在旺旺厂子附近租住的楼房，不潮湿，一室一厅，挺宽敞的。还有事吗？没有我就挂了，长途，费电话费！要得不？”

女儿：“好，挂了，你们好好休息。”

  听完他们的对话，我深深地理解了那句“可怜天下父母心”，明明吃得方便面，睡得光地板，干得苦力活，却要说吃得肉菜米饭，睡得一室一厅，上八小时班。

  我正想悄悄地离去，杨逸从房间里出来铲砂浆，看见我，赶忙说“吆，兄弟来啦！”王安听见我来了，急忙出来说：“都听见啦？唉！没办法，为了不让女儿分心，让她安心学习就编了个谎，说我们找了一份工作，在铜川新区旺旺集团上班。这个你可要替我保密吆。”我说：“一定给你保密，不过你女儿说得对，你们要注意身体，再不要这么透支了，要吃好，休息好，长期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他说：“晓得，晓得，听你们的。”临走的时候他们把我送出了门，我放心地走了。

  八天的时候，王安突然打来电话：“老弟，不好意思，我父亲去世了，我得回去几天，办完丧，我马上回来，尽快把你这些活干完。”

接了他的电话，我赶忙买了两样东西，一样耀州特产“渣子糖”，是带给他母亲的；一样苹果，是让他们路上吃的。还拿了两千块钱。糖和苹果他们收下了，钱他们死活不收，说是活没有干完，坚决不收。我说：“你们干得活没有嘛哒！免验！”他说：“干什么都要有个条条行行，活没有干完我坚决不能收。”就这样推来推去，最终他们还是没有收我的钱。

  他回去后的第八天也就是给父亲全了三（一七）之后就回来了，我问他：“为什么不等尽七之后再回来呢？”他说：“我父亲已经带着遗憾去了，你的事紧，我不能再让你母亲带着遗憾离开！”两天之后，他完工了。我看了非常满意，不但活干得好，想得也非常周到，有许多我没有想到的他都替我想了，比如地插、洗衣机的墙壁进水管，他都在瓷砖上刻了口，预留了位置。客厅一边的茶秀他都引了地埋水管，以方便接烧水。书房里，他都预埋了网线，留了接口。算完账，他不要现金，让我给他女儿手机转一千元的生活费，其余的打到他的卡上。转完款之后，我拿出了二百块钱现金作为奖励，他坚决不要。他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如果觉得我活干得好就多给我介绍些生意，我要长长久久地在这里干下去。”

  以后每月他都让我给他女儿转一千元的生活费。每次结了帐，他都把现金给我，让我用手机给他转存银行卡上。就这样我们的交往越来越深，感情越来越好，信任度也越来越高。

  一晃四年过去了，一天我突然接到王安女儿王妮打来电话，她说：“我参加工作了，在西安华为上班，刚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给我爸买了一双皮鞋，给我妈买了一件上衣。今天休假，我特意从西安赶过来。在旺旺集团里找遍了找不到他们，人事处的员工名册上也没有他们的名字。这几天我爸的电话老是打不通，总是不在服务区。你知道他们在哪？”我说：“我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等我打电话问问再给你回过来。”挂了王妮电话，我赶紧就给王安打电话，得到同样的回音：“你拨打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请稍后再拨。”我忽然想起来了，王安的电话前几天坏了，他舍不得买新的，让我给他在修手机的摊点买个旧的，我答应送他一部旧手机，可这两天我忙，还没有顾上给他送过去。此时，我不知道怎样给王妮说，正在犹豫，王妮的电话又打了过来，她要见我，央求我带她去看父母。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推脱，孩子大老远地来看望父母，见不到人她能放心吗？再说，她都工作了，这样瞒下去也不是个长法。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带她去看父母。

  我领着王妮到了秦岭小区一户人家，叫开门后，眼前的情景和我之前看到的一样，王妮愣住了，王安夫妇也被突如其来的女儿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的王妮上前一把抱住母亲，大哭着说：“妈，你不是说你们在旺旺上班吗？你不是说你们吃住都很好吗？原来你们就在这儿干这活，吃方便面，睡地铺，骗了我四年！”杨逸流着泪抚摸着女儿说：“不哭，我娃不哭，妈和你爸不是都好好的么。”王安也禁不住落下泪来，劝女儿：“不哭，这几年我和你妈过得很好，虽然苦点，心里是高兴的，今天，总算是有了一点成绩。”见此情景，我也被感动了，擦了擦眼睛提醒王妮说：“王妮，你不是给你父母带了礼物吗？”杨逸给女儿擦干了眼泪，王妮从包里拿出给父母的衣物让他们穿上，请他们出去吃饭。

  下了楼，王安脚上穿着一双黑色的新皮鞋，杨逸上身穿着一件红花花的衫子，看着与他们的旧工作服极不相称。王安和杨逸却感到很自豪，很满足，很幸福。我们走着，王安指着小区的楼房对女儿说：“这栋楼的这一家、那一家都是我干的活，那栋楼的那几家还是我干的活。”走出秦岭小区，指着旁边的阳光小区说：“这个小区有好几十家都是我贴的瓷砖。”又指着对面的枫林小区说：“你叔就住在那个小区，那个小区大多数房子都是我和你妈干的活。”

  是啊，四年了，王安夫妇自己都记不清他们干了多少家的活，让多少人住进了新房，而他们却一直打着地铺，吃着方便面，生活在这个城市的最底层。

  一块土地，要盖房子，地基是基础；一栋房子，需要装修，铺地砖是起步；一座城市，想要发展，首先就是基础建设。在那些最苦最累的工作中，哪里没有农民工的身影？不管多么漂亮华美的建筑，哪一步离得了农民工?！他们就像深埋土里的地基，支撑着一座建筑，美化着一座城市。他们默默生活在城市的底层，却用他们辛勤的劳动，推动着城市的发展！

  和他们走在一起，听着高材生女儿和农民工父母相互关心的话语，看着他们一家幸福温馨的模样，我也好像和他们一样，正走向一条充满希望的康庄大道！

  我忽然发现:他并不矮，她也不瘸，看着这座宽敞、整洁、又一次被评为全国最适宜居住城市，反而觉得他们的形象更加高大，高大得就像眼前的这一座座矗立的高楼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