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钱静已经有些年头没有品味老家的年味了。
想来还是新婚时钱静带着丈夫赵子墨回老家陪父母过过一个团圆年后,就一直没能回去过大年。尽管父母好多次在电话里叨叨过什么时候再回去过年之类的话,但每到过年时钱静总会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事牵着绊着回不去,尤其是升任了科主任这么个芝麻绿豆官后不是开会就是加班,整个人像上了发条,总有忙不完的事。当然,潜意识里钱静是一直想等生了孩子再带着孩子一起回去的,这样不仅喜庆,而且可以免去父母逼迫她生孩子而引发的“口舌之战”。可奇了怪了,钱静越想生还愣是怀不上,像是故意要跟她、跟她父母过不去似的,直到婚后的第七年才通过吃药调理生下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消息传回去也算是对这么多年没回去陪父母过年的一个交待。
钱静掰指算了算,儿子是3月初生的,鼠年的这个春节虽然来得早了点,但到过年时儿子也快1周了,说不准已经会说说话,学着叫外公外婆了呢,如此父母肯定会笑得嘴都合不拢。一想到要回老家过年,钱静心里就甜滋滋的了,有一次还梦见自己回家后父母在武汉的一家大酒店摆了11桌酒席,请了好多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亲戚朋友,就连过世多年的爷爷奶奶也来了,场面很是热闹。酒席开始前父亲解释说,他之所以要办11桌酒那是因为他的宝贝外孙正好出生11个月,11个月就该办11桌,一个月一桌嘛。有个瘦瘦的人好像是隔壁邻居李伯问父亲,老钱你外孙明年回来就快两岁了,到时你还要办20桌吗?父亲想都没想就爽快地说,办,当然要办,就算以后三岁四岁回来我也照办它个30桌40桌,李伯又追着问那要是10岁回来你岂不要办100多桌?能放下一百多桌的酒店恐怕还不好找哩。一席话把大家逗乐了,钱静也呵呵一笑醒了,满桌子的好菜特别是那盘她最爱吃的糍粑鱼都没能吃上。
似乎真是到了天时地利人和的时候。钱静在距春节还有两个月时,就提前在网上订了两张高铁票,顺便把消息也放了出去,有点给医院制造些舆论的意思,省得到时被加任务走不脱。离春节越来越近了,钱静一天比一天开心,几乎隔山差五就要与父母视频,通报离回家过年还剩几天,就像当年奥运会开幕倒计时一样。钱静高兴,遇双休日只要天气好就缠着老公抱着宝宝到公园去逛逛,进公园不是去看风景,而是让老公给她吹奏萨克斯,而且就是那首百听不厌的《回家》。赵子墨在大学里教音乐,萨克斯是他的强项,当年正是在大学里读大三时凭着一曲曲悠扬的萨克斯把钱静征服的,赵子墨如没有这把刷子,钱静大概不会留在N市,早回武汉陪父母尽孝了。《回家》的曲子旋律舒缓、情意绵长,子墨更是沉浸其中,吹得荡气回肠,就连几个月的宝宝也仿佛听得如痴如醉,盯着他老爸口水流成了一条线。钱静在曲子中更像是听到了回家的脚步声,看到了两鬓斑白的老父在出站口迎接自己的那一脸盛开的笑……钱静的眼睛湿润了。
回家、回家,故乡的风在招手,故乡的云在呼唤。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就在春节来临之际,武汉竟忽然爆发了一个叫什么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疫情,而且面目狰狞、来势凶凶,传说都快封城了。作为医生,钱静很早就关注了疫情发生情况,但却没料到会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猛,父亲打电话告诫她千万不要回去了,回去也要将她拒之门外。话说得有些狠,但越是这样不越是说明疫情的严重吗?
“怎么办?静,我看还是听爸的话不要急着回了吧,等疫情过后再回也不迟,这个时候回去恐怕不是去过年而是去过关呢。”子墨看着在饭桌上没有心思吃晚饭的钱静,轻轻地说。
“我是医生,我懂。”钱静撂下一句,就离开饭桌,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前些日子的开心愉悦仿佛被一阵风刮得无影无踪了。其实,这个时候钱静心里已经不是想着要不要回家与二老过年的事了,她更牵挂着年迈的父母这次会不会被感染、能不能扛过去?这句“我是医生,我懂”真是有太多的内涵了,钱进自然不会一点不理解。
子墨端起饭碗跟着钱静还想找些话来宽慰几句,可一时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话,倒是来家带孩子的母亲抱着宝宝说:“不管怎么说,宝宝这次是绝对不能回他外婆家了,孩子太小,微信里说这次疫情可比当年SARS厉害多了。”这话钱静明显有些不爱听,她瞟了眼婆婆说:“妈,我是医生,我懂!”语气比刚才又重了些,透着烦燥,也带着忧虑,说完示意子墨,“你过来,我跟你商量个事。”子墨就随钱静进了卧室。
“子墨,我想来想去还是要单独回去一趟,我心里不放心爸妈,他们年纪大可是最容易被感染的,而且年纪大的一旦感染了死亡率也高。”
“那,那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就算了吧,在家带宝宝,我是呼吸内科医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你去了反倒让我分心。”
“怎么可能呢?我看要回我们一起回,要不回我们就都别回,不行就让你爸妈过来过年。”
“别扯了,别说我爸妈到这儿来过年不习惯,就是想过来也有风险啊,搞不好还出不来了呢。就这样吧,两张高铁票退掉一张,我一个人回。”
“要不还是算了吧?”子墨还是想阻止钱静回去,但态度又不十分坚决,他怕被钱静误认为对岳父岳母不够上心,可这个时候让钱静回去真是太不放心了,这不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吗?
“算什么算?就这么定了,少啰唆!”钱静硬硬的把子墨怼了回去。
钱静外表娇柔,可骨子里还真有武汉妺子的刚毅,一旦拿定的主意几头牛也拉不回。
回武汉的日子是腊月二十六,隔夜钱静把原来要带回家的一大包年货全换成了口罩、消毒液,又不知从哪里搞了几套防护服,很有些上前线的味道。子墨插不上手,看着钱静一切料理停当后,拿出萨克斯说:“静,让我再给你吹一曲《回家》吧,祝你这次回家一切顺利、平平安安。”
“在家里吹会不会吵着别人?”钱静未置可否。
“没问题,我们关着房门吹。”子墨一副非吹不可的样子。
“好吧,我来与爸视频,让爸妈他们也听听。”钱静开始用微信联系父亲,子墨则试吹了几下后,很快《回家》的旋律在房间里弥漫开了,并冲出窗户向天空飘去,给黑沉沉的夜带去了一丝浪漫和温馨。
2
钱静抵达武汉高铁站是傍晚6点多,原本这个时候是武汉最拥挤也是最热闹的时候,但她出了站却看见街上行人、车辆稀少,很有点冷冷清清、凄凄惨惨的样子。
这次回去钱静到底还是没跟父母讲,她怕父母为她担心,更怕父亲莽莽撞撞地到车站来接她而产生不必要的风险,父母毕竟年纪大了,又缺乏防护用具,很可能连口罩都没几个,她想等到自己踏踏实实地站在父母面前的时候,一切都好解释。她相信这个时候父母应该是最需要自己的,自己不仅是他们的女儿,还是一名很专业的医生,当初父母让她读N大学医学院,很重要的一个考量就是能给家人健康提供帮助,特别是母亲身体不好,一直是只药罐子,现在不正到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的时候了吗?尽管作为父母在危难之际总是宁肯牺牲自己也不愿殃及女儿,但作为女儿、作为医生难道不该积极主动地冲上去?想到父母、想到脚下这块土地正在肆虐着的疫情,钱静更加心急火燎,恨不得一步跨进家门、一下站在父母身后给他们以强有力的支撑。但家在城郊结合部,火车站离家还有很远的路程,钱静想叫一辆车子,可在手机上试了几次以前下载的专车软件,竟一辆也叫不到,只好咬咬牙赶地铁。
地铁人流倒不多,钱静进了车厢找了个角落,掏出手机,先给子墨发了条微信,告诉他自己已上地铁,估计一小时左右就可以到家。子墨很快回了一条,让她千万不要大意,务必保护好自己。钱静回了个“胜利”的表情后,开始浏览微信朋友圈,朋友圈里有关疫情的信息已铺天盖地,说什么的都有,那位80多岁的老人钟南山又成了英雄,可在她心里却真不想为一个80多岁老人出征战“疫”点赞,她觉得这次疫情的爆发从某种程度上讲是欠钟南山一份道谦的,如果在2003年的SARS以后能深刻汲取教训,实实在在抓好卫生防疫工作,严格禁止野生动物买卖交易,也不至于再出现有甚于SARS这样的危机吧。钱静联想自己在呼吸科工作多年,许多时候工作还真不被重视,每年对传染病防治的研发投入也少,似乎自己从事的职业正印证着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尴尬。一路想着,40多分钟后,钱静到站了,她走出站口,原本还有两站路的公交车她决定不乘了,觉得走着回去更安全。
街上行人寥寥,看着空旷寂静的街道,钱静忽然觉得十分的辛酸,好好的一座城市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难道是平日里人们对城市索取得太多呵护的太少了才让它发起了脾气?真不敢想象!钱静走着走着,忽然听到一阵呜呜的哭声、男人的哭声,那哭声虽然低沉却透着悲怆,痛苦像是从心中一点一点溢出来的。怎么回事?钱静发现哭声来自路边的花坛,一位老人裹着大衣坐在花坛边沿正搂着一个小男孩在哭,在这样一个寒夜里不回家显然是遭受了打击,也或是钱财被偷被抢。如果是没钱回家,钱静是很愿意支助个几百元的,逢年过节都不容易,但凡有点办法谁会在这寒夜里呜呜哭泣呢?
“大伯,您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钱静上前客气地问。
老伯抬头,抹了把泪说:“姑娘,你,你能想办法救救我的孙子吗?他,他正发着热呢?要是被病毒感染了,那我们一家子就完啦。”说着又呜呜哭起来,一副见人就求的样子。
借着昏暗的路灯,钱静觉得眼前这位老人应该与自己父亲差不多年纪,脸瘦瘦的,戴在脸上的口罩就像小孩穿了件大人的衣服,有些松松垮垮,整个脸型也与父亲差不多,而最像父亲的是那一对三角眉毛,仿佛是从父亲脸上移植过来的,看着这对眉毛,钱静就动了恻隐之心。
“那孩子他父母呢?怎么不早带孩子去医院?这样下去可是很危险的!”钱静有些着急。
“哎,他们也发着热,正隔离着呢。我一下午带着孩子已经跑了三家医院,可发热的人多啊,我一家也没挤进不去。你,你有什么办法能救救孩子吗?”老人不再哭泣,而是盯着钱静,生怕她不管不问,拍拍屁股跑掉。
“我来想想办法。” 钱静想起自己有位大学同学叫王凯的,在武汉一家医院工作,据说还当上了副院长,如果能联系上王凯兴许还能有些办法,可不巧的是手机通讯录里竟没有王凯的电话,又只好向其他同学打听。
老人盯住正在打电话的钱静不放,几乎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听电话里的口气,好像有点眉目。几分钟后钱静对他说:“老伯,你们赶紧去C医院吧,那里有位叫王凯的副院长是我同学,我已跟他打了招呼,他会想办法的,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家。”钱静说着准备离开,却不料拉杆箱被老人一把拉住了。
“姑娘、姑娘,还是好人做到底,麻烦你再帮帮忙陪我们去一趟吧,我怕去了人家不认啊。我给你钱行吗?”老人有点像要赖上钱静了,这让钱静有些不高兴。
僵持了一会。老人忽然松开拽着拉杆箱的手,双膝跪下,对钱静恳求说:“我求你了,求你了!”
“这,这。”钱静看着老人来了这一手,一下子心乱了,不知说什么好,而那个求字也仿佛拨动了她心中的一根琴弦,并在她心房里出现了短暂的回声。她依稀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有次父亲在工厂上班,母亲忽然在家里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那时她还不懂打120急救电话,只知道从家里跑出来哭着求人,可被求的人要么不予理睬,要么甩出一句“我又不是医生”就躲开了,直到有个好心人帮她打了120,才总算把母亲送进了医院……
“那,我们赶紧走吧,我陪你们一起去。”钱静没再多想就搀起了老人。
又是坐地铁、乘公交,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钱静才找到了C医院,找到了她那位王凯。C医院是二级医院,本来床位就少,这个时候根本住不进去。王凯算是给了老同学面子,先安排进行了病毒检测,结果出来果然是阳性,把钱静也吓着了。怎么办?必须收治,总不能再放回家吧!在钱静的强烈要求下,王凯设法在他办公室里临时架了张小床,并迅速安排收治。
“钱静,你得留下来帮我,我们现在最缺呼吸科医生。”王凯安排好孩子入住,对钱静提出了要求。
“老同学,我从N市回来过年,连家门都还没进呢,你总得让我先回趟家与父母照个面吧,我还不知道我爸妈现在情况如何呢?”钱静想到父母亲心事又上来了。
“还过什么年、回什么家啊,我们这里的医护人员个个都好几天没回家了,困了累了就随便找个地方打个盹。没法啊,现在病人多还一个个猴急猴急,因此你必须留下来,我们重症病房忙得是恨不能一个人生出四只手来,你就行行好吧,算我求你了,你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我,我。”钱静一着急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别我、我、我的,钱静啊钱静,这个时候你不前进难道还要退缩?我可跟你说现在我们是在跟时间赛跑,等情况好些能把气喘匀了我一定亲自开车送你回家。”王凯态度坚决,完全是一副留也得留、不留也得留的口气,说着还想脱下自己的防护服给钱静,被钱静拦住了,钱静说这个自己带着呢。
钱静像是个刚上船的人,一上船就不知道被谁抽走了上船的跳板,再没了下船的可能。
3
赵子墨一直在房间里等着钱静平安到家的电话。他再次翻出钱静的微信,算了算时间,按计划应该到家有半个多小时了,可怎么还没电话或信息呢?是在洗澡?还是在陪父母说话?总不会有什么事吧?子墨有点急,第三次拨打钱静的手机,可仍然没人接听。
按钱静临走时的交待,子墨是不能给钱静父母打电话告诉他们钱静回去消息的,怕他们知道后会瞎担心。可眼下联系不上钱静,是不是该问问岳父岳母呢?但如果岳父岳母还没见着钱静,那岂不是又让岳父岳母多了份担忧?子墨最终还是选择了等待,他相信钱静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即使遇到什么问题也会妥妥地处理好。
快近晚上10点的时候,子墨的手机终于响了,他拿起手机就急切地问:“静,你到家了吗?家里情况怎么样?”
与子墨的着急忙慌相比,电话里的声音倒是很平和。原来这电话根本不是钱静打来的,是钱静所在医院的办公室丁主任打来的。丁主任跟子墨说,市里接到省里通知决定抽调50名医护人员增援武汉,钱静作为呼吸内科的专家名列其中,但打电话通知钱静却又联系不上,不知道她在哪里?如果已经到了武汉,那就务必告诉她后天下午4点到B医院报到。
子墨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任务到底还是来了,钱静这次回家还是回对了,幸亏早一天走还能回个家,如果随医疗队出征恐怕到了武汉就分身无术了,哪会有时间踏进家门?可眼下自己也联系不上,难道会在路上发生什么不测?子墨忽然感觉像被电击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一个激灵后坚定地拨通了老岳父的电话。
“爸,我是子墨,你们睡了吗?”子墨先打了个招呼。
“没睡,在看电视呢,你们那边没问题吧?静她睡了吗?”
老岳父这话一出,子墨知道坏了,钱静这么晚居然还没到家,这不明摆着出事了吗?但他拼命压制着自己的焦虑,尽量平静地说:“静被抽调到支援武汉的医疗队了,今天上午出发的,她没抽空回去一趟?她还带了好多口罩、消毒液给你们呢。”
“啊?来武汉了?也好,也好,这回算能给家乡出把力了。你告诉她先不用回来,我和你岳母好着呢,我们也很少出门,反正吃的不多,能对付。”老岳父虽是个普通的退休工人,但一直很纯朴,纯朴得就像山间的一抔泥土,子墨很多次都想为这种纯朴写首歌。
还问什么?说什么呢?钱静这么个大活人竟在坐地铁回家的路上走丢了。
夜渐渐深了,不知什么时候窗外飘起了雨,淅淅沥沥的。子墨听着雨声毫无睡意,他看着手机,期望手机铃声能忽然响起,哪怕就嘟一声,有条短信提醒也行,可手机静静地卧在床头柜上像睡着了一样。子墨设想着钱静会去哪里?可无论去哪里总该带着手机啊,就是发热了被隔离了也总该可以接电话啊,难道还会被车撞了被劫持了?子墨想的头都大了,终也理不出个头绪,想到后来他就在心里强烈地责怪自己应该陪钱静一起去,明知前方有危险,自己却窝在家里享安乐,这算什么男人、算什么丈夫?要是钱静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又怎么对得起儿子、对得起岳父岳母、对得起这个家啊!子墨想着,眼泪渗出来了,而且一发不可收,伴着眼泪竟又慢慢地抽泣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子墨终于脸上挂着泪珠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子墨是被一阵阵哭声惊醒的。子墨做了个梦,梦到钱静果然被绑匪劫持了,绑匪要让钱静把所有的口罩交出来,可钱静把口罩藏在了地铁站的一个仓库里死活不肯说,最后绑匪撕票了,一家人得到这个消息后都大哭不止,子墨也就被哭醒了。子墨醒了哭声竟还没停止,等回过神发现这哭声是从母亲房间里传过来的,原来是儿子在大哭。
“这臭小子。”子墨心里骂了句儿子,就赶紧伸手去拿手机,终于手机里有了好几条微信信息,其中一条正是钱静发来的:“墨宝,你已经睡了吧,我先告诉你我到武汉后的奇遇,你可不要着急噢。昨天晚上,我出了地铁站,在路上遇到了一个正发热的孩子,由于武汉各医院人满为患,孩子很难得到正常救治,我就动用了关系,将孩子送到了我同学的医院,可孩子送来后我却被我同学绑架了,逼着我给他打工,没法,医院里病人多,医生缺,天天跟打仗似的。哎,不说了,我都快累散架了,要先眯一会,等会还有任务。爱你!”看着这条微信,子墨嘴里自觉不自觉地骂了一句:“他妈的还真被绑架了?”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踏实了些,毕竟有了下落,尽管确有些被绑架的成份,但这样的绑架又是医者的责任所使的。子墨很想与钱静视频一下,看看她在医院的情况,可她微信发送的时间显示是凌晨3点16分,搞不好正睡得香呢,就也给她回了条微,告诉她市里组建医疗队援建武汉,她被选上了,让她明天下午4点前到B医院报到。
上午10点过后,子墨估摸着钱静该醒了,就想着与钱静视频,但却没有回应,打电话也没人接。子墨开始无比心疼起钱静来了,他知道钱静一旦投入工作总是岗位至上、病人第一,但在平时最忙最苦最累只要下了班总还能回家歇一歇,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自己也能提供个肩膀让她靠一靠,可这次到了武汉、到了疫情一线还不知道有没有个舒坦的地方歇一歇、能不能吃上一顿饱饭呢?子墨想着,对钱静的牵挂就像一根根藤蔓把他的心缠住了,而且缠得越来越紧。
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想跟儿子亲热一下也没那份心情,子墨站在阳台上看着窗外仍然飘着的雨丝,心情忧郁,愁绪满怀,仿佛这雨丝一如他的愁绪没完没了。
不如再吹上一曲吧,但愿钱静能感应到些许回家的暖意。子墨想着,折回房间拿起了萨克斯,又吹起了那首《回家》。很快乐声伴着雨声,在天空中飘飘渺渺……
4
钱静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B医院与后方来的医疗队会合并奋战到第五天时竟发起烧来。
38.7度。
钱静多么祈望这只是劳累引起的感冒发烧而已,可是接下来的一系列检查,最终还是把一个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结果呈现在了钱静面前。她被感染了,成了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的又一名患者。
钱静仔细地回想到武汉的这些日子,从陪那位不知名的小朋友到C医院看病,后又在C医院诊治病人,再到B医院与N市来的救缓队一起工作,虽然一路走来风险很大,但自己的防护措施细而又细,似乎并没什么破绽,自己的免疫力也向来不错,怎么就被新冠病毒瞅准时机下手了呢?不可思议啊。钱静觉得这个病毒还真是厉害!
刚刚还是医生,瞬间变成了病人;刚刚还在救治别人,瞬间要靠别人来救治了。钱静无可奈何地脱下了防护服,无可奈何地躺在了病床上,无可奈何地看着针头扎进了自己的血管,心情十分灰暗。但钱静骨子里是个倔强的女人,躺了一天,就从灰暗中渐渐走了出来,她心里一遍遍地鼓励自己:“我躺下了但绝不倒下,我还没回家,还没有见到爸爸妈妈呢!钱静、钱静,我不是叫钱静吗?这个时候必须‘前进’!一定要重新站起来、站起来!”
B医院针对钱静的情况,让专家组专门给她制定了一个医疗方案,院方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救治钱静,否则愧对医疗队、愧对N市、也愧对所有支援武汉的医护人员。可10天过去了,病魔好像专门要刁难钱静似的,无论如何用药,钱静的病情没什么好转反而在一天天地恶化,又过了一个多礼拜钱静呼吸开始变得困难,不得已被送进了重症室。
转进重症室的那天,钱静一直在默默地流着泪,任凭同事们如何安慰就是止不住那汩汩流出的泪水,那双通红的眼睛仿佛就是两只泉眼一刻不停地向外冒着泪水,竟把同事的泪水也调动出来了。钱静一辈子还从没流过这么多眼泪,也可能是一辈子的眼泪此时都汇集过来了,才这样的无法遏制吧。
钱静有太多的不甘啊。作为一个呼吸内科医生,她不甘被新冠肺炎就这样夺取生命;作为一个母亲,她不甘儿子刚能清晰地叫自己一声妈妈就再也听到那奶声奶气的叫唤了;作为一个妻子,她不甘与自己深爱着的丈夫匆匆地就此分手;作为一个女儿,她不甘还没来得及给老爸老妈像模像样地拜个年就阴阳两隔……
钱静看着自己身上插着的管子,知道自己已来日不多,那天她趁着自己还有一点精神,硬撑着在手机上给子墨写了一段话:
“墨宝:这是我最后这样叫你了,我对不住你,来趟武汉爸妈没见着竟被新冠盯上了,不知是不是我命中注定有这么一劫,反正新冠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要把我带走。我很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我还很年轻,也刚当妈妈,我是多么希望能看着宝宝一天天地长大,又是多么希望能抽出时间再陪陪爸妈,哪怕就给我一个月,不,一个礼拜、三五天也行,让我把积压着的思念全部倒出来,把想对你们说的话全部说完再走就可以,但现在一切都来不及了。我不后悔这次武汉之行,作为一名医生能倒在抗疫一线也算死得其所,但愿被我医治过的病人能好好活着。我恳求你在我死后好好培养宝宝,有空了就带着宝宝来武汉看看我爸妈,不管什么时候你是他们惟一的女婿,宝宝是他们惟一的外孙。还有我死后遗体会按我的遗嘱用于医学研究,你别太在意,也别跟我爸妈提这事,这是我自愿的,我相信我的病例对这次抗疫会有一定的研究价值。你也别急着来武汉,等疫情控制住了再过来把我的骨灰送回我老家,免得我的灵魂不认得回家的路,骨灰如果可以撒入长江就撒入长江吧,N市也在长江边,你和宝宝要是想我了就可以到江边来看我。墨,我好痛好难受啊!永别了,原谅我无法再写,原谅我无法再陪你!深爱你的静!”
钱静写完,没有以微信或短信方式发给子墨,而是保存在了手机的备忘录里。此时,痛苦已经将她完全呑噬,也已经将她的泪水榨干,她拼力摸索着把手机里录下的子墨吹的那首萨克斯《回家》放了出来,手机音量不大,却在寂静的重症病房里氤氲缭绕。
深夜时分,呼吸机最终没能让钱静再缓过气来,她在痛苦中走了。
5
这个春节子墨跟绝大多数人一样宅在家里,但跟绝大多数人不同的是他心里一直在牵挂着武汉战“疫”的妻子钱静,他们之间偶尔也会视频一下,但这样的机会又总是十分的难得和宝贵。有一次半夜他们视频时,子墨发现钱静的脸上竟被口罩勒出了深深的印痕,眼圈也是黑黑的像熊猫眼,心疼不已,没讲几分钟,子墨就催着钱静赶快休息,可钱静非要看看儿子,子墨只好跑到母亲房间里让她与熟睡中的儿子作了一次短暂的无声交流。
在家无所事事,子墨除了带孩子,每天上午10点左右,他会站在阳台吹奏一曲萨克斯《回家》。刚开始子墨还担心会影响邻里休息,可试着吹过几次后,他所在小区的业主群里竟纷纷点赞他吹得好。
“赵老师,你这首《回家》吹得真好,可不比肯尼基吹得差哟。”
“赵老师,宅在家里我的心都快发霉了,可听到窗外飘进来的《回家》,就觉得宅在家里其实也很不错。”
“赵老师,等疫情过后,也教教我萨克斯吧,太好听了。”
……
每每看到群里这些留言,子墨倍感温馨。时间一长居然还有人留了首小诗:
一个看不见的病毒
阻断了游子回家的路
一首动听的曲
却把浓浓的牵挂传递
回家,回家
回不去的是条路
回得去的是那颗不变的心
子墨看到这首小诗时分外感动,他仿佛看到了妻子钱静的身影,听到了岳父岳母那欢快愉悦的笑声。子墨一下子觉得这人世间的道路有千条万条可能还真没有一条比得上回家的路更让人舒坦的,人世间的事情有千种万种可能也真没有一种比得上亲人团聚更让人幸福的。自看了这首诗,子墨每天的吹奏仿佛更加用心用情,也更加体悟到音乐可以疗伤的道理。
过了正月,有一天上午10点小区里没有像往常一样响起萨克斯《回家》,还宅在家里的人们都以为子墨上班去了,却怎么也想不到子墨已去了武汉。
当子墨带着岳父母在武汉殡仪馆认领到钱静的骨灰盒时三个人嚎啕大哭,那哭声撕心裂肺、撼人心魄。
王凯没有食言,他开着自己的车子,带着那个曾被钱静带到医院并已经康复的小男孩也来到了殡仪馆。他说他答应过要亲自开车送钱静回家的。子墨这个时候才知道那个小男孩竟叫徐子默,与自己名字同音不同字,也算是缘份,子墨甚至怀疑是不是这个名字触动了钱静让她格外想救治那个男孩。让子墨没想到的是那个叫徐子默的男孩,他一家子全感染上了病毒,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全都相继离世。男孩说如果不是钱静阿姨及时把他送到医院救治恐怕也早没他了,他爷爷在临死之前的遗书中嘱咐他如果能病愈出院一定要认钱静这个妈妈,因为是钱静救了他,可现在钱静妈妈也走了,自己作为儿子就必须为钱静妈妈送最后一程。
子墨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动和冲击。
“静,我送你回家了!”子墨让徐子默抱着钱静的骨灰盒,自己则拿出随身带着的萨克斯,再次吹响了那首《回家》。
音乐在殡仪馆上空飘荡,子墨希望那些因感染新冠病毒而死去的一个个灵魂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若干天后,N市委追授钱静为优秀共产党员,而此时一首不知是谁作词作曲的名叫《回家》的歌曲正在网上传唱:
一个看不见的病毒
阻断了游子回家的路
一首动听的曲
却把深深的牵挂传递
回家,回家
回不去的是条路
回得去的是那颗不变的心
一个看不见的病毒
阻断了游子回家的路
一颗跳动着的心
却把浓浓的情愫传递
回家,回家
回不去的是条路
回得去的是那流淌不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