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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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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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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刘根

我的表叔姓刘,单名一个根字,叫刘根。据说,起这个名字是有来历的。

表爷爷,不,准确地说我应该叫他姨公或姨爷,但姨公或姨爷求孙心切,非让我的两个哥哥叫他爷爷不可,到我出生后也就自然而然地跟着叫他爷爷了,只是私下里我们给这个爷爷加了个表字,以别自己的亲爷爷。其实,我两个哥哥叫他爷爷那会儿他还没有儿子,没有儿子就想着要孙子做爷爷,可见表爷爷是个有想法的人,他的想法,村上人的理解是想让我的两个哥哥帮他唤出个儿子来,父亲则认为他是做不成爷爷想过过当爷爷的瘾。

表爷爷大名叫刘玉柱,人称刘柱子,他和表奶奶在生表叔之前已经生了八个女孩,也就是说我已经有了八个表姑。生表叔时,表爷爷已经五十开外,而且我的八表姑与表叔相差七岁,也就是说表奶奶生完八表姑之后有六个年头没能怀上。六个年头啊,抗战也不过八年,村上的人几乎认定刘家到了表爷爷这代要绝后了,甚至有不少人早就开始嘲笑表爷爷了,说表爷爷那杆老枪生了八个女儿早就没了子弹,表奶奶的那块田也耕了多少次早没了肥力,哪怕人家的孩子排着队儿叫他爷爷,他的儿子梦也只能在梦里喽。

那会儿我还没出生,不知道表爷爷是什么心境,只是听父亲讲过,刘家到表爷爷这代已是三代单传,这注定了表爷爷肩上担着重重的责任,那就是必须生个儿子,否则刘家的根脉到他这里就断了。血管断了要死人,根脉断了死的可是一个家族啊,因此表爷爷拼上老命也要生个儿子出来。我还听父亲讲,那时表爷爷家几乎是村里最穷的,一大家子挤在三间茅棚里,家徒四壁,穷得叮当作响,八个表姑除了排前三位的偶尔买过新衣服,排在后面的基本上是穿姐姐们穿剩下的旧衣服,最惨的是垫底的八表姑,她穿的衣服总是补丁加补丁,就算过年表爷爷也从没给她买过新衣。因为家庭条件实在太差,大表姑快三十岁时才找了邻村一个歪嘴男人嫁了。二表姑长得俊俏些,早早地被生产队长的儿子相中,算是跳出了苦海。人多、家穷是表爷爷家的显著特征,但无论生活有多苦有多难,表爷爷生儿子的决心和信心犹如磐石一般,没有丝毫动摇过。表爷爷也从不把别人的嘲笑放在心上,他曾对父亲讲,孔子的爹近七十岁还生下了孔子,自己才五十多岁怎么就不行了?能不能生自己最清楚,别人说什么都是黄鼠狼在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是要看刘家的笑话。表爷爷说这话,忽视了另一个事实,就是孔子的娘生孔子时是年轻的,才不到二十岁,与表奶奶的年纪差了一大截。父亲猜测表爷爷肯定是求了什么神仙老道作了法,抑或是请了什么高人算了命,要不然不会这么充满信心。果不其然,在表爷爷不遗余力、一再努力下,终于在生完八表姑后的第七个年头生下了个带把儿的表叔。据父亲讲,表奶奶生下表叔的那一刻,表爷爷激动万分、感慨万千,他一激动一感慨,就立马给表叔取名为刘根了,他还仰头念念有词:“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啊,我这根柱子总算长出根来啦,老刘家也终于把根给留住啦。”父亲说这话,好像在旁边听到的一样。其实,我怀疑刘根这个名字早就在表爷爷的肚子里藏着掖着,甚至藏了掖了好多年了呢。

不过,表爷爷虽然给表叔取了个大名,但这个名字却很少从表爷爷嘴里、从村上大多数人嘴里喊出来,他们喊表叔的时候喊的最多的是阿狗。这是表爷爷给表叔取的一个小名。据说,那时候农村父母给孩子取名除了取个中规中矩的大名外,一般还会再取个土得掉渣的小名,甚至十分丑陋的小名,唯其如此阎王才会嫌弃这个孩子,才不会把这个孩子带走。表爷爷这么值钱表叔,自然要给表叔再取个土的丑的小名了。

表叔刘根,也就是阿狗,与我同岁,还比我晚生了三个月,也就是说他一生下来就理所当然地成了我的表叔。我还听我娘说,刘根生下来后表奶奶可能是年龄大的缘故,两个奶子像垂下来的两只小布袋瘪塌塌的,奶水严重不足,尽管表爷爷时不时地去河里摸几条野生小卿鱼炖汤给表奶奶喝,但表奶奶的奶子就像快干枯的泉眼很少冒出水来,刘根常常是叼着表奶奶的奶头蹬着小腿使劲吮吸也终是吮吸不到多少奶水,反倒使表奶奶疼得龇牙咧嘴。刘根没得吃,就来噌娘的奶水,娘年轻体壮,两个奶子鼓鼓胀胀的,那奶水一段时间不吸就会冒出来洇湿了胸前的衣衫。娘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溢着自豪,仿佛立过什么大功似的。

按理说我与刘根同吃一奶水,称兄道弟更合适些,可偏偏要让我称他为叔,对此我小的时候总是不理解。凭什么啊?比我晚生三个月还与我争食娘的奶水却让我叫他表叔!但表叔就是表叔,对这一层叔侄关系,父亲从不含糊,表爷爷活着的时候更是毫不含糊。

记得刚懂事那会儿,过春节,父亲牵着我的手去表爷爷家拜年,表爷爷端坐在太师椅里,我给他磕完头刚拿到一毛钱压岁钱,就问:“爷爷,阿狗在哪?我想跟他一起玩。”表爷爷很不高兴地冲着父亲喝斥:“大外甥,你怎么管教儿子的?不叫阿叔叫名字?”这一喝斥,父亲不问三七二十一冲着我就是一嘴巴,打得我猝不及防,也十分委屈,“哇”得一声哭了。大过年的似乎最不应有的就是哭,我一哭,父亲就更加严厉地训斥我,让我止住,不然就把我扔到表爷爷家猪圈里喂猪,吓得我赶紧把哭声逼了回去,用袖子把泪水抹掉,只张大嘴喘粗气,很像炎炎夏日里的一条狗,怪可怜的。但表爷爷却一点不认为我可怜,还让表奶奶去把他那宝贝儿子叫回来,说是晚辈来家拜年了要出个场。说这话时,表爷爷挂在嘴角的一丝诡异的笑,让我恨得咬牙。大概不到一支烟工夫,刘根跟在表奶奶后面屁颠屁颠地进了门。也许是室外太冷,刘根的两个小脸蛋冻得像红萝卜,两只鼻孔不时有鼻涕垂下来,他就不时地吸一下,吸不住了就干脆用右手的袖管去擦。他擦鼻涕的时候我发现他那只也冻得像红萝卜的小手里竟攥着一把红色的小鞭炮,这让我两眼发光,粗气也不喘了,脱口问:“阿狗,你哪来的小炮仗?能给我几个放放吗?”话音刚落,父亲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来,还顺带骂了一句:“你个小赤佬,怎么这么不长记性?”父亲这巴掌扇得我有些莫名其妙,我忘了哭,也忘了疼,而是用两只眼睛瞪着父亲,心里寻思着我又怎么啦?我哪里不长记性啦?已全然不记得接连挨两个嘴巴的缘由。刘根也许是同情我刚才挨的那个巴掌,挺大方地走到我跟前,把攥着的一把小鞭炮塞进我手里说:“给,多多,全给你,我多的是。”说完,转身跑进里屋,又拿出了一大挂小鞭。我看着都傻眼了,有这么一大挂鞭炮,那是多开心的事啊,即使被扇几个巴掌又算什么?

那时我常想,跟刘根在家里几乎要被宠到天相比,我是白白取了个叫多多的名字。多啥呢?啥也没有,衣服是两个哥哥穿剩下的,差不多跟八表姑一样也是补丁加补丁,有好吃的也总是尽着大哥,爷爷说大哥正长身体,要多吃些吃好点,爷爷这句话让我馋了好几年,到现在为止看到好吃的都会不由自主地咂几下嘴,往肚子里咽几口吐沫。奶奶虽然疼我,但她在家里没地位,说不上话,我一受委屈,她最多是宽慰几句,不顶啥用。

与刘根生活上的落差,还有表爷爷让我非叫刘根阿叔时的那种神情,使我渐渐滋生了对刘根的羡慕嫉妒恨。为捉弄一下刘根,有一次,我伙同几个小伙伴,骗刘根出来躲猫猫(表爷爷一般不许刘根跟我们一起玩,生怕会有什么闪失)。刘根起初不肯,说爸爸不许他在外瞎玩,我就用激将法激他,说:“阿狗,你就是个什么也不敢做的胆小鬼,赶紧回家抱你爸的腿去吧,我们才不稀罕跟你玩呢。”我这一激果然有效,刘根小脸一仰说:“谁说我是胆小鬼?我在家可谁也不怕,来,谁不玩谁是小狗!”听这话,我心里好笑,你不就是叫阿狗吗?阿狗不就是小狗吗?

躲猫猫要分为两组,我让隔壁邻居家的小男孩小福与刘根结伴为一组,我则与生产队夏会计的儿子外号叫小泥鳅的男孩结为一组,并让刘根与小福先藏起来,由我和小泥鳅找,找到为赢,找不着为输,然后再反过来,我和小泥鳅躲起来让刘根和小福找。我们还规定,谁输了就被赢的一方弹卵泡,也就是用母指绷住食指弹小鸡鸡。大家说好后,我和小泥鳅面向墙闭上了眼,刘根和小福偷偷地躲了起来。然而,刘根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与小福已有约在先,小福早把准备躲藏的地方告诉了我们。

由于有了阴谋,游戏就不再是游戏,而成了恶作剧。刘根和小福躲起来后,我和小泥鳅装模作样地东找找西寻寻,过了不多会儿,我们就在生产队的稻草堆中把刘根和小福揪了出来。刘根和小福输了,我和小泥鳅扒掉他们两个人的裤子,我对着小福、小泥鳅对着刘根各自用右手的大拇指绷住食指弹向他们的小卵泡,每弹一下,小福和刘根就呜哇地大叫一声,而我和小泥鳅则噶噶地笑。被弹了两下后,小福趁刘根不备迅速拉起裤子扑向他,我也及时收手与小福一道摁住刘根,小泥鳅则从裤兜里掏出一根细线,很敏捷地在刘根小鸡鸡的尾处打了一个死结。刘根蹬着两条小腿,呜哇呜哇地乱叫,我们则噶噶地大笑,看着小泥鳅已经完成任务,我手一挥,像电影里看到的指挥员那样喊了句:“撤”,便顺手将刘根一推,撒腿跑了。刘根知道被耍,提起裤子来追,可哪还追得上,我们很快没了踪影。刘根的小鸡鸡被细线打了结后,没敢告诉表爷爷,直到一天以后,撒不出尿把他憋得脸发紫、肚子发涨,两条腿紧紧夹住走不了道了,才被表爷爷发现。

就像刘根不知道我们会玩弄他一样,我们也不知道刘根的小鸡鸡被细线打了结后会捅出多大的娄子。当表爷爷了解到了刘根小鸡鸡事件的真相后,啥也没说,抄起一根扁担直扑小泥鳅家。其时,小泥鳅正坐在门槛上啃着一根烤玉米,他根本没注意到表爷爷,可已红了眼的表爷爷看到小泥鳅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抡起扁担扫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小泥鳅不亏为小泥鳅,活络得很,他感到有一个什么东西向自己扫来,本能地将身体往后一仰,倒了下去,扁担扫到了他跷起的两只脚上。“哇——”小泥鳅大哭。循着哭声冲出来的是小泥鳅的娘,这位三十岁刚出头的年轻母亲,看到表爷爷居然用扁担打自己的宝贝儿子,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她顾不得去拉躺在地上的儿子,而是顺手抄起家里的一张板凳朝表爷爷砸去,表爷爷用扁担一挡,板凳落在了地上。小泥鳅娘一看板凳没能伤着表爷爷,就一个箭步蹿到表爷爷跟前乱抓乱打。

“不好啦,刘柱子与夏会计的老婆打起来啦!”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喜欢看热闹的人们便涌了过去。我不明就里,也屁颠屁颠地跟在那些大人们后面去看热闹,浑然不知一场灾难正在向自己逼近。

表爷爷与那女人打得难解难分。我看到表爷爷脸上已被那女人抓出了好几道血㾗,而那女人的头发也被表爷爷揪下来了一把,双方似乎各有损伤。看热闹的人们都意犹未尽,没有一个上前劝架,直到表爷爷那个当生产队长的亲家赶来,才好不容易止住了这场一男一女、一老一小有些特别的干仗。

事情闹大了。

表爷爷执意要小泥鳅赔偿刘根10块钱医疗费和精神损失费,还振振有词地说刘根的小鸡鸡被细线打过结后一直红肿,还总尿不净,说不准会影响以后生育,赔偿10块钱是少的,也是看了乡里乡亲面子的。小泥鳅的娘则强调小泥鳅也是受了别人的唆使,吃了刘柱子一扁担已经够倒霉了,还赔什么钱?一分也没有。这样一闹,事情自然就牵涉到了我和小福,最后小福和小泥鳅竟然都把我给出卖了,说我是整个事件的主谋。还说什么呢?表爷爷最后等到的是我父亲的道歉。表爷爷免了父亲的经济赔偿,而我却免不了父亲的责罚,我被父亲脱去裤子摁在长凳上痛打了一顿,直打得屁股一片血紫,奶奶和娘想拦都拦不住,灾难深重了好一段时间。这件事后来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的一个笑谈,笑谈中大家总结出一条经验,那就是刘家的小赤佬阿狗不能惹,尤其不能惹阿狗的命根,谁惹了刘柱子是要跟谁拼命的。

小鸡鸡事件后,刘根被表爷爷看得更紧管得更严了,从此也再没有跟我们这帮小伙伴疯玩,我也吸取教训尽量不再去惹他。村上人都说,刘阿狗从小是在蜜罐里长大的,刘柱子对阿狗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摔了,根本没让阿狗吃过什么苦。我曾听父亲讲,表爷爷没儿子的时候是想儿子想疯了,生了儿子后是宠儿子宠疯了,怎么个疯法呢?父亲举例说表爷爷为了让刘根有吃有穿,他不仅戒掉了已抽了几十年的烟,而且还起早贪黑地上山斫毛竹,自学了劈篾、编篮、编箩、编席,编好后上县城卖几个钱,再给刘根买这买那。

若干年后,我才从刘根身上理解了表爷爷为什么要如此宠爱自己的儿子。

其实,一个人的成长很多时候是根本看不紧的,也是根本无法把控的。拿刘根来说,他长到12岁的时候还是出了一件事,一件大事。

那年是刘根第一个本命年,也是我的本命年。但可能是我的命贱,命运不喜欢与我开玩笑。而刘根呢?可能是他的命太过金贵了反倒不好,尽管表爷爷一直唤刘根为阿狗,尽管表爷爷特意给刘根买了几件红裤头,但终究没能阻止灾难向刘根扑来,没有逃过命运对他的捉弄。

说起来事情很是偶然,似乎在冥冥之中刘根注定要有这么一劫。那是学校放忙假的第二天。什么是放忙假?就是农村农忙的时候学校要放上十多天假期,让学生回家也能去地里出个工,给家里帮个忙。刘根作为家里的宠儿当然不会像我一样到田间地头干农活,表爷爷让他在家里看书做作业,但却没想到留在家里竟留出了问题。

那天,刘根的七姐、八姐在家做好饭,给刘根留下一点后,就准备去田里送饭。临出门前,八姐顺手在灶堂里煨了几个土豆,怕煨不熟又加了点柴火。刘根吃完饭,没有马上做作业,而是一个人在屋里玩了会打弹子,其实忙假也没什么作业,所谓作业那都是表爷爷布置的,可做可不做。一个人玩打弹子,时间长了终就无趣,刘根玩了也就不到一刻钟,感觉无聊就在桌上趴了会,这一趴很快睡了过去。后来不知怎么回事,厨房忽然起火了。表爷爷家的厨房原本是在堂屋边上用几根树木搭出的一间小披房,上面盖着油毛毡,厨房一着火迅速引燃了几间草房,而且随着一阵阵风吹,火势越来越大。起先,睡着了的刘根浑然不知厨房起火,直到一股股热浪逼来才把他逼醒,其时他几乎身处火海。从未见过如此阵势、如此大火的刘根,又急又怕,他一边喊着:“火着啦,快救火!”一边本能地朝门口冲去,可冲到门口时他身上的衣服还是被点燃了,为了自救,他一下扑倒在地,打起了滚……

当人们赶回来灭火时,表爷爷家的三间草房已基本化为灰烬。有人叹息说,刘阿狗都这么大一个孩子了,怎么还在家玩火?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听到这样的议论,表爷爷十分气愤,他根本不相信刘根会玩火,更不相信刘根脑子会有问题,可对这场大火怎么解释? 表爷爷说:“天妒我家阿狗呢,可我家阿狗的命硬,岂是一场大火就能夺走的?”于是,就有村人说刘柱子家遭的是天火。遭天火就遭天火吧,那天火也不是一般人家能摊得上的,况且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表爷爷对这次火灾心态超好,并相信阿狗经历了这场大火,今后的福报肯定大了去了。他还给人举例说,孙悟空在炼丹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最后非但没被烧死还炼就了一双火眼金睛,阿狗呢长大了生活必定红红火火。表爷爷说这些其实是要面子,是打肿脸充胖子,暗底里对刘根的被烧心疼得不行,并把七表姑八表姑痛揍了一顿,认为家里起火全是因为七表姑八表姑做好饭没往灶堂里浇点水。两位表姑心里叫屈,以前做完饭可从来没有往灶堂里浇过水啊,可有屈也不能诉,诉了揍得更凶。尤其是八表姑吓得多少年都不敢提煨土豆的事,直到表爷爷去世后有一年夏天刘根光膀子露出了烧伤的疤痕,她才重提旧事,说她在灶堂里煨了土豆,关照过刘根要注意灶堂里的柴火,是刘根自己不当心。刘根笑她当时咋不向表爷爷申辩,八表姑说哪敢啊,就是借她十个胆也不敢。

与草房被毁相比,刘根被烧更引起了表爷爷的高度警觉,他告诫自己也告诫家里的所人一定要看护好刘根,不能再有丝毫闪失。有很长一段时间,村上的人说,表爷爷走到哪就把刘根带到哪,就缺在腰间系条绳子牵着了。表爷爷听到这样的议论,就瞪起眼说,儿子不跟着老子跟谁啊?一句话把人家怼了回去。

表爷爷房子没了,就又临时搭了间小茅棚,与表奶奶两个人住,其他几个子女被分别安置到几户亲戚家临时寄居。刘根被表爷爷安排到我家陪我住,理由是我俩同学,一起上下学,出出进进有个照应。表爷爷还当着我的面对我说:“多多啊,按辈分呢阿狗是你阿叔,可论年龄你比阿狗大几个月,也比阿狗懂事,平时可得多让着点阿狗,多照顾些阿狗啊。”听这话,表爷爷好像已经不计较发生在刘根小时候的小鸡鸡事件了,也或许表爷爷已经忘了小鸡鸡事件了。我第一次见表爷爷态度对我这么好,又受了比阿狗懂事这句话的鼓励,拍着小胸脯保证说:“爷爷你放心,有我在学校里没人敢欺侮阿狗。”我一得意,竟当着表爷爷的面没把刘根叫叔而直呼为阿狗了,说完感觉不对,只好尴尬地低下了头,像做错了事一样。表爷爷这次没有板下脸来训斥我,反而笑呵呵地提醒说:“你也不能欺侮你阿叔啊!”这话我听出来了,看来表爷爷是根本没有忘记那次小鸡鸡事件,也根本没有淡化刘根之于我的表叔身份。可看他那态度,我就不再心存介蒂,还抬起头向他挤出了一丝笑。可这一抬头,我无意间注意到表爷爷脸上已布满沟壑,头发也已全部花白,心里又不禁一愣,这表爷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老了?表爷爷没看出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背过身走了。

刘根到了我家,还真把福气带了过来。最为现实最为直接的感受是刘根居然会时不时地给我一块奶糖吃,这甜甜的又带些奶香的味道,似乎就是幸福的味道了。我不知道刘根这些糖是从哪来的,问他,他说是他爸给的,那表爷爷又是从哪来的呢?他说是买的呗。我很纳闷,表爷爷家连房子都烧了哪来的钱买糖?我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一样,及时把这个发现告诉了父亲。父亲毫不奇怪,不屑地说:“奶糖算什么?你阿狗小表叔就是要天上的月亮,你表爷爷也会想办法借把梯子上天去摘。”这话说得我目瞪口呆,竟一下子对刘根对表爷爷肃然起敬,没想到刘根在家里的地位会这么重要,也没想到表爷爷会如此疼爱刘根。可我心里还是犯嘀咕,表爷爷哪来这么多的钱呢?这钱就像井里的水一样总会冒出来。

如果说表爷爷为刘根买奶糖已堪称神奇的话,那更为神奇的是表爷爷居然有一天宣布要在房子被烧的地方重新盖三间瓦房了。这在村里称得上是一个爆炸性新闻。表爷爷家这么穷怎么会有钱盖房子?况且一盖还要盖三间?许多村人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就凭表爷爷编的那点竹制品也换不来几个钱啊?他能白手起家盖房子?难道表爷爷拣着金元宝了?这在当时成了一个谜。可表爷爷不管这个谜,也不管别人相不相信他会盖房子,认准了要盖就非盖不可。有一次表爷爷来我家,听他对父亲说:“大外甥啊,阿狗年纪不小了,再过几年就可以娶媳妇,这草茅棚既然烧了,那就不如干脆直接盖瓦房,也好让阿狗早一点享享住瓦房的福。”我父亲不解地问:“盖三间瓦房可要不少钱,你老人家哪来这么多钱?”表爷爷呵呵一笑:“钱你不用担心,但到时候你可要来帮我做小工。”表爷爷笑着背着双手走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而父亲则一脸的疑惑。

农村盖房子是项大工程,起初人们还真不大相信表爷爷会一口气盖三间瓦房,但这年农忙过后不久,表爷爷家果真开始了盖房子工程。父亲、娘都被表爷爷叫去帮忙,父亲负责和其他几个男亲戚一起上山采石、运石,娘则帮着买菜烧饭。那是很热闹的一段时间,工地热闹,家里热闹,而且天天有好饭菜吃,就像过年一般。我和刘根放学后做完作业,就经常到工地转转,偶而也帮着搬搬石头,递递泥桶,觉得非常好玩,我差不多立志长大了就想当个泥瓦工了,觉得泥瓦工挥舞泥刀的动作实在很神气。可刘根不,刘根说他长大了要吃公家饭,拿工资,光宗耀祖,看来表爷爷还真没白疼他。

盖房子最热闹的要数上梁那天。梁架好后要放大鞭小鞭,还要抛梁,抛梁抛的不是梁而是糖果、馒头,由那些泥瓦工骑在梁上向下抛,这一抛不要紧,地上站着的那些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就会盯着落下来的糖果、馒头去抢,嘻嘻哈哈,打骂推搡,顺便把盖房子的热闹也推向了高潮。刘根不缺糖果和馒头吃,但缺的是这份好玩和热闹。那天,我和他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梁上那些大师傅们点燃鞭炮,又看着他们向人群抛撒糖果、馒头,可还没待那些糖果和馒头落地,人群乱了,有的跳起来够,有的冲向前抢。刘根正要抓住落到跟前的一只馒头,忽然间被人用力一搡,向前一个趔趄,扑到在地,额头偏偏磕在了一块石头上,磕破了,渗出了红红的鲜血。我一看不好,赶紧上前扶起刘根着急地问:“阿狗,怎么啦?”刘根用一只手摁住出血的额头,骂了一句:“哪个狗日的在后面推我的?”听他这一骂,我本能地扭过头,一眼看到小泥鳅正撅着屁股弯着腰在拣地上的馒头,不用分说就走过去对他踹了一脚,小泥鳅往后一仰,来了个四脚朝天。我正想上去再扭住他揍几下却被刘根拦住了:“算啦,算啦,别打了,事情闹大了不好!”小泥鳅从地上爬起来,起初还想与我较较劲,一看刘根捂着头的手指缝里在往外冒血,瞪了我一眼,走了。

我第一次发现刘根吃了亏居然还能隐忍,不太理解地问:“怎么啦阿狗?你怕小泥鳅?”刘根挤出一丝笑说:“小泥鳅我倒不怕,但我怕我爸,我怕他为了我不要又闹出什么事来。”我点了点头,觉得刘根这话很道理,凭表爷爷那样的脾气,看到刘根头磕破了还不又要去找人家算账?看来,刘根比以前起码比房子失火之前是成熟了很多,真有点被大火炼出来的样子。现在我常想,刘根之所以能做成些事,能赚到不少钱,大概与他慢慢变大的格局是有关系的,而这格局的养成,从某种程度上说又与表爷爷对他的富养不无关系,因为富养使他不太计较得失,不太计较得失也就容易交到朋友、积累人脉。当然,得出这样的结论,又是刘根经历了许多事以后了。

好日子总是过得快。也就是三个多月的时间吧,表爷爷家三间瓦房就真竖了起来。房子竖起来,热闹也就该收场了。我从父亲那里听到一个有关表爷爷为什么有钱盖房子的消息,是在刘根搬出我家住的那天晚上。父亲从表爷爷家新房子里喝完酒回来,与娘在房间里嘀嘀咕咕说话,被正趴在堂屋饭桌上做作业的我听得一清二楚。

父亲说:“秀女(娘的名字),你知道柱子姨夫哪来怎么多钱盖房子吗?今天我总算搞清爽了。”

“你搞清爽什么啦?”娘好奇地问。

“我先问你,这段时间你看到过老五吗?”父亲反问娘。

“老五?是刘家的老五?你这么一问,我倒还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了。”

“这就对了,今天我才从姨娘嘴里知道,老五进省城啦!”

“进省城?她进省城干吗?”

“干吗?她嫁到省城啦,据说还嫁了一位南下的老干部,年纪大是大了点,可人家条件好,一下子给了姨夫近万把块钱呢!难怪他现在财大气粗的样子,还真不是装的。”

“这,这不是卖闺女吗?老五愿意嫁给一个老头?”

“话可不能这样说?什么叫卖?你说卖可人家还说高攀呢。我觉得这事啊我姨夫算是做对了,你想想看他家八个闺女,除了老二嫁到队长家日子稍微像个日子外,老大恐怕这一辈子也难脱苦海了,而老三、老四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嫁出去呢?现在老五嫁到城里去,不光她过上了好日子,这刘家的一盘棋也算下活了,你看这三间瓦房盖在那,要不了多久就有人找上门来给那几个嫁不出的闺女说媒。当然,闺女在姨夫心里根本没啥分量,他最值钱的是我那小表弟阿狗,阿狗能传宗接代,这可比他的命还重要哩。”

“作孽啊作孽!”

听到娘最后叹气,父亲也就没再吭声,不久传来了父亲很有节奏的鼾声,像是在拉着风箱,一下一下的很有节奏。听着这鼾声,想想刚才父母的对话,不知怎么回事我已无心再做作业,莫名地想起了嫁到省城的五表姑来。五表姑虽然与我交往不多,但只要见着我总是嘘寒问暖,尤其令我难忘的是在我小的时候,她曾多次抱过我,那时候我依偎在她发育后分外饱满的胸部,感到有种说不出的舒适,可如今她嫁了人,而且嫁到了省城,嫁给了一个老头,有可能很难再见,这样一想心里就不免酸酸的了。

屋里坐不住,我扔下尚没完成的作业推门出去,室外阒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挂在空中,月色如洗,月光如昼,我仰望这轮明月,心里不禁自问,这五表姑也在看月吗?

刘根是在高中毕业后的第二年结的婚。当然,这是不够法定结婚年龄的,但在当时的农村,够不够年龄又怎么样呢?只要双方愿意,办上几桌酒席,两个年轻人往一个被窝里一钻,也就算结婚了,至于能不能领结婚证管它呢,无所谓,民不告官不究。

刘根结婚的时候,我已在燕山深处当兵。本来,刘根也想与我一起去当兵的。可当兵不仅要远离家乡而且条件十分艰苦,表爷爷说什么也不肯。为了培养刘根,表爷爷让刘根复读,鼓励他再次考大学,说只要考上大学了,也就能吃上公家饭。可刘根即将第二次冲高考时,表爷爷忽然病倒了,而且病来如山倒,一住进医院好像就出不来了,医院甚至还发出了病危通知。

赶紧让刘根结婚冲冲喜吧。有亲戚给表爷爷建议。表爷爷也觉得自己可能来日不多,趁自己还有口气,必须把刘根的婚姻大事给办了,否则自己一蹬腿走了谁来管刘根娶妻生子?这样一想,也不管刘根考不考大学了,大家就急吼吼地给刘根找起了对象。我不知道正在学校复读且就要参加高考的刘根,对结婚成家这事会怎么想,但二哥在信上明确告诉我,刘根顺从了表爷爷,放弃了考学。

刘根可能也是没得选。我知道要结婚冲喜,在刘家就唯有刘根了,我那八个表姑在我当兵前就都先后嫁人。在结婚成家这档子事上,刘根是表爷爷最后的心事,也是最大的心事,我了解表爷爷的脾气,如果他果真病入膏肓,那就非得看着刘根结了婚才会走。

刘根的婚姻用现在的话来说应该是闪婚,大概谈恋爱的时间满打满算不会超过一个月。与刘根结婚的女孩叫宗菊妺,大刘根三岁,与我二哥是同学。菊妺家里有姊妺5个,经济条件一般,但菊妺长得倒还漂亮,皮肤白皙,身材苗条,当然比这更关键的是菊妺在乡里小学当代课老师,按表爷爷的标准这就算是吃公家饭了。

没啥不好的,女大三黄金堆成山。表爷爷拖着虚弱的病体,做刘根的工作,说女大男三岁,好比神仙配,将来家里不说黄金堆成山,花钱总归不用愁,再说了老婆是个老师,不用下地,也算是脱产了,这种好事上哪找?刘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冲表爷爷认真地问了一句:“爸,这结婚冲喜真能把你的病冲好吗?”当时,表爷爷也没回答能与不能,只是对刘根说:“我能看到你结婚成家,就算死了口眼也能闭上。”这话说得有些凄楚,二哥告诉我表爷爷说这样的话,也就等于把刘根逼到了墙根,这婚结也得结、不结也得结了。

为给刘根办喜事,表爷爷从县医院里硬撑着提前出了院。可能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也可能是表爷爷在医院用了一段时间药后身体有了些许好转,反正表爷爷从医院一出来,精神头还算不错。他按农村的规矩,一个程序不拉地为刘根张罗婚事,什么请媒人、送热贴、办酒席、回门等等。刘根的婚事办得有模有样,起码比我想象的要热闹得多。其时表爷爷的二女婿已经在乡里开小车,不知他从哪里调来了3辆桑塔纳,把新娘和一些主要的宾客接到了表爷爷家。表爷爷家的酒席也摆了8桌,村里乡上有点头面、带点亲戚的都来了,场面很有些壮观,而且还请了县里一家饭店的厨师来掌勺。用二哥的话说,他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的酒席,说我没在家亏大了。

我写信问二哥,嫁到省城的五表姑一家参加刘根婚礼了没有?二哥回说,五表姑回家了两天,却没见着五表姑夫,有人猜测五表姑夫是年纪大了出不了远门。对于五表姑的家庭生活,二哥说村里早已有些传言,说五表姑夫过去打仗的时候,命根处受了伤,过不了夫妻生活,也生不了孩子,五表姑嫁过去说白了就是个保姆的角色。有次村里耐火材料厂跑供销的老王,在省城特意去拜访五表姑夫,想与他拉拉关系,等见着五表姑夫却吓了一大跳,没想到这位五表姑夫脸上的老年斑星罗棋布,看上去比表爷爷还老,几乎可当五表姑的爷爷了,可人家年纪大虽大,待遇却好得没话说,住着个大院子,家里有保姆,还有专职驾驶员,云云。我对二哥说的村里的这些传言不以为然,那个姓王的我有些印象,说话向来天花乱坠大不靠谱。但我想虽这么想,心里总归还是为五表姑抱屈,真不知道当初表爷爷是通过什么渠道又谈了哪些条件把五表姑嫁出去的?不过五表姑嫁到省城以后,确实给予了刘家很多帮助,正如父亲所说,表爷爷家这盘棋就算下活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路走来,五表姑不仅给了刘家很多财力上的支持,而且在关键时候还帮着刘根促成了一件大事,这件大事对刘家具有重大而深远的意义,刘根借着这件事几乎成为了名人。这是后话。

刘根结婚以后,表爷爷家日子一度过得还算顺畅,表爷爷的身体竟也告别了危险期,似乎真应验了结婚冲喜的效用。但没想到的是4个月之后,表爷爷的病情就再度复发,而且复发的势头很猛,就像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风骤雨,他被再次送进了医院。这个时候,刘根已经在村里的茶场上班,并已经初步学会了做茶这门手艺,这虽算不上吃公家饭,但也算是一份体面的工作了。

表爷爷这次被确诊为肺癌晚期,五表姑动用了省城的关系,请了专家到县医院为表爷爷会诊,但会诊的结果是癌细胞已经扩散,无回天之力了。准备后事吧。医院告诉刘根。刘根一下子觉得身后的一座大山就要塌了,心里十分难过也有些害怕,像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身上,透不过气来。好在当时表爷爷家已有些气候,八个女儿除了老五没有子女外,其余都有了孩子,也算是儿孙满堂。八个女婿中除大女婿老实巴交在家务农没什么能耐外,其他女婿基本上还算拿得起放得下的,五女婿在省城虽然已经退休,但地位在那放着,影响力还有;二女婿在乡里开车也算是世面上混的人,吃得开;老三女婿早先在部队时就入了党,退伍没几年当上了大队民兵营长,大小也是个官;老四、老六、老七女婿都是手艺人,一个是木工,一个是泥瓦工,还有一个是油漆工,据说老四、老六、老七女婿就是在给表爷爷家盖房子时被表爷爷看中的;老八女婿脑子活络,是村里的电工,有点像手艺人,又有点像半脱产的干部。对八个女婿,表爷爷总体比较满意,各有各的长处,各有各的用场,平时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大事小事基本上还是能搞得定。但真正要在交待后事的时候,表爷爷还是只交待刘根一个人。表爷爷都对刘根说了些什么,二哥不知道,因此在给我的来信上从未提及,直到我考上了军校回家休假时,刘根才亲口告诉我,那是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喝酒聊天时说的。我相信这是真的。

据刘根回忆,那天晚上,表爷爷好像有些回光返照,精神状态不错,就把刘根独自一人叫到病房,谈话似地问:“阿狗啊,菊妺她有了吗?”刘根知道表爷问的是什么意思,就点点头答:“有了,快3个月了。”表爷爷听后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缓了口气又问:“那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吧?这不要紧,是男是女都得生,但你总归要给我生个男孩出来,这是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也是祖宗对你唯一的要求。我们刘家到我这一代已是三代单传,生下你很不容易。现在你又是第四代单传,可千万要把刘家的香火给续上,不然我死不瞑目、阴魂难散啊。当然,这天下的事要我说千难万难都不如传宗接代这事难,因为你根本无法把握这生下来的是男还是女,那生了女孩怎么办?就只能再生,直到生下男孩为止。没办法,祖宗都在上面看着盯着呢!”表爷爷说到这儿,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会后又叨叨起来,“阿狗啊,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你要把刘家的根留住会有麻烦,究竟什么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但不管有多难,你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让菊妺生个男孩出来。现在政府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不让生二胎,但我们管不了这些,哪怕罚款、哪怕跑出去,甚至出省、出国也要把男孩给生出来,把刘家的血脉传下去。这,我交待过你五姐,让她无论如何也要帮帮你,这是我们刘家的大事!想当初,我想办法把你五姐嫁到省城去为的就是这一天,你八个姐里面虽然你五姐不是最漂亮的,但她脑子是最好用的,会周旋、会来事,说难听一点你五姐啊就是我安插到省城的一颗棋子,这颗棋子最终是要为我们刘家留后用的!”刘根从来没听表爷爷讲过五姐的事,也不知道生个男孩对刘家会是如此重要,但他从表爷爷的话中很快体会到了自己从小到大的优越感不是白优越的,里面藏着列祖列宗的希翼呢。

刘根仿佛看到了自己肩负的历史使命,也仿佛受到了莫大鼓舞,他握住表爷爷凉凉的手说:“爸,您放下,我一定会给您生个孙子的,现在有种叫什么B超的机器,是可以在女人怀孕后检查出肚子里怀的是男还是女的,有了这种机器不就好办了吗?检查出来是男的就生,是女的就流呗,大不了菊妺多吃些苦而已。因此,您一定要把病养好,将来还要抱孙子呢。”刘根说到这里,鼻子有些发酸,可表爷爷却露出了一丝微笑,他好像看到了这种叫B超的机器,也好像看到了自己孙子的影子,不再言语了。

大概又过了个把小时,表爷爷状况急转直下,嘴里好像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刘根急着要去喊医生,却被表爷爷摆手制止了,他拉过刘根吃力地说:“阿狗啊,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向你交待,你爷爷临终之前传给了我两块玉佩,嘱咐我无论如何要生两个儿子,结束三代单传的历史,这两块玉佩呢就是给我两个儿子的,可我辜负了你爷爷的 嘱咐,只生了你一个儿子,让你成了第四代单传。既然你也成了单传,又碰上计划生育不可能生两个儿子,那我留着两块玉佩也没用,就让我在盖房子的时候偷偷卖掉了一块,还有一块在你妈箱子里藏着,这块玉佩就传给你了,你将来也要传给你儿子,记着啊这可是你爷爷留下来的,也是我们家唯一最值钱的东西,传男不传女。”表爷爷说完,接着就是一阵排山倒海般的咳嗽,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咳翻,好不容易咳完后张大了嘴喘着粗气,眼角渗出了两滴浑浊的泪珠。刘根用毛巾去试那泪珠,发现表爷爷的气息游丝般越来越弱了,感觉不对劲,再要去找医生时,表爷爷用力咽下最后一口气后,就闭上了眼。

我没好意思问刘根表爷爷传给他的玉佩是什么样的,但表爷爷说他盖房子的时候曾经卖掉了一块,这说明当时五表姑并没有支持多少钱给表爷爷盖房,也说明表爷爷卖掉的这块玉佩可能价格不菲,要不然他不会这么财大气粗。我曾听父亲提起过,表爷爷的父亲曾经是个乡绅。

表爷爷死了,刘家经历了一段时间的悲伤后,恢复了正常。但谁也不知道表奶奶心中的孤独和痛苦,仅仅一年之后表奶奶跟着表爷爷去了,庆幸的是表奶奶没有经历表爷爷这样的病痛折磨,她是无疾而终。

我在部队一口气干了16年,官至营长。父亲指望我再往上升一职,弄个县团级干干,也好光宗耀祖,但我实在升不动了,只好打道回府、转业回家。

在部队的时候,关于刘根的情况除了二哥在信上提及过外,更多的是我回家探亲时了解到的。拼凑起这些年所掌握的刘根的生活工作情况,大致是这样一个轨迹:刘根学会做茶叶后,就一头扎进茶场一心当起他的茶艺师来,干了几年,他做的绿茶红茶竟有了些名气,还在县里的茶叶评比中得到过奖项。但刘根命运真正的转折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年村里的茶场改制拍卖,刘根在他五姐的帮助下,一下子捧出了10万元巨款,拍得了茶场的永久性经营权,刘根也从一个茶艺师摇身变成了一个茶老板。也是这个时候,刘根的老婆宗菊妺辞去了小学代课老师的工作,全力配合起刘根的茶事业。种茶、做茶、卖茶,刘根的日子就像他做的茶叶一样生机勃勃、有滋有味,十来年过去,他不再住在表爷爷盖的那三间瓦房,而是在制茶车间边盖起了两幢楼,一幢办公,一幢住人,装潢也比较考究,还专门设置了接待室、餐厅包间等,很有些气派。我记得有几次回去探亲,他都是在茶场请的客,吃完饭又总要送几盒茶叶。除了房子,还有车子。刘根买过好几次车子,最先买的是他结婚时坐过的普桑,也就是普通桑塔纳,后来换成了桑塔纳2000,再后来又买了本田,前些年他一咬牙买了辆上百万的奔驰,一直用到现在。

刘根在物质上的富有,似乎正应验了当初给他找对象时表爷爷的“女大三黄金堆成山”的说法,据了解宗菊妺也确实能干,在事业上帮了刘根很多忙,可以说是一位不折不扣的贤内助。我常想,如果表爷爷还在世的话,看到自己老来生下的这个独子有如此出息,真不知道会高兴成怎样呢,恐怕连嘴都要笑歪的。

比起房子、车子来,最让刘根得意的还是他的儿子,按辈分论也就是我的小表弟。刘根的儿子是在表爷爷去世半年之后生下的,也就是说宗菊妺第一胎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似乎轻轻松松地就把刘家的根脉给保住了,根本没有表爷爷临终前说的那么难,这是很让刘根得意的地方。尽管刘根的这个儿子在计划生育的背景下也只能是刘家第五代单传,但毕竟传后这事已经有了保障,刘家传宗接代的使命在刘根这里就算完成了。从这点上看,刘根也该得意。村上人说,山不转水转,当初刘玉柱为给刘家留个种、续个香火,一连生了八个女儿后才实现目标,而刘根第一胎就有的放矢、心想事成,看来刘家还是有福报的,刘柱子如果地下有知也该安心睡大觉了。当然,让刘根得意的还不仅仅是有了这么个传宗接代的儿子,更重要的是这个儿子还十分出秀,从小学到中学成绩一直跑在前面,高中毕业后又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大学毕业时,五表姑曾经想让刘根的儿子留在省城工作,但刘根和菊妺都没有同意,他们觉得自己就这么个儿子,必须回到自己身边,不仅要传宗接代,还要传承家业。

说起来,刘根在儿子大学毕业时是留省城还是回老家这个问题上,还征求过我的意见,那时我已经转业回地方工作,在县环保局当科长,管着几个人,大小是个官,在亲戚朋友中也算是有出息的了。我记得刘根专门请我到他茶场吃饭,边吃边与我探讨儿子的出路问题,当时菊妺也在场。

刘根问:“多多啊,山快大学毕业了,你五表姑想让他留在省城工作,我和菊妺则想让他回来,毕竟就这么个儿子,这点家业虽然算不上什么,但总得有人来传承吧,你见多识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帮着拿个注意呗。”山,就是刘根的儿子、我的小表弟。

我反问:“刘根(刘根结婚成家后就很少有人叫他阿狗而叫大名了),山他自己的事情最好要看他自己有什么想法?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大多很独立,山都大学毕业了应该会有自己的考虑,我们要尊重他自己的选择才对。”

“他啊,你也知道他从小就听话,现在遇到择业这种大事当然更会听我们的了,可他越这样,我们反倒越纠结,生怕为了我们耽误了他的前途。”菊妺插话说。

我看了眼菊妺,想起不久前参加的有关农村发展方面的学习,就有了自己的观点。我说:“要论前途,我倒以为回来未必就没有前途。现在像我们江南这些发达地区已经出现了逆城市化的苗头,什么是逆城市化?说白了就是城里人开始想往农村跑了,出现了新一轮的上山下乡,尤其是像我们这里的农村交通便捷、环境优美,像山这样有文化的人回来了说不定还真可以大干一番事业呢。”

听了我这话,刘根和菊妺两眼都放出光来。刘根接口说:“还是你站得高看得远,不愧在政府机关工作,你这样一说我就定心了,想想也是,外边的金窝银窝难比得上自家的草窝啊,让山回来发展,就这么定了。”说完,刘根与菊妺对了个眼,菊妺朝他点了点头。

说实话,我至今对我发表的那个观点十分后悔。如果当初我不发表这样的观点,甚至反过来劝刘根和菊妺把山留在省城发展,山就有可能留在省城了,而山留在省城那就不会发生后面的一切了。唉!当然,有时候我也会痴想,是不是刘根给山取的这个名字取坏了?坊间不是说人的名字也会影响人的命运吗?有的人不是为此而专门改名字吗?有可能啊,万事皆有可能。

刘根给儿子取了一个单名山字,与姓连起来就叫刘山。刘山、刘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刘根给儿子取这样的名字,也算是把表爷爷一定要把刘家的血脉传下去这句话的活学活用了。不是吗?只要有人在,有男人在,就不会绝后。刘根曾得意地对我说,他给儿子取这个名字还是动了脑筋下了功夫的,也是有文化有内涵的,起码比他爸给他取刘根这个名字要有文化有内涵得多。当初我倒很欣赏刘山这个名字,但我忘了还有句成语叫兵败如山倒,也就是说运气不好的话山也会倒的。现在想想刘根应该像表爷爷那样再给山取个叫狗啊猫啊猪啊这样的小名,有了这样的小名也许就平安了。唉!这是天意吗?冥冥之中又好像是天意。村上人说,刘根小时候就遭过天火,差点被烧死,看来刘家生出来的儿子注定难逃劫数啊!这话听起来,未免让人头上冒汗、心里发瘆。

我还清楚地记得,刘山大学毕业回来那天,是刘根开着他那辆新买的奔驰去接刘山回来的,与刘山一起回来的还有五表姑。晚上,刘根在茶场摆了几桌,把亲戚都叫了过去,说是为刘山接风。我心里清楚,刘根弄这个场面,是给刘山看,更是给五表姑看的,意思是刘山回来了没留在大城市但照样是很风光的,我刘根也绝不会亏待了自己这个儿子。可尽管场面不小,五表姑还是不买刘根的账,她在酒席上就揶喻刘根说:“根啊,你真是小洞里爬不出大蟹,非要让山回到你这一亩三分地来干,能有多大平台、多大出息?山这四年书算是白念了,学了四年的计算机也算是白学了。”刘根不服,抛出我的观点来回应五表姑:“五姐,话可不能这样说,农村是广阔天地怎么就变成小洞了呢,连多多都说了现在已经出现了逆城市化的苗头,什么是逆城市化?说白了就是你们这些城里人开始喜欢农村、想往农村跑啦,我看好山,他回来肯定会干出一番大事业的。”五表姑不认同,又反驳说:“什么逆城市化不逆城市化,我告诉你再怎么逆城市化,这现代化啊也总归先在城市实现,农村实现现代化恐怕要到猴年马月了。”五表姑这么一说,刘根没词了,倒是刘山出来为他爸解了围。刘山很有分寸地说:“五姑,现在的农村可不比你们那时候的农村啦,这里啥没有?城里有的无线网络这儿也有,可这儿有的山、水、竹林、新鲜空气城里有吗?因此,我建议你啊也早一点回来养老吧!”刘山这一说,五表姑又变得没话说了。这下该轮到我出来解围了,我站起来,拍了拍刘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山这次回来啊,关键是根在这儿呢。”我这话是一语双关,根这个字也是一字两用,大家听完笑了,忙附和说:“有道理,有道理。”

这顿饭吃得热闹开心也难忘。吃喝间,我还基本了解了五表姑在省城工作生活的大概情况。五表姑刚刚退休,退休前是省城一家大型炼钢厂的党委副书记,算是副厅级吧,这在我们老家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五表姑怎么从一个村姑一步步混到厅级的呢?这主要是靠五表姑夫,当然她自己也十分努力。五表姑刚嫁到省城时并没有很快安排工作,直到在家歇了一年之后才被安排进了一家炼钢厂做了厂办秘书。这家炼钢厂的厂长是五表姑夫的老部下,可能是为了报答昔日老首长对自己的关爱之情,厂长对五表姑十分照顾,也想刻意培养五表姑,在厂长的关心和五表姑的努力下,五表姑先入了党,后又当上了副科长、科长、办公室副主任、主任,再后来就进入了领导班子,最后还当上了党委副书记。五表姑和已经去世的五表姑夫并不是没有子女,他们在表爷爷去世后领养了一个女孩,只是这个女孩没怎么回过我们这个村,升高中时就送到美国读书了,据说是什么交换生,这一交换就再没有回来,从高中读到大学,现在还在读博,据五表姑透露有可能今后会留在美国工作生活了。我知道了五表姑的基本情况,也就理解了五表姑说刘根是小洞里爬不出大蟹这句话的意思。是啊,能把女儿培养到美国留学的人,怎么会允许自己的下一辈回到老家农村?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活法,并不都是口袋里装钉子——个个想出头。我就觉得刘山能回到父母身边既可尽孝道,又能创事业,何乐而不为?事实上,刘山回来后还真是大展拳脚,干得风生水起。

刘根的茶场在一座水库边上,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人在茶园中就像置身山水画里,发展前景非常看好。

刘山回到家乡后,先是帮着刘根打理生意,慢慢地他发现老家这边的茶叶汤色和口感都还不错但就是价格上不去,一直是不温不火的样子,没有周边县茶叶的名气大、附加值高。经过一番调研思考,刘山首先给自己父亲茶场产的茶叶取了个响当当的名字叫根茶,并注册了商标,又专门举行新闻发布会进行推介。他介绍说,他们家的茶叶之所以取名为根茶,不仅是因为他父亲名字叫根,更主要的是茶树有根、茶文化也有根,作为做茶人就是要探寻和保护茶文化的根脉,让那一抹绿色生生不息、让那一味茶香历久弥新。在此基础上,他还定期组织开展茶文化交流活动,走出去、请进来推广他的根茶。根茶开始只有根红、根绿两个品种,两年之后他从邻县引进种植的白茶取得了成功,又多了个根白,一时在本县茶叶界引起了不小反响。

刘根放手让儿子刘山干,刘山就大刀阔斧地干,很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刘山毕竟读过大学,又在省城待了几年,手笔和思路与刘根完全不一样。他除了高度重视打造自己的茶叶品牌外,还利用茶场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一块废弃的荒地,专门申请盖了一栋楼,搞农家乐,从事旅游服务业。刘山开办的农家乐取名叫根茶苑,很有些与众不同,在这里既可以品茶聊天,更可以吃到不一般的农家菜,这些农家菜都是新开发出来的与茶相关的茶菜,比如茶叶鸡,是专门用老茶叶加其它调料炖出来的,浓香馥郁;客房装修也别具一格,既有智能化马桶、摇控窗帘等现代化元素,又有原始的石灰拌稻草墙面、粗拙的竹木椅子等等,总之来这里吃上一顿、住上一晚都会有种别样的感觉,留下深刻而难忘的印象。这个项目一经面世,就取得了很大成功。而更可喜的是刘根家的另一个新的重要人物,也是在这个时候被领进家门的,这个人物就是刘根和菊妺的儿媳妇、刘山的老婆。传说中刘根和菊妺的眼睛越来越小,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整天笑得眯成一条线后慢慢变小的。

刘山的老婆姓田,叫田欣,也是大学本科毕业,学的是会计,且才貌双全,据说在上大学时就是一朵校花,本来是要读研的,但她父母膝下就这么个女儿,家庭经济条件又好,就执意让她回到了身边。田欣家住县城,其实这个时候刘根也已经在县城给刘山买了婚房,只是刘山还一直没住而已。与刘根不同的是,田欣父亲田春生办的是一家生产各类木地板的企业,生意相当不错,还出口创汇,资产应该远超刘根。田欣在大学里学的是财会,毕业后就在她父亲厂里当会计,但跟刘山结婚后喜欢山里的生活,就到根茶苑担任了总经理,也算升了职,有了官衔。后来我慢慢了解到,根茶苑田欣家也是投了不少钱的,从这事上可以断定刘山与田欣两个人的感情基础应该很牢,不然田欣不会冒冒然把一大笔资金投给根茶苑。

刘山与田欣结婚,我是被刘根请去做的现成媒人,那个时候我已经升任环保局副局长,家族里除了五表姑外,数我官最大了,刘根请我做现成媒人也有撑场面的意思。现成媒人之所以现成说白了就不是媒人,是男女双方自由恋爱后瓜熟蒂落要结婚了请出来的一个角色,也是必须有的角色。不过现成虽现成,在结婚这一重大事项上也有不少事要做,我作为男方媒人就少不了要与女方请的媒人做些穿针引线的工作,比如男方彩礼出多少、开门抱轿钱出多少等等,有些男女双方不好直接说的话都得由媒人出面协调对接。我记得当时刘根由于刘山投资根茶苑手头并宽裕,给了女方18万元彩礼,对于田欣这样的家庭刘根的出手是少了点,但经过我出面耐心解释女方也接收了,甚至丝毫没有影响嫁妆的份量,田春生给田欣的嫁妆是一辆价值上百万的宝马车。我当时就调侃说,香车宝马、酒朋诗侣,好应情应景啊。当然,那时谁也不会料到最后出事会出在这辆宝马车上,这又是后话了。

郎才女貌、女才郎貌。用这八个字来形容刘山与田欣的结合最贴切不过了,甚至在这个“才”字里面分明还隐含那个“财”字,因为两家的物质条件都非常优裕。当身高一米八三、俊郎帅气的刘山挽着身高一米六五、白皙秀气的田欣从宝马车里出来的时候,我不知道在场看热闹的人会投来多少羡慕嫉妒恨的目光。

刘山与田欣婚礼是在五一节举办的,并安排在县城最高档的国际饭店国际厅举行。这个县城里最大最豪华的宴会大厅,那天金碧辉煌、高朋满座,不仅县里企业界的一些有身份的老板来了,而且县委、县政府的一些领导也来了,宴席大概摆了有上百桌,司仪还请了县电视台一档节目的主持人。起先我还不知道这个阵势,坐下后有些吃惊地问刘根:“刘根,你哪来这么大本事,浪头搞这么大,请了县里的领导,并居然还请到了电视节目主持人当司仪?”刘根笑笑说:“那都是亲家公的来头,我哪有这本事。”我也笑笑说:“要论本事那都是山的本事,人家是看重山啊!你看看山今天这帅气样,哪个丈人丈母看了不喜欢?”刘根一听这话更笑得合不拢嘴。我发现他的眼睛真的变小了,眯成了一条缝、一条线。看着他那由衷的笑意,我又想起了表爷爷,想起了小时候与刘根的那些事,心里不免涌起无限的感慨,真是山不转不水转啊,这几十年过去换了人间。

这天,菊妺打扮得也十分漂亮,她穿了身蓝底红花的旗袍,又化了淡妆,已俨然不像一个农村妇女,倒像个城里的阔太。当一对新人、两对父母站在台上时,场内自发地鼓起了热烈的掌声,像是炸响的小鞭。我参加过许多婚礼,像这样自发地为新人、为新人的双方父母鼓掌还是第一次见到,许是人们为这天生的一对、地造的一双而赞赏而感慨而祝福吧。掌声过后,刘根作为男方父亲,也作为酒席的主办方自然要说上两句答谢的话,看得出刘根比较激动,脸有些泛红,像只刚熟的苹果,他上前一步对着话筒准备讲话时,我注意到他拿话筒的手有些微微颤抖,我猜想他肯定是激动坏了。果不其然,刘根拿着话筒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足足过去了半分钟,才想起另一只手里拿着的讲稿,我都替他感到有些尴尬。还好半分钟过后,刘根调整了情绪,调起嗓子,把一份答谢辞念得铿锵有力,又引来了一阵雷鸣般的掌声。证婚人请了分管工业的副县长,他拿着稿子却没看稿子,对着话筒抑扬顿挫地讲了三点,大致意思是讲了三个“祝”,第一祝是祝贺,祝贺一对新人走进婚姻殿堂,他们到了法定年龄,双方自由恋爱,完全符合法律规定,婚姻合法有效;第二祝是祝福,祝福一对新人婚后生活幸福美满,举案齐眉,永浴爱河;第三祝是祝愿,祝愿一对新人早生贵子……副县长的口才极好,他抑扬顿挫地讲的时候,我又拿眼瞄刘根,看到副县长每讲一句,刘根就颌一下首,很是沉浸其中,而等到副县长说出祝愿一对新人早生贵子时,竟不由自主地鼓起了掌,嘴里又不由自主地蹦出两个好字来。我微微地笑了,心想副县长的三个祝啊这最后一个祝对刘根是最受用的了,刘山和田欣能够早生贵子,这日子哪还不幸福美满?都要甜到骨子里去了。

婚礼很热闹也很冗长,其间表演了一些节目,有唱的跳的,还有变戏法的,而每当有谁接受司仪采访,让其说句祝福的话时,又几乎都是祝新郎新娘早生贵子。

早生贵子,早生贵子。我仿佛看到天上的表爷爷也在微微地笑着,频频颌首。

这世界上似乎真有一个很难打破的魔咒,就是你越想得到的越难得到,越怕失去的往往越容易失去。

对刘根来说,早生贵子就是这样。

刘根越想刘山和田欣早生贵子,他们俩就是生不出来。用农村的话说刘山娶了个不会下蛋的鸡。传出这话来已经是刘山和田欣结婚四年之后了。在农村一般来讲,新婚第一年不生小孩,那大多是不想生,还没玩够呢;第二年不生,那可能就有问题了,需要去求医问药;第三年没怀、第四年不生,那笃定是不会生、生不了了。刘根生在农村长在农村,自然知道农村人的这个逻辑,也正因知道这个逻辑他心里憋着的愁绪就一直在疯长。

“咋就生不了孩子呢?哪怕生个女孩也行啊!”刘根坐在我办公室里的沙发上,边抽烟边叹着气,既无奈又不甘。他是赶在清明前给我送茶叶来的,明前茶有股淡淡的清香,像个刚刚发育的美少女,有几分清纯几分甜蜜,缺点是冲泡个两三开就基本无味了。其实喝明前茶很大程度上喝得不是茶而是一种身价,也就是说能喝上明前茶的人是有身价的人。刘根是给我送身价来的,他每年都会给我送这样的身价,可这次他顺便把积压在心中的郁闷和苦恼也送了过来。

“去医院看过吗?”我有些明知故问。

“怎么能不看啊,该查的都查了,该吃的药也都吃了,什么雄鸡汤、通孕汤、疏肝开孕汤、补肾种子方等等民间偏方,都连骗带哄地让小俩口吃了,甚至连蚂蝗都磨成粉偷偷地让田欣吃下去,可他妈的一点效果都没有。吃药不管用,我还带着菊妺到普陀山去了一趟,菊妺那个虔诚啊跪在观音菩萨面前膝盖都快跪出血来了,可到头来田欣的肚子连个气泡都不冒。你说气人不?”刘根说着,狠劲地把一支还没抽完的烟摁在烟缸里又拧了一下,仿佛要对那支烟撒气似的。

“是刘山的问题?还是田欣的问题?”

“嗐,两人都没问题,真是瘸子的屁眼——斜(邪)门了!”

“两人都没问题,也就说明两个人都有问题。现在怀不上的小夫妻多了去了,据说是吃多了转基因食品,也有说是受了环境污染的影响,照此说我这个环保局副局长还有责任呢。”

“唉,想想上代头生孩子哪有这么难,有的人在田里干着活就把孩子给生了,不是有叫田生的吗?就是在田里出生的啊!”

“现在不是生的问题,而是怀的问题,怀不上才生不出呢!”

“那,那都是一回事,那时候怀不也是很容易的吗?都怕怀呢,想想我爸和我娘不就一口气生了九个吗?唉,你说是不是我的上代头生多了,轮到我的下代头就生不出了呢?”刘根说着,又眯起眼,啪地点起了一支烟,吐出的烟雾像他的愁绪一样,凫凫绕绕。

我看刘根的样子,噗哧一声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表爷爷生孩子生多了挤占了刘山的指标?那倒要去找表爷爷好好说道说道。”

刘根没笑,他更加使劲地在吐着烟雾,吐着他的愁绪。

说实话,我是理解刘根愁绪的,却对他的愁绪一愁莫展。

刘根吐了几口烟雾后又回过神继续说:“多多啊,你听说过住在西山沿的那个小瞎子吗?都说他算命算得贼准,我和菊妺也去找他了。你猜怎么着?小瞎子是外人给他取的绰号,他根本就不瞎,眼睛亮着呢。那天,小瞎子精神头不错,菊妺报上了山和欣的生辰八字,他掰着手指,嘴里神神叨叨地算了一会,最后你猜他对我说什么?他问我知道鲑鱼吗?我摇摇头。他介绍说,鲑鱼出生在很浅的溪流中,在成长过程中不断地游向大海,虽然在海中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但在最后一季总要奋力游回故乡,在淡水中繁殖,然后——”

“然后什么?”我问。

“然后什么,这狗日的没说,我撬了他半天嘴也没能撬得开,就像被冰冻住了似的。还是菊妺听出了些意思,她拿出3000块钱塞给小瞎子,说谢谢先生指点,可小瞎子却只抽了一张大团结,其它他的说什么也不肯收。你说这人怪不怪?事后菊妺告诉我,那小瞎子不是明说了吗?那鲑鱼虽然要游向大海可最终会游回淡水中繁殖,也就是暗喻山和欣应该会有孩子啊!”刘根说到这里,两眼又放出光来。

“你信吗?”

“我想信可又找不出信的理由啊,也许这就是命吧,如果命里我终会有个孙子也算是刘家有后,可以告慰我爸了。后来我又细细琢磨小瞎子的话,他说鲑鱼出生后要游向大海再游回淡水中繁殖,是不是说我要放山和欣出去?先不要在身边待着?可也找不出出去的理由啊!唉,头大啊,想想都头大!”刘根说着,使劲地摇着头,像是要证明他的头真的大了似的。

“我看啊你还是想开些,尽人事听天命,不要老抱着传宗接代这种老观念不放,我告诉你现在社会上的丁克家庭可越来越多,什么叫丁克家庭?就是不要小孩,两人落得个轻松自在。”

“丁克?那在我们家门都没有,我上天入地也要让山和欣生出个一男半女来,把刘家的根留住,否则死不瞑目啊。”

“嘿,你还真不愧是我表爷爷的亲儿子!”

我们拉拉杂杂扯了许多,可扯来扯去都是一个关于生育的话题。我知道那次谈话对刘根来说没什么实际意义,最多也是让他把心中的憋闷倒出些来,我想他的愁绪肯定已经塞满了胸腔,胀得难受,再不往外倒的话恐怕都要溢出来了。

我对生儿育女、传宗接代这种事兴趣不浓,尽管我的儿子当时已经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也到了谈婚的年龄,但儿孙自有儿孙福,操那份闲心干什么?操多了,心里就容不下更多的事。那时我经常为环保问题发愁,什么水污染、空气污染、土壤污染,什么富营养、重金属,看不完的信息报表,处理不完的举报投诉,多快把我的脑子也给污染了。

大概又过了一年吧,也是清明前,我回老家给先人们上坟。上坟,在我老家也叫飘钱,用一串串五颜六色的钱纸往墓碑上一挂,再跪下去磕几个头,烧一些用纸叠成的元宝之类,先人们大致就可以收到钱用了。年年岁岁都是这样,时间久了,我们活着的人就把飘钱这天当作聚会的一天,飘完钱一起吃个饭,倒也不失热闹。我拖家带口回去飘钱一般要半天时间,把在老家公墓里住着的先人们走个遍,当然表爷爷表奶奶也是我飘钱的主要对象。刘根知道我要回去飘钱,就打电话提前约我飘完钱带着一家子到他茶场吃饭,顺便把代表新一年身价的明前茶送我几斤,我很高兴地答应了。

来到茶场,离午饭还有点时间,菊妺告诉我刘根在茶室里正陪着省城来的五表姑说话,让我过去一起喝茶。我走进茶室,看到刘山、田欣小夫妻俩也在,加上五表姑和刘根,四个人谈兴正浓,气氛热烈,好像不是在喝茶而是在喝酒,尤其是刘根脸上写满了笑意,一副阳光灿烂的样子。五表姑精神很不错,脸上还泛着红晕,不知是高兴还是施了妆。我亲切地叫了声五表姑后,就问刘根啥事这么开心。

刘根眯起他的小眼睛笑着说:“多多,五姐说现在省城有家叫什么医院的可以做人工受精了,我们正商量着让山和欣去试一试呢,五姐说已有不少城里人靠人工受精有了后代,如果这样的话,山和欣不就有希望了?我们刘家不就有希望了?”

“那是有后医院。”五表姑笑着补充说,“看你这脑子!”

“对,有后,就叫有后,这个医院好像还就是为我刘根开的,我叫刘根,它叫有后,对路,对路。”刘根有点抑止不住兴奋。

“嗯,这家医院名字取得好,很接地气嘛,没叫什么不孕不育医院。”我附和说。

“是啊,现在的不孕不育医院多了去了,什么时候打开电视都能看到这样的广告,我们以前是跑了这家跑那家,可跑来跑去,钱花了很多,药吃了不少,结果发现都是他妈坑爹的。”刘根接着说。

“也不能这样说,现在不孕不育的小年轻是越来越多,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没有哪家医院可以包治百病。有后呢,采取的是人工受孕,也叫体外受孕,这在国外已经比较普遍,国内则还刚刚开始,但技术已经十分成熟,这也不过是给那些自己不能生育又需要后代的人多一种选择罢了。”五表姑说话,总是体现出一位领导干部的样子,让人听了也总是十分的佩服。

“嗳,多多,我现在想起小瞎子说的话倒是蛮有道理的,山和欣到省城医院里去做人工受孕,是不是也像鲑鱼一样要到大海里去一回才能回来产子?如此,这狗日的小瞎子还真厉害呢!”刘根对我说。

“啥鲑鱼啊小瞎子的,这事我总觉得搞得有些复杂,我与田欣本不打算生了,正计划到孤儿院去申请领养一个呢,既能传后也算播散爱心。”一直坐在一旁的刘山开口了。

“废话,去领养别人家的孩子,吃错药了吧?姑且不说领回来的孩子聪明不聪明、灵光不灵光,这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能接受吗?你知道中国人最讲究什么?最讲究的就是血脉两字,没了血脉这根脉也就断了,这根脉断了树还能长吗?你这话要是让你爷爷听到了准会抽你两大嘴巴!”刘根对刘山指责说。

刘山倒一点没有受到指责后的难堪,相反还笑着朝我吐了吐舌头。我又注意到田欣在暗底里用脚轻轻地踢了踢刘山。我对刘山的态度是明了的,他对有没有后、有没有自己的后看得不那么重,但对田欣却吃不太准,她踢刘山这一脚,是支持刘根的观点呢?还只是仅仅制止刘山不要在这样的场合说这样的话?

五表姑毕竟是五表姑,真没在省城白吃这么多年饭,她比刘根还权威地对刘山,也是对刘根,很可能还包括田欣和我在内,说:“刘家的根脉不能断,我们刘家虽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保不齐后面不会出什么达官贵人,现在势头在这摆着,刘家肯定是一代更比一代强,像山和欣这样优秀的孩子后代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因此领养这种事想都不要想!有后医院那边的事包在我身上,山和欣抽个时间去省城,一切由我来安排!”

五表姑的话说得掷地有声、不容置疑。我看她说完后,优雅地端起桌上的牛眼紫砂杯啜了一小口茶,很有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样子。

我看着五表姑却想起了表爷爷,想起了表爷爷当初把五表姑送到省城去的初衷,心里又十分敬佩起表爷爷来。心说,要论战略家,表爷爷才是呢,他不是走一步看两步、三步,而是看十步、百步啊!

据刘根说,刘山和田欣在那次聚餐后的第二天一早,就开着田欣出嫁时陪嫁过来的那辆宝马车随五表姑去了省城。

真有点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味道。

刘山和田欣到省城后住在了五表姑家,静等五表姑安排。那所叫有后的医院还确实生意不错,去做体外受孕的人真不少,五表姑七拐八拐地托了人,才在刘山到省城后的第二天上午去了医院。

五表姑托的人是这家医院的一位姓孙的副院长,找孙副院长五表姑也是备了份重礼的,这份重礼除刘根茶场产的明前茶,还有刘根买的名烟名酒。刘根现在不缺钱,缺的是造人的方法、途径和结果。

孙副院长收了五表姑送的重礼,自然也没懈怠,他安排医院相关方面给刘山和田欣做了身体检查,随后又确定了采集精子与卵子的时间。孙副院长解释说,等到采集了精子和卵子,再通过人工受精后植入母体,一切就OK了。孙副院长甚至说,要男孩还是要女孩都可以掌控,就是想生一对龙凤双胞胎也不在话下。说得五表姑心花怒放,说得刘山和田欣张大嘴不敢相信。但不管信与不信,一切似乎都在按五表姑的设想、刘根的目标运转。

刘山和田欣在有后医院将一切办妥后,不知不觉已经在五表姑家住了半个多月,医院明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个两三个月就可以做移植手术。事情算是有了不错的结果,也算刘山没负了刘根的重托。就在回家前一天晚上,刘山一高兴就约几个在省城工作的大学同学一起聚聚。那几个同学忙得焦头烂额,整天被工作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听说刘山带着媳妇来省城进行人工受精时,一个个惊呆了,他们想不明白刘山夫妻既然生不出孩子为什么还非要生孩子?他们给刘山算生孩子培养孩子的经济账,也算时间成本账,还算生活压力账、算孩子今后不孝顺所受到的伤害账,算到后来就得出了一个结论,现在拼着命还要生孩子的是人太OUT了,根本没活明白,也根本不知道人生的意义和乐趣!在他们面前刘山毕业回了农村,倒好像真成了一个已经跟不上潮流的土老冒。好在刘山也没跟他们较什么劲,更没置什么气,他只是觉得奇怪,大城市的生活工作怎么会变成这样的状况了呢?难怪患抑郁症的人会越来越多。

当然,这些也是刘根跟我说的。刘根跟我说的这些,有的是刘山告诉他的,有的是他借题发挥的。反正刘山和田欣去省城的那些日子,刘根基本上天天要跟我通次电话,而且要跟我说上好一阵子,他像打了鸡血一样亢奋,仿佛刘山、田欣这一去就要给他抱回个大孙子似的。刘根在电话里对我说:“多多啊,你是不知道,山的那些大学同学哪里是不要孩子啊?我看他们是根本生不起孩子,你想省城的消费有多高?光买一套房子小一点的就要好几百万,即使生得起也养不起啊,想想当时让山回来还真是对了,要不然在省城有什么好日子过!”

“就是嘛,现在农村才是养人的地方呢,大城市工作生活压力太大了。”我回说。

“嗳,多多,我现在发现做人工受精那才是真正的优生优育,你想啊我培育一棵茶树苗不也是需要花好大功夫吗?这人工受精说白了也是育苗,育好了再移植到母体中,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健康又聪明。”

“是啊,那就是科技的神奇之处,我以前不是跟你说过尽人事听天命吗,现在看来你的努力一点都没有白费,老天终于要给你一粒上好的种子了。”

刘根呵呵地笑着说:“多多,你别说我有什么烦心事、有什么好事喜事就是喜欢跟你说,也喜欢听你说,我们是一对好兄弟亲兄弟啊!”

“啥?刘根,我们是好兄弟亲兄弟?你吃醉酒了吧?我得叫你叔!”

“啥叔不叔的,那是辈分上的事,我们俩同年出生又同吃你娘的奶水长大,就是好兄弟亲兄弟!”

“你这话要是让表爷爷听到了,我又得倒霉,起码吃巴掌是少不了的。”

刘根听我这么一说哈哈大笑起来,我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笑声,就想起了心想事成这句成语。刘根现在真是心想事成了,也该到了他哈哈大笑的时候了,可他竟与我称兄弟道弟,我又觉得他是被即将到来的胜利冲昏了头脑。

事实上乐极还真能生悲。好像这是历史经验的总结。

就在刘根天天与我分享他的所谓好事喜事的时候,谁也没料到命运的那只黑手会再次伸向他,而且那只黑手还是这样的毒辣,比当年他遭遇火灾要毒辣十倍百倍甚至千倍。

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也有几分诡异。那天下午,刘山和田欣从省城开车往家赶,下了高速,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并飘起了密密匝匝的细雨。刘山开着车子,拐进山道,距茶场大概也就不到两三公里的地方,忽然出了车祸,车子向右前方坡下冲去,接着又撞上一棵香樟大树,侧翻了过来,刘山的身子也侧翻过来倒向一边,头伸到了弹开的车门外边,而车子在振动中由于角度的变化车门又被树干顶了回来恰巧把刘山的脖子死死地夹住,像一棵被压扁了的毛竹,当场气绝身亡。田欣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虽然系着安全带,但由于车子翻转中力道过猛也被甩出车外,脑袋结结实实地磕在了一块大石头上。120急救车赶到的时候,田欣尚存一点气息,但送到医院后经过几个小时的抢救也终没能抢救得过来。一对小夫妻的生命音符,就像忽然断了的弦一样,戛然而止。

关于刘山遭遇车祸的事,我是半夜才知道的,这次不是刘根打电话告诉我的,他可能已经被悲伤完全淹没,不知道要干些什么,给我打电话报信的是二表姑夫。我刚接到电话时好像还在梦中恍恍忽忽的,二表姑夫告诉我刘山和田欣出车祸了,让我赶紧去医院,听那声音仿佛来自地狱,我禁不住哆嗦起来,有点像筛糠。我开车勿勿赶到医院的时候,田欣刚刚被送进太平间,而刘山则早已躺在太平间了。我看到刘根不停地在抹泪,他冲我叫了声“多多”,嘴咧着就什么话也说不出了。菊妺脸色煞白,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看到谁就盯着问:“他们是不是搞错了?死的人不是山和欣对不对?山和欣还在省城是不是?”我看她那样子有点类似祥林嫂,内心就一阵紧似一阵地发痛。

二表姑夫告诉了我刘山和田欣出车祸的一些情况,这些情况也都是听警察说的,因为没有人在现场,又没有监控设备,警察的说法又多少带些主观分析判断。至于车子怎么会突然向右前方的坡下冲去?是避让车辆?还是避让行人?又一概不知,既没有目击者,也没有留下什么可供推测的痕迹,成了一件十分蹊跷的事,也成了天大的一个迷!

我执意要去太平间看看刘山和田欣,二表姑父说:“深更半夜的去太平间干吗?要看明天白天去看呗。”我说:“不行,我必须去看看他们,晚了怕他们的灵魂飞走。”其实,我是想看看刘山车祸后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内心实在是放不下我这位聪明帅气的小表弟。二表姑父拗不过我,还是找了医院的人带着我们一起去了太平间。

拉出那只箱子,我看到刘山躺在里边,白色的灯光下他的脸色更加苍白,白的瘆人。我仔细地观察他的脖子,果然像一棵被压扁了的毛竹,惨不忍睹,眼里早已噙着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哗哗地向下流淌。我不住地抹着眼泪,努力睁开眼睛,发现刘山除了脖子受了重创外,身上其他地方竟完好无损,就连一点血迹也没有。田欣的脸色没这么白,甚至还带一点不易察觉的红晕,她躺在那也较为安祥,像是睡着了似的。两个年轻人就在十几天前还与我谈笑风生,现在却躺在了这冰冷的尸箱里,让人好不心酸好不悲痛啊!我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一起离奇车祸!

据后来刘根回忆,那天下午他的两只眼皮一直在跳,本来说好了要等刘山和田欣从省城回来后一起吃晚饭的,菊妺还特意做了一大碗刘山最爱吃的笋干烧肉,但田欣路上打电话说他们在省城出发晚了,可能会在服务区吃些,让刘根不要等他们。刘根说他吃过晚饭后看着天气下起了雨,就打电话嘱咐刘山开车慢些千万要小心,刘山却还嫌他啰嗦。刘根总感觉到哪儿不太对劲,就一直在楼下的接待室里抽着烟,坐等刘山和田欣回来,可最后等到的却是一个足可以让人心碎的噩耗。

刘山和田欣的突然离去,让刘家的天塌下来了。我专门请了几天假,很想为刘根和菊妺做些什么。第二天一早天气放晴,我开车前往刘根的茶场,在刘山出事处特意停下来仔细察看,想发现点与车祸有关的一些线索,毕竟我当过好几年兵,也上过军校,对地形观察还是有些经验。可是,我在现场转了好几圈,除了地上的车辙、烂泥和那棵如盘子般粗的香樟树被刮掉一大块皮外,并没发现什么有用的线索。我设想当时刘山开的车怎么撞向这棵树的,可找不到正当的逻辑。按说在那样的一个雨夜又是山路,车速快不到哪里去,车速只要不快也就不至于与树撞成这个样子,田欣更不至于被甩出车外。那又是什么导致这起严重车祸的呢?又根本无从推理,这真是天大的怪事,像是进入了百慕大三角。正当我扫兴地要离开的时候,却猛然发现香樟树左前方的泥地里折射出一束红光。这是什么?难道有什么魔力才致使车祸的吗?我走过去俯身细看,原来是块鸡血石,上面还刻着一尊观音像。男戴观音女戴佛。看来这正是传说中表爷爷留给刘根、刘根传给刘山的那块宝贝鸡血石了。

我来到茶场的时候,刘根家的客厅里已经设了灵堂,当年刘山与田欣拍的那张结婚照挽着黑纱变成了遗像,挂在了客厅正中间。遗像下方的桌子上摆着一对烛台和一只香炉,烛台上的两根蜡烛正燃着,火苗有些无精打采,香炉里则正焚着三柱香,香烟凫凫升起,在刘山和田欣的遗像前飘来飘去,像两个年轻的灵魂。桌上还摆了很多瓜果和点心,比较精致也比较高档,想来都是刘山和田欣生前爱吃的。

刘根一夜不见,不,其实也就是几个小时不见,他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大半,眼圈也黑黑的,眼泡有些鼓,很像两只熊猫眼,嗓子已经嘶哑,几乎说出不话来。看他那样子,我就知道他这一夜是在悲伤中浸泡着的,当然除了无休无止的悲伤他还要面对刘山和田欣善后的一大堆事,他的身体怎么能一下子承受得起这么多的重压呢?我把他拉到一旁,掏出那块鸡血石悄悄地问:“阿狗,这块鸡血石是山的吧?”我这次特意唤刘根叫阿狗,这个小名已经好多年不叫了,我这样叫他,有点想换个语境的意思,看看能不能帮他稀释些悲伤。

刘根接过鸡血石没有细看,揣进衣兜,嘶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句话:“男戴观音女戴佛,有什么用啊!”说完两眼又渗出了大颗的泪珠。我知道睹物思人,他看到这件刘山一直佩戴着的玉石岂能不再次伤心欲绝?但物归原主,这样宝贵的东西总归要让刘根保管起来。

沉默了一会后我关切地问:“山的后事准备怎么弄?需要我做什么?我特意请了几天假的。”

刘根抹了把泪说:“都安排了,我让三姐夫去请了银沙寺的和尚,准备来家里做三天佛事,超度山和欣。”

“那我帮着张罗张罗。”我打心里想帮刘根挑掉些担子。

“嗯”。刘根朝我点了点头,但很快又眼巴巴地看着我,带着哭腔说,“多多,帮我劝劝菊妺吧,她快不成人样了。”

我心里一颤,看着刘根几乎祈求的目光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痛,只好咬着嘴唇使劲地点了点头。

菊妺这次遭受的打击几乎是致命的,我去探望她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嘴里还在不停地叨叨着,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头发凌乱得像一堆草,脸色仍然惨白惨白,眼窝也陷进去了,像被人戳过似的。大表姑陪在菊妺身边,但她坐在床沿光顾着抹泪,啥事做不了,也不知道做啥事。其实我也一样,看着菊妺的样子,我六神无主,过了会后只好假装淡定地上前摸了摸菊妺的额头,感觉有些发烫,像对菊妺也像对大表姑说:“菊妺在发烧啊,最好还是要请医生来看看。”

菊妺好像听到了我的声音,睁开两只眼看我,却什么也没说。我看到两个白白的眼珠子在我面前晃了晃,迅速又闭上了,接着又是一连串轻微的叨叨,像是来自地下:“山,你快回来,快回来,我不要你生孩子了,我帮你生个弟弟吧,嘿嘿,有了弟弟,你爸就不会逼着你生孩子了,嘿嘿,嘿嘿。”

菊妺叨叨的间歇,我看到两颗大大的泪珠沿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滴在了枕巾上洇开了。我看着这泪珠,仿佛看到了两滴鲜红的血!

刘山和田欣出事以后,刘根的生活像坐了回过山车,从高潮滑向了低谷,从开心快乐跌进了痛苦深渊,这倒使我对人生多少也有了些参悟。没事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坐着冥想,而冥想最多的就是关于刘根的事。我发现许多事是经不起冥想的,一冥想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总有它的前兆,或者有它的前因后果。

我曾记得刘根曾对我说,表爷爷在最后的时刻就告诉过刘根,说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刘根要把刘家的根留住会很难很难。现在看来,似乎应验了。

刘根还跟我说过,他曾找西山沿的小瞎子给山和欣算过命,小瞎子还拿鲑鱼作比喻,说鲑鱼出生在很浅的溪流,在成长过程中会不断地游向大海,而到最后一季又要奋力游回故乡,在淡水中繁殖。繁殖以后会怎么样?小瞎子卖了个关子没说,等我到百度上查了一下以后才明白了小瞎子为什么不说,原来鲑鱼在淡水中繁殖以后就会死去。这是不是隐喻山和欣在省城留下了种子后也必然会出事呢?这样一想,我吓出一生冷汗。

我决定抽空去会会那个小瞎子,也很想探探那根无形的绳子。

那天是天气预报宣布出梅后的第一个礼拜天,天气彻底放晴了,也彻底变热了,太阳像一只火球一样挂在空中烤着大地。我用过早餐,又磨蹭了近半个小时,估摸着小瞎子该正常工作了,就独自开车奔西山沿而去。西山沿在县城的西面,是一座小山包下面的一个村庄。山因在县城西边,人称西山,而沿山建起的村庄,老百姓就给它取了个很形象的名字叫西山沿。这几年西山沿因为有个小瞎子名气越来越大, 本县的人大多知道,邻县乃至邻省的人也常慕名而来。民间传说他不仅能算命,还能看风水,有第三只眼,这第三只眼长在脑门上,是在某年某月的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一阵电闪雷鸣过后被打开的,也就是开了天目,有了神通,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对这些传说一直不以为然,也没太当回事,但既然这次刘山和田欣的结局貌似被他说中了,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是哪路神仙,也顺便问问这位神仙对刘根、菊妺失独以后的生活有没有好的建议。可我车进村口,一路打听到小瞎子的住处时,却吃了个闭门羹,问邻居,邻居说他早出去云游了,什么时候回来呢?又没人知道。有点奇怪。我想这小瞎子是不是料定刘山和田欣出事后,会有人来找他问个究竟,抑或找他算算账?我大致知道凡算命者一般不会给别人断生死,这主要是别人很难接受,也会折自己的寿命。小瞎子虽然没给刘山和田欣断生死,但他以鲑鱼作喻,基本也算是交待了刘山和田欣的命运,只是刘根和菊妺根本没往那方面想,当然也不懂不知道不愿意往那方面想。

事事有因果,梦中人不知。果真如此吗?果真如此的话,那刘山和田欣的结果又是什么因造成的呢?想来从表爷爷到刘根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啊,难道是刘家本不该有人传宗接代吗?如果不该有人传宗接代的话,这因又到底在哪里?是不是小瞎子知道其所以然?因为没见着小瞎子,我心中便充满了太多问号,可正当我被这些问题纠缠不清无比惆怅的时候,忽然看到刘根和五表姑还有二表姑夫顶着烈日也在向小瞎子的住处蹒跚走来,走得满头大汗。

难道他们真的来兴师问罪了?我快步走向他们,与五表姑、二表姑夫、刘根打过招呼,问他们大热天的来西山沿干什么。刘根抹了把汗后说:“找小瞎子啊,我想再让他给算算。”

俗话说人穷志短,我看刘根遭了家庭变故后虽然还不至于穷到哪里去,却很有点穷途末路的样子了,那志气也几乎消磨殆尽。他人已瘦了一廓,精神很不济,苶不拉叽的,以前说话声如洪钟,现在说话无精打采。看他那样子,我心里酸酸的,忙告诉他小瞎子出去云游了,不在家。

刘根又呐呐地说:“怎么这么不巧?白跑了?”

我试探性地问:“你找小瞎子还想算什么?”

刘根忧郁地说:“现在山和欣的种子还留在有后医院,我去了好几趟有后,想要回冷冻的胚胎,但一次次都被有后以法律不允许为由拒绝了。没办法,我是想来请小瞎子再算算这颗种子还能不能孕育出后代来,是男是女都可以。”

五表姑补充说:“无可奈何方信命,有点办法谁呼天,本来我是可以继续走走有后医院孙院长的路子,把坯胎拿出来找人代孕,可没料到前段时间孙院长出事了,被检察院抓了进去,你说这不是命吗?现在国家正在严厉打击非法代孕,没个熟人,医院是根本不会把胚胎拿出来的!”

二表姑夫接口说:“代孕妈妈找都不用找,现成的,老八的女儿小芹年轻体健,前两年才生过孩子,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拿回这冷冻胚胎!”

我安慰说:“别急,车到山前必有路,留得青山在就不怕没柴烧,只要种子还在,我们无论如何也要让它生根发芽。”

我不经意间又提到了山,忘了当初刘根给儿子取名为山,就是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意,现在青山都不在了,还能有柴烧吗?这话显然触动了刘根的痛处,我看到他仰起头来,对着那热辣辣的天空无限悲伤地叹道:“老天爷是要灭我刘家啊!”

那声叹息尽管在毒日之下,却也透着一股苍凉、一股悲怆。我看到刘根两只眼睛中渗出来的泪珠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像两颗珍珠,但我深知这两颗珍珠实在是太脆弱太脆弱了,只要他头一低,就立马会跌得粉碎。

太阳底下晒得慌,稍站了几分钟,身上就汗汵汵的了。二表姑夫让我与他们一起去刘根家,说二表姑在家里做饭,大家一起聚聚再说说话。我想,即使二表姑夫不请,我也一定要再去刘根家看看,刘根现在这个样子了,那菊妺又怎样了呢?

曾经很红火的根茶苑已经彻底熄火。我看到偌大的一个院子竟没了多少生息,边边角角还长出了不少杂草,心里就不免酸酸的。都说事在人为,现在最富活力的两个年轻人走了,事还能为吗?

二表姑果然在厨房忙活,我问她菊妺在哪?精神是不是好些?二表姑放下手中正在择的一把菜,叹息说:“出了这么大的事能好到哪里去,只是以前总叨叨个不停,这阵子不叨叨了却也很少很少开口,简直像个哑巴,让人看了心酸。”

“那她人呢?”我又追问。

“这会儿该是又去山的房间了吧。”二表姑答。

“山的房间?你们不该老让她去那种地方?经常去还怎么从痛苦中走出来?”我带着责怪的口气,边说边往楼上走。

我知道刘山和田欣的房间在楼上,他们俩结婚时虽然在县城有新房子,但因为忙于根茶苑的生意,很少去那里住,只有偶尔在田欣父母家吃了饭,才会去新房子歇歇脚,或者住一晚。刘根家二楼有三个大套房,楼梯口东侧有两个,最靠东边的是刘根和菊妺住,挨着的是专门留给五表姑从省城回来住,刘山和田欣的那个大套房则在楼梯口西侧,相对比较独立。我推门走进刘山的那个大套房,首先进入的是会客室兼书房,但没发现菊妺,再推开房门进入卧室时竟吓了一大跳,吓得差点喊出声来。我看到菊妺抚着两只红木做的十分精致的骨灰盒轻柔地说:“山、欣,今天你们俩想吃什么,妈给你们做。”

怎么骨灰还没落葬?我缓过神,对菊妺说:“菊妺,你这是干什么?人死不能复生,你老这样悲悲戚戚的,刘山和田欣地下有知也不会赞成的啊,他们不担心你的身体?”

菊妺没答理我,继续抚着骨灰盒,说:“山、欣,我昨晚又梦见你们对我说想吃笋干烧肉了,我知道你们俩最爱吃笋干烧肉,而且最爱吃我烧的,今天我就继续给你们烧。”听她说这话,我看到两只骨灰盒的边上已经摆了一碗红烧笋干肉,想来一定是昨天烧的。我搂住菊妺的肩说:“菊妺,快跟我下去吧,刘根和五表姑他们回来了,正寻你呢。”说着,我生拉硬拽着她出了屋。

在一楼楼梯口正好碰到准备上楼的刘根,我猜想他肯定也是上楼去找菊妺的,就把他拉到一旁,声音虽低却不无责怪地问:“刘根,都说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你怎么还没把那两只骨灰盒安葬?”刘根低着头没有回话,像有满腹的心事无处可说,又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无话好说。顿了会,我又很不解地问,“咦,不对啊,那天从殡仪馆火化回来,不已经安葬了吗?这是怎么回事?”

刘根把头抬了起来,两只眼睛看着我,有些顽固又带些坚定地说:“当天晚上,我就去把坟刨开,把两只骨灰盒抱了回来,我对着两只骨灰盒,也对着山和欣的灵魂立下了誓言,一定要让山和欣留在有后医院的坯胎变为活生生的生命,到那时再让他们的子女送他们入土!否则,我愧对列祖列宗,更愧对我的父亲!再说,刘家如果到了刘山这一代断子绝孙的话,他即使入了土也一定安不了的!告诉你多多,我和菊妺如果不是惦记着那几枚胚胎早就不想活了,那几枚胚胎现在是我们活着的精神寄托和全部意义!”

我没想到刘根竟会有这套理论,竟会做出这样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竟会把自己生命的全部意义寄托在那几枚冷冻胚胎上。我无言以对,沉默了一会后,叹息说:“唉,你,你这是何苦啊?”

我和刘根说话的当口,菊妺没去找五表姑而是去了厨房,她可能又要去烧刘山和田欣爱吃的笋干烧肉了,刘根让我去茶室,说是五表姑要与我商量事情。商量什么事?刘根说去了就知道了。

五表姑终于也遇到了头疼事,她用右手撑着自己的下巴,抬起头,两眼盯着天花板发愣,那一头原本黑黑的头发已经有了很多银丝,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无意间,我注意到五表姑坐的位置也恰是上次商讨去省城做人工受孕时坐的位置,在五表姑的左手边当时坐的就是刘山和田欣。唉,生活真是无常!

五表姑等我坐下后,用撑住下巴的右手端起了桌上的一杯茶,啜了一口后对我说:“多多,我思来想去也只好找你商量商量了,你大小也算个官,而且现在还正在位置上,不像我已经退休好几年了,这退与没退还真是大不同,退下来再找人,人家就不一定买你的账。你当副局长好几年了吧,省里也多少有些关系吧,看能不能找找人从中协调一下,让有后医院网开一面?”

我想了想说:“省环保厅倒也有几个领导关系不错,但那大多是工作上的关系,没啥私交,不好意思麻烦人家,更何况环保厅与有后医院也八杆子打不着啊!”

五表姑不赞成我的观点,她像介绍经验似地说:“啥麻烦不麻烦,我跟你说这人与人之间的交情还就是麻烦出来的,你不去麻烦别人,也就不会建立关系,你麻烦过别人那就不是一般的关系。你怎么知道环保厅与有后医院八杆子打不着?医院没有环保问题?起码医疗垃圾处置环保厅就能管得着。再说了,环保厅的领导也肯定与卫生厅的领导熟悉,这不就是个人托人的事吗?我们要把网撒开些,网撒得越开机会就越多。”

我真佩服五表姑,虽然年纪大了些,但脑子依然很活络,经她这么一条分缕析,我觉得很有道理,就点了点头说:“那我尽力试试看吧。”

“有钱能使鬼推磨,多多,你找关系我出钱,只要能搭上线,就不怕搞不定,哪怕砸锅卖铁也要把事情办成,这是关系到我们老刘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刘根马上呼应说。

刘根说得有些言过其实,几枚胚胎怎么就关系到刘家的生死存亡了?他这样说可能也有给我施加压力的意思,但我不能一下子接球,进一步解释说:“刘根,我可知道现在国家是明令禁止代孕的,你即使拿回了胚胎,也不一定就能进行代孕啊!”

刘根不屑地说:“这个你不用管,至少拿回了胚胎可以存进北京、上海的大医院去,等到政策允许了再生也不迟。现在你只管按五姑说的想办法找关系。”

刘根又用五表姑来压我,可我心里还是没多少底气,毕竟我是副职,县里像我这样芝麻绿豆般大的小官多了去了,我这点地位和权威要与省上的大员攀关系办私事难度很大。也许刘根说得过于理直气壮,大家一时都没再吭声,好像要以此来默认我能把这事办成似的,而这样的默认无疑又加大了我的压力。过了会儿,我试探性地说:“五姑、刘根,我想我们还不能一条道走到黑,认定了诸葛亮姓诸,我们应该有两手准备,一方面想方设法搞定有后医院,另一方面刘根和菊妺也得想法再生一个,这样东方不亮西方亮,传后总不会有问题的。”

我刚说完,刘根像被拍的皮球立即反弹了,头摇得跟拨浪鼓似地说:“不行,不行,你别指望我和菊妺还能生孩子,不说菊妺早就‘上天’了,就是不‘上天’,照她现在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也肯定生不了!我们现在只有华山一条路可走!”

我看了眼刘根,知道他说的“上天”就是不来月经的意思,但这是可以调理的,调理好了完全可以恢复女性的各项功能。

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关键时刻还是五表姑权威性地表态了:“让刘根和菊妺再生一个,这事我也想过,但走不通,一则菊妺现在的身体状况太差,恐怕很长一段时间都难以缓过劲来,这样的身体不容易怀上;二来菊妺年龄也不小了,我记得比根还大三岁,再生小孩风险太大,我们不能为了生孩子再把大人搭进去,因此眼下只能指望那几枚胚胎给刘家传宗接代续香火。多多,这事你不要再推,必须想想办法努努力!”话说到这份上,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

二表姑夫关心菊妺的身体,叹了口气说:“唉,现在菊妺的身体倒是个大问题,老这样下去迟早还不垮掉?你们要多想想法子劝劝她,最好能让她早一点从死胡同里走出来!”

二表姑夫的叹息大家都有同感,可这该咋办呢?靠劝能劝得过来吗?

五表姑又啜了口茶,带着许些把握地说:“这样吧,我家里的大灰猫前段时间生了几只崽子,下次带一只小猫过来,给菊妺作个伴,解解闷。”

“猫?我们人说什么她都一点听不进去,像耳旁风,弄只猫来能管用?他五姨你不是在开玩笑吧?”二表姑夫表示怀疑,就剜了一眼五表姑。二表姑夫在刘家也算是有点地位的,他叫其他表姑向来都是按排序叫,什么老大、老三、老四,唯独不叫五表姑为老五,而是用了他五姨来表示对五表姑的尊重。但他剜五表姑这一眼,我看出来了他心中的不服。

我也觉得不大靠谱,但没吭声。刘根也没吭声,但他可能希望五表姑家的猫能像五表姑说的那样管点用。

五表姑对二表姑夫的质疑显然没放在眼里,更加自信地说:“我家的猫可通人性了,小猫崽子不到两个月就知道往主人的脚边蹭,还喵喵地叫个不停,就像小孩子叫妈妈,菊妺肯定会喜欢的。”

我看着五表姑自负的神情,心想除非你家的猫是只神猫。

那天之后,刘根隔三差五就打电话问我与省里联系了没有?什么时候可以出发去省城?仿佛我再不抓紧联系那几枚冷冻的坯胎就会融化了就会飞走了。我没怪他,我知道他心里既藏着无限的悲伤,肩上又扛着重大的使命,是真急、是真盼。我告诉他我认识的那位姓应的环保厅副厅长在外地出差还没回来,等应厅长一回来我们就赶过去。刘根又嘱咐我,请上级领导办事先不要讲什么事,以免为难被推掉,最好先约出来吃顿饭,等礼到了情到了,再把事情说出来,他想推也不好意思推了。刘根想的还真细、真周到。

终于10天过后我联系上了应厅长。

应厅长是北方人,也当了十多年兵,“生命里有了当兵的历史,一辈子也不会感到后悔”,是我们的共同语言。也许是军事干部出生,应厅长说话喜欢带个“操”字,激动的时候还会冒出句“他奶奶的”,许多人觉得他说话粗,而我听来却颇感亲切,也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打电话给应厅说礼拜六想去省城拜访他,有个事要咨询一下,让他无论如何拨冗抽点时间一起吃个饭。应厅长说:“操,有啥事就在电话里说呗,吃啥饭?”我说:“首长,这不是也想与你见个面嘛,再说了我这个事啊一两句话说不清,必须当面请教。”经我这么一说应厅便爽快地答应了,这使我在刘根面前倍有面子。

去省城之前,刘根与我商量想直接甩给应厅长一万块钱,他说请人办事不给钱不行,况且这世道没有谁与钱过不去。我说不行,都在官场混,直接给钱双方未免尴尬,弄不好事还没办反倒吓着人家了。刘根没拗过我,就答应先不送钱,备下了10条中华、6斤茶叶。

饭店是让五表姑订的,菜也是她点的,但她却没参加聚餐,她认为这种事情范围越小越好。我觉出了五表姑办事的老道,分寸掌握得十分到位。应厅长猜到我有什么事要求他,也是单刀赴会,没带什么人。就这样,在一个10人座的包厢里,我们三个人成三角形坐了下来。三角形应该是最稳定的。我想。

喝酒、吃菜,我和应厅长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刘根则含着笑,不时给应厅长倒酒、搛菜。按刘根事前叮嘱,必须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才可以说事情,这个时候酒壮人胆、人借酒力往往最容易表态。我不知道刘根从哪儿学来的这套攻关术,可能是做生意长了悟出来的吧。果然一瓶茅台快喝完的时候,应厅长主动问我了:“多多,我们都是当兵的出生,你有啥事就他奶奶的说呗,别藏着掖着。”我看到酒精已经在应厅长体内起了化学反应,刘根也给我递了个眼色,很显然时机已经成熟,我趁着自己还清醒就把刘根要托的事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故事很凄惨。我看到应厅长明显被打动了。可事情也很难办,要办就得违规操作。但我没想到已喝红了眼的应厅长竟向我和刘根表起态来:“操,刘根这事也忒悲催了,看来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这个忙我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哪啥,我下周就去找卫生厅的郭厅郭麻子。”刘根一听有戏,脸上立马笑成了一朵花,又忙着给应厅敬酒倒酒。可我反倒清醒了,心里更加没什么底,什么人道主义?什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用词不准确,明摆着喝高了,而喝高了说的话那是要大打折扣的。

吃饭本不是个事,有事肯定在饭后。应厅长踉踉跄跄地走出饭店的时候,我把车屁股后面的10条中华和6斤茶叶放进了他的车里,无意间我看到应厅长与刘根握手言别时,刘根又悄悄地塞给他了一只厚厚的信封。应厅长没作过多推却,揣进了裤兜。

似乎是大功告成了。我看刘根很有点像患了重症准备手术的病人,只有把红包送给医生了才会安心,就责问他:“刘根,说好了不送钱的,你怎么又送了?”

刘根不无得意地说:“多多,这叫看菜吃饭,人家应厅都表态了,我还不要表示表示?哪有人给你白忙活的?”

我说:“这八字还没一撇呢,你怎么就这么大方?”

刘根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我相信一钱不落虚空里,应厅收了钱才会给我们卖力,否则那点东西谁看得上,我都觉得这一万块钱送少了。”

我说:“你这枪法是不是有点乱啊?好像这钱放在身上会咬你似的。”

刘根说:“我的枪法乱?是你在犯官僚主义吧?你以为请人家一个厅官吃这么一顿饭送这么几条烟,人家就屁屁颠颠地给你办事了?除非你官比他还大,是个部级干部。不过,你要是个部级干部,我又何苦要在这个厅官身上下功夫呢?”

刘根把话说到这份上,我无语了。还说什么呢?也许我真是犯了官僚主义,毕竟刘根经历的我没经历,刘根迫切想要的我没切身感受,可如我这般芝麻绿豆大的官也犯官僚主义,那官比我大的多的应厅长呢,不更容易犯官僚主义?

晚上,在五表姑家,刘根把与应厅长沟通的情况简要向五表姑作了汇报。五表姑听得很认真,一直没插话,这很难得,要在以前刘根没说上几句,五表姑肯定要发表意见的。五表姑没插话,我以为她听完后肯定会站在我这边,反对刘根送礼又送钱,可我错了,五表姑的想法竟与刘根保持高度一致,说能约到厅级干部吃饭很不容易,出手不能小了,小出手不如不出手,说得刘根又后悔送一万块钱送少了。五表姑只好又安慰刘根说,事情没办之前送一万块也不少了,等事情有了些许眉目再送不迟。五表姑真是能进能退,游刃有余。可我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总在打鼓,七上八下的,隐隐觉得应厅长不大靠谱,至于哪里不靠谱,又没有权威性证据,搞得很纠结。

由于第二天是礼拜天,我不上班,刘根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我们就在五表姑家住了一晚。临行前,五表姑没有忘记要送只小猫给菊妺,她把一只最壮实的小灰猫装进一个笼子,连猫带笼子一起放进了刘根车里。五表姑说这是一只英国短毛猫,比较名贵,开价2000元不带还价的。我心里嘀咕,这种宠物猫,菊妺能喜欢吗?怕是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赶走成为野猫的吧。

到刘根家时,已近中午。菊妺在厨房忙活,我看到她刚刚从锅里盛出一碗红烧笋干肉搁在灶台上,刘根捧着那只五表姑称之为英短的灰猫对菊妺说:“菊妺你看,这是五姐特意带来给你解闷儿的猫猫,还很名贵呢。”说着,就想把猫递给菊妺。菊妺没搭理刘根,一边用自来水冲涮锅子,一边嘟哝道:“什么猫不猫的,我要去给山送饭呢。”这当口,刘根手中的猫趁刘根不备,喵喵叫两声,跳到了地上,真的像五表姑说的那样在菊妺的两只脚之间蹭了几下子,菊妺不耐烦地踢了它一脚。猫受到惊吓,跑出几步,可马上又调过头,用它那两只蓝眼睛看着菊妺,不一会它看到灶台边有一张凳子,四只脚一纵跳了上去,接着借着凳子的高度又跃上了灶台,说时迟那时快,猫对着那盘笋干烧肉旁若无人地叼起了一块肉。刘根回过神,发现猫在偷吃,上去就对准猫头打了一巴掌,猫再次受到惊吓从灶台上跳了下来,两只蓝眼看着刘根喵喵地叫着,像是受了委屈。菊妺看到这一幕,已有些枯萎的眼神忽然放出一丝光来,喃喃地说:“山,你又要偷吃肉啊。”我听菊妺这么一说,心想坏了,菊妺的病又犯了。

刘根不知怎么回事眼角渗出了泪,他轻轻地对我说:“多多,山很小的时候也曾像这只猫一样偷吃过笋干烧肉,也被我打过一巴掌。你知道我为什么打他吗?因为那碗笋干烧肉是用来供祖宗的,祖宗没吃他怎么能吃呢?可我这一巴掌,打在山的脸上也打在了菊妺的心上,她说孩子这么小你怎么下手这么狠!你看看,她现在肯定又想起山那次偷吃肉被打了。唉!”

我听到刘根这声重重的叹息,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可就在这时,菊妺竟双手抱起那只小猫,抚摸着说:“山,别怕,别怕,妈来喂你吃。”说着,腾出一只手来去盘子里捻了块肉,又觉得有些烫,就用嘴吹了吹,然后放在猫的嘴边,说:“吃吧,吃吧,小馋猫。”小猫张嘴把那块肉衔进了嘴里,吧唧吧唧地吃了起来。菊妺开心地笑了。

那天后,我听刘根说菊妺的心情还真一点点好了起来,像压在她心上的乌云慢慢散开了一样。刘根说菊妺把那只猫当成了刘山转世,说那只猫虎头虎脑的样子活脱山小时候的样子,特别是看她时的眼神分明就是山的眼神,带着点娇气,带着点顽皮,而且这只猫竟喜欢吃肉不喜欢吃鱼,与山的爱好也一模一样,真是神了。不过,刘根没让菊妺叫这只猫为山,而给猫取了个名字叫二宝,也就是他家老二的意思。听刘根说这些,我心里或多或少有了些宽慰,想想还是五表姑厉害,一只小小的猫果真把菊妺逐渐带离了痛苦。

刘根说完猫的事情,又开始不断地催促我问应厅长事情办得如何了。其实刘根急,我也急,毕竟这线是我牵的,事情办不成我对不起刘根,也对不起五表姑。可第一次打电话问应厅,应厅说还没空去找卫生厅的郭厅。第二次打电话去询问,应厅说郭麻子去北京出差了,要个一个多礼拜才回来。半个月后,我算着那个卫生厅的郭厅早该回来了,按预定应厅也该与郭厅商量了,就信心满满地再次打电话给应厅,不料电话中应厅把郭厅骂了个狗血喷头。他以很生气的口吻对我说:“多多,我专门找了家吃海鲜的高档酒店,请郭麻子和有后医院的院长吃饭,操,这郭麻子和有后的那个院长说什么这事关系重大要研究研究、商量商量,看有没有个万全之策,既能把事办成了又不踩红线,可研究商量到后来却告诉我胚胎这事太敏感、没余地,违法的事不能干,干了恐怕要砸饭碗,他劝我也不要管这个闲事。这是什么屁话,一点人道主义都不讲嘛!他奶奶的!”应厅特意把事情过程说给我听,又特意把骂郭厅的话骂给我听,我算是听明白了。事情明摆着,应厅把刘根给他的钱花出去了,没揣进自己腰包,这是他要重点说明的,但钱花出去了却没有效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我也真想骂一句,他奶奶的!

对应厅的担心最终成了事实。我把应厅长对我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刘根,也假装糊涂地说,应厅尽力了,无奈胚胎这事涉及国家法律法规,谁也不敢轻易下手。

刘根在电话里很长时间没吭气,我喂喂了好几声,他最后憋出一句话:“看来这钱还是送少了,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说完,挂了电话。

我的这条路被堵死了。刘根脚下还有路吗?他还会不遗余力吗?也许、应该、可能、说不定……

我有些茫然。

很长一段时间刘根没再找我。也许在他心里我这个多多真是多余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呢,心里有愧也不太好意思再去找他,只是偶尔回老家时听家里人说,刘根还在想方设法地铺路子找门子,仍然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理论,前一阵子不知是村里哪个人介绍的,说是省城有个从电力系统退下来的老爷子与中央一位首长是世交,在战争年代老爷子的父亲救过这位中央首长父亲的命,只要找到这个老爷子就没办不成的事。刘根顺藤摸瓜,七拐八拐还真找到了这个老爷子,前后花了近二十万,可老爷子忽然有一天从人间蒸发了,没了踪影,把刘根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家里人说完就骂骗子,骂完骗子又怪刘根钱多人傻没鉴别力。我摇摇头说,刘根不傻也不是没鉴别力而是求子心切,而这心一切就难免病急乱投医,没什么好责怪的。说到后来,大家又总是唏嘘一番,感叹刘根命运多舛,刘家家门不幸。

中秋节到来前的一个礼拜,我按习俗买了些节礼,去看望父母。饭桌上又扯到了刘根,父亲告诉我刘根前几天把根茶苑给卖了,大概卖了有好几百万,他和菊妺也已经从根茶苑搬回到了表爷爷留给他的几间老屋。这个消息太意外了,也太让人难以接收了,何以至此?我简单扒了几口饭,就扔下饭碗去找刘根。我觉得一个人无论遭受什么打击,总归要知进退,不能撞了南墙才回头。

表爷爷当初盖的那三间瓦房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破旧和丑陋,很像从岁月深处走过来的一位老人,脸上写满了沧桑。我看到房子前停着刘山曾开过的那辆宝马车,却不见刘根开的那辆奔驰车。是他又出去了吗?带着疑问,我敲开了堂屋的大门。屋里静静的像是没人,我喊了两声刘根、菊妺,顺眼就看到挂在东侧墙上的一张放大的相片,那是表爷爷。表爷爷一脸严肃地看着我,仿佛在问多多你来干什么?看着这相片,我心不由地一紧,接着嘴里又喊了两声刘根、菊妺,话音没落,菊妺从侧房里出来了,跟着她一起出来的是喵喵叫着的二宝。我迎上去,目光越过菊妺,瞥见了侧房的最里边摆着一张长方桌,桌上摆着两只红木做的骨灰盒,骨灰盒前面摆着瓜果和一碗笋干烧肉。我心里又是一紧,这两只骨灰盒居然也随着刘根夫妇搬了过来,真是人在阵地在啊。

菊妺看到我咧开嘴浅浅地笑了笑说:“多多来了,刘根,刘根他不在家呢。”

我望着眼前的菊妺似乎胖了些,精神也似乎比以前好了许多,就直截了当地问:“刘根去哪啦?是不是又跑省城了?唉,菊妺,我觉得你也要适当劝劝刘根,不要再一条道走到黑,有的时候我们该认命就得认命啊!”

菊妺情绪还算不错,她有些不服气地说:“认命?是啊我们就是认命,认准了有后医院的那个小生命就是我们的。刘根说了就算砸锅卖铁也要设法让山和欣的种子长出芽来,我现在也想开了,儿子没了还有孙子,有了孙子还会有重孙,你说对不对二宝?”说完,菊妺没有看我而是把目光投向了二宝,二宝好像听懂了喵喵地叫了两声,像是应答菊妺的问话。

听菊妺这样说,我感到菊妺现在不仅精气神不错,而且思路清反应快,她能把我说的认命切换成她心目中的认命,那是很有点水平的,不愧为当过小学老师,看来她也已经铁了心要把那几枚胚胎培育成人了。

我问:“为了孙子,也不至于把根茶苑卖掉吧?那可是刘根一辈子的心血,也有山的心血在里边呢。”

菊妺叹了口气:“唉,卖了就卖了吧,留着根茶苑没精力管,空在那边不经营就没了产出,而当初我亲家也是投了钱的,把它卖了把亲家的钱还掉,也算了了件心事,况且我们现在正是需要花钱的时候,没钱到省城去那是寸步难行,只有手里有钱,才会脚下有路啊。”

菊妺说话有板有眼还不失哲理,很让我刮目相看,从这些话语中我断定菊妺已经从痛苦抑郁中完全走出来了,而且变得更加坚强而有主见,有点像经历了风霜雪雨的梅花,有股子凌寒独自开的气势。如此,我还为他们操什么心呢?区区一个根茶苑再好也只是物的一种,它没有灵魂没有情感,而那几枚胚胎却深藏着灵魂深藏着情感,现在就看你有没有办法去挖掘去培育了。

似乎不用再向菊妺问什么说什么了,我对着二宝学着它的叫声喵喵地叫了两下,二宝没有回应我,而是用两只蓝蓝的眼睛盯着我看,我竟发现那眼神还真有点像刘山。

下午,我准备回县城的时候,小泥鳅提了两盒月饼来看我。小泥鳅是我和刘根儿时的玩伴,也是我和刘根从小学到中学的同班同学。小时候小泥鳅曾与我站在一条战壕里捉弄过刘根,前些年他推销环保产品时还找过我,我也帮过他的小忙,但此后就一直没联系,这次怎么又想起给我送月饼了?无事不登三宝殿,我判断他肯定又有什么事要托我。

小泥鳅把月饼塞进我车里,拉着我说他晚上找了家新开张的农家乐,菜不错,有野味,让我无论如何吃过晚饭再回去,又强调很长时间不见难得碰上,该聚聚了,有很多话憋在肚子里都快发馊变霉了,要赶紧倒出来呢。我担心他托我的事办不了,就推说晚上没时间要赶回去。小泥鳅嘻嘻笑着说:“时间嘛就好像女人的乳沟,挤挤总是有的。”一句话把我也逗乐了,我知道搞推销的能把死的说成活的、把黑的说成白的,可我毕竟与小泥鳅同学一场,不好硬剥他的面子,再说回去其实也没什么事,套用小泥鳅的话这乳沟不用挤也是有的,就答应了。

本以为小泥鳅还会找些其他同学作陪,可到了那家农家乐,进了最里边的一间包厢,发现这聚餐就我和小泥鳅两人,这聚的是哪门子餐?小泥鳅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我心里装的几个问号,被小泥鳅看出来了,他左一个多多局长右一个多多局长,显得格外殷勤,让我真有些招架不住,终于三杯酒下肚后我有些不耐烦地说:“小泥鳅,我俩是同学,也是穿开档裤长大的发小,你把我一个人约出来喝酒,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就说说呗,没必要遮遮掩掩。”

小泥鳅与我干了一杯酒后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与我推心置腹地聊聊。我心想,我与你小泥鳅根本不是吃同一碗饭、走同一条道的人,我们推什么心置什么腹啊?小泥鳅看我有些不屑,就不得不全盘托出了他想求我办的事,而这事说起来竟有些奇葩。

原来小泥鳅早已不做推销环保产品这行了,几年前开了家婚介公司,专帮大龄男女青年牵线搭桥找对象,倒也衣食无忧。他知道刘山田欣出事后这刘家眼看着就断了香火,而菊妺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也是老鸡婆孵不出小鸡了,可刘根本来就比菊妺小三岁,生龙活虎的,再生几个崽没一点问题,于是他想刘根之所想急刘根之所急,要帮刘根介绍个女的,而且立据保证不生个男孩出来就算服务不到家,可以不要中介费。至于菊妺嘛离与不离都不打紧,她永远是刘根的老婆刘家的儿媳。

狐狸还是露出了尾巴。小泥鳅居然又是找我推销他的业务来了,只是这次业务推销有些特别,但实事求是讲倒也算精准。我没想到小泥鳅会动刘根的脑筋打刘根的主意,可既然他想推销这笔业务,我不妨再深究一下,就随口问:“那你这中介费要多少?”

小泥鳅又自饮了一杯酒,搛了一筷菜塞进嘴里,不紧不慢地说:“给刘根物色个女孩生儿子难度比较大,一来这女孩要年轻还得很健康,不能有什么毛病,特别是暗毛病;二来要有点姿色,不能太丑喽;另外呢还要有些文化,当然最关键的是要包生儿子,如果生个女儿就没有意义了,这些条件加起来,你说难度大不大?所以综合考虑这中介费吧不能低于15万。你知道的,刘根为了拿回那几枚胚胎前前后后被骗了数十万,我这15万不高的,刘根现在手里攥着好几百万,这点钱对他来讲是九牛一毛,而且我也是有‘三包’承诺的。再说了,如果不抓紧圆了他生儿子的梦想,保不准他手里这点钱还要被骗,到时候落得个人财两空哭都找不到坟头。”

小泥鳅款款而谈,说得有理有据、有血有肉、有情有义,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我几乎快被他说服了,认为他的借腹生子倒也不失为一条迂回之路,甚至堪称金点子,于是就直截了当地问:“你都承诺‘三包’了,可为什么不直接去找刘根呢?特意请我吃饭,是不是想投石问路?”

小泥鳅嘻嘻笑了:“多多兄,不瞒你说我找过刘根了,可这家伙就是个怕屄和尚,油水不进,根本不买我的账,还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说我是什么拉皮条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

“所以么,你迂回到我这里,想让我当说客?”我也嘻嘻笑了。

“不能说当说客,这用词不当、用词不当,我是想让你去做做刘根的思想工作,我觉得你在机关当领导有做思想工作的经验,与刘根既是叔侄,更像兄弟,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你去跟他摆事实讲道理,他肯定会听进去。”

我没马上接话,心里却在寻思刘根拒绝小泥鳅的理由,是他觉得这有违法律?还是有违道德?似乎都是,又都不是。

小泥鳅见我没吭声,以为是我默认了他的想法或者说建议,就端起杯子敬酒,我们碰了一下,一口干了杯中酒。放下酒杯,我对小泥鳅也对自己说:“刘根认准了的事,大概十头牛也别想拉回。”

小泥鳅两眼定定地看着我,顿了顿说:“你告诉刘根,这次我一准给他弄个没开苞的黄花闺女!”

我剜了他一眼:“你,你还真拉起皮条来了。”

回家的路上,月亮已经挂在半空,再过几天就该满月了,而满月过后又会慢慢变成半月、玄月。我行走在皎洁的月光里,想起了那副著名的对子: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常圆。唉,真是此事古难全啊!

老家里堂屋的灯光仍然亮着,父母还没睡,他们可能是担心我酒后开车,我告诉他们不回城了,就在家里睡一晚。母亲听说,就赶紧张罗床铺去了。父亲准备上房休息,可我拉着他说:“爸,我想中秋节请刘根和菊妺来家吃个饭,你看行不行?”

父亲想都没想就回说:“好啊,刘根和菊妺现在上没老下没小,该请他们来家聚聚,热闹热闹。”

听父亲这话,我倒真想起来了,刘根现在既是孤儿,又是失独老人,恐怕今年的中秋月饼裹进去的该全是酸楚了,咬一口恐怕就会被酸出眼泪来。

一个礼拜之后,中秋节中午,父亲准备了一大桌菜,刘根按约过来吃饭,只是菊妺没来,我想再去请菊妺,刘根说不用了,菊妺在陪山和欣过节。

我一愣,陪山和欣?莫不是又和那两只骨灰盒子在一起了?这样一想也就不便多问。刘根心情还好,几杯酒下肚,话多了起来,我插空试探性地问他小泥鳅说的事情考虑得怎样?问这事,我倒并不是想劝他接受小泥鳅的方案,而是想知道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刘根没有对我起火,而是回问:“怎么?小泥鳅这狗日的也找你了?”我没吭声,只是点了点头。接着,刘根又感慨说:“这传宗接代的事,要一代一代地传,我们刘家到我这里传给了刘山,我也就完成了任务,接下去就是刘山这一代的事了,现在刘山虽然不在了,但他和欣的种子还在,有种子在就有希望在,有希望在我就不能做越俎代刨的事。”说完,也没看我,而是独自饮了一杯酒,像在用这杯酒证明他的观点、他的高论。我听懂了,原来刘根对传宗接代这事也是有他的逻辑、他的规矩的,这逻辑和规矩又是不能违背、不能破坏的。

看来,我是说中了,刘根认准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

十一

刘根又在黑暗中摸索了几个月,终于在元旦前夕,也就是新的一年即将到来的时候,看到了一束光亮,这束光亮带给了刘根新的希望。当然,这束光亮并不是刘根花钱买来的,而是五表姑的女儿茜茜从美国捎带回来的。

茜茜在美国攻读法学博士已经毕业,在一家著名的律师事务所工作,她是趁着圣诞节放假回国探亲的。茜茜很小的时候就被五表姑领养,记忆里根本不知道领养这回事,在她那里五表姑就是她妈,她就是五表姑女儿,这母女关系是天然的,也是割不断的,因此每年她都要抽空回来探望自己的母亲。茜茜回来后,听五表姑谈起她舅舅刘根的事儿,眉毛一扬说:“这种事最好的办法就是打官司,只有法律才是最可靠的保障!”茜茜还举了美国的一个例子,说美国德克萨斯州一对夫妻进行人工受精,可受精胚胎植入子宫后未能成活,后来夫妻俩离婚时争夺剩余的几枚胚胎,结果官司打到了法院。茜茜说得有根有据、有鼻子有眼。

五表姑开始认为茜茜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中国不比美国,法律还没这么健全,况且国家卫生部明文规定,人类生殖技术的应用应当在医疗机构进行,医疗机构和医务人员不得实施任何形式的代孕技术。但茜茜说正是因为中国的法律还没有健全才更要打官司。这话说得很有些水平,也很有些哲理,相当于说有即是无、无即是有,五表姑听了茅塞顿开。是啊,健全的法律固然可以提供法制保障,但不健全的法律不也说明了有空可钻吗?五表姑把茜茜的想法和自己的看法告诉了刘根,并建议刘根走司法这条路。正走投无路的刘根听五表姑这么一说,就好像走在漆黑的夜里看到了一束光亮,有了方向,也产生了新的希望。刘根很快从乡下赶往省城,与茜茜会合,商量打官司的事情,为保险起见,五表姑又在省城找了个小有名气复姓欧阳的律师一起论证,几个人研究了半天,最后得出个结论,打官司竟成了自古华山一条路,必走无疑。其实,五表姑之所以同意茜茜的观点,是因为茜茜的观点还引发了她一个新的想法,她敏锐地意识到打这种受精胚胎的官司并不指望一定要打赢,主要在于这样的官司一经开庭就笃定会引起社会的强烈反响,而一旦引起了社会的强烈反响,这官司打不打赢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事情必然会有新的转机,新的转机带来新的结果也未可知。这是五表姑后来告诉我的,我觉得五表姑在关键时候总是站得高看得远把得准,知道如何造势、如何借力,这大概是受了善于打仗的五表姑夫的耳濡目染。

打官司也像打仗,必须知己知彼。为了不打无把握之仗,刘根花重金聘请了省城那位欧阳律师,五表姑又靠前指挥,很有些志在必得的味道。欧阳不愧是民法方面的知名律师,思维慎密,做事认真,他首先到有后医院去作了一次调查,掌握了刘山和田欣与医院所签协议的内容,按协议刘山和田欣留在医院有6枚冷冻受精胚胎,保存期为一年,也就是说如果一年内不能从有后医院拿走胚胎或者不能让胚胎变成活生生的生命,那有后就有权丢弃。

丢弃了胚胎也就丢弃了刘家的根脉,丢弃了刘根心中唯一的希望,也丢弃了刘根和菊妺生活的全部意义!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说这话时,刘根已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吞云吐雾了。从省城回来后刘根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先赶到我家,说是有重要情况通报,我原以为有后医院有戏了,没想到他告诉我的竟是有关打官司的情况。刘根把在省城与五表姑、与茜茜,还有与那位欧阳大律师商量打官司的前前后后向我作了介绍。刘根有些兴奋,像是又一场新的战斗就要打响。我对法律不太懂,就问刘根:“那如果官司赢了,要回了那几枚冷冻胚胎,就一定能找到人代孕并生下孩子吗?国家不是禁止代孕吗?”

刘根并不气馁,甚至带着自信说:“官司赢了,就像你们部队攻打敌人的阵地一样撕开了一个口子,口子一开后面的事就好做了。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总能想到办法的,欧阳律师说了在美国、乌克兰、俄罗斯以及东南亚一些国家代孕是合法的。再说官司一启动,事情就可以往后拖,有后就不至于一年之后随便丢弃胚胎。”刘根还守着他那有钱就能把事情搞定的逻辑,事实上他再有钱也最终没有搞定有后医院,不得已才走了打官司这条路,而官司能不能打赢还是个未知数,他却又想着去国外代孕了,但我心里这样想面上又不好反驳他,反驳他就等于削减他心中的希望和向往。

刘根见我没吭声,又接着问:“多多,我到现在还不太弄明白欧阳律师的想法,他让我起诉我亲家而不直接起诉有后医院,起诉亲家时再把有后医院追加进来,这是为什么?我真有些糊涂,起诉我亲家不伤了和气吗?我怎么好意思?”

我想了想,回说:“律师总有律师的道理吧,按我的理解直接起诉医院可能胜算比较小风险比较大,医院总有医院的规定,他们不已经以国家不允许为由拒绝过你拿回胚胎吗?按说那冷冻在医院的胚胎你亲家也是有继承权的,不先把继承权弄清楚,即使拿到胚胎那又归谁?也许主张继承权才是你起诉的最好案由吧。反正我也不是太懂,下次你详细请教请教欧阳律师。”

刘根听我这么一解释,似乎听出了些意思,赶紧说:“那我得先跟我亲家打声招呼,以免对薄公堂的时候尴尬。”说完,嘻嘻笑了。

话题转到了刘根亲家身上,我自刘山和田欣出事那会见过刘根亲家,后来一直未再谋面。不知道刘根亲家失去爱女和爱婿后生活又是怎么过的,于是我问起刘根亲家的情况。刘根说,他亲家夫妻俩与他和菊妺一样,一直沉浸在痛苦之中难以自拨,尤其是亲家母杨文英本来身体就不太好,山和欣走了更是雪上加霜,几乎天天以泪洗面,茶饭不思,有一次竟带了瓶安眠药从县城打的到山和欣出事的地方,准备服药自杀,去追随女儿女婿,幸亏亲家公及时发现及时赶到才避免了又一起悲剧发生。

“他们也有一大摊家业,这下传给谁呢?”刘根喃喃自语。

“那,那他会不会真与你争那6枚冷冻胚胎?他们可也是失独老人啊。”我激灵了一下,竟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

刘根也似乎激灵了一下,他把一支抽了一大半的烟摁灭在烟缸里,定定地看了我好几秒钟后缓缓地说:“不至于吧,不过也难说,前段时间我听说田春生一直在给亲家母看病进补,调理身子,想再生一个,可效果不明显,到现在还没怀上,如果真生不了,说不定会惦记这几枚胚胎。我记得山和欣刚结婚时,春生就上赶着要他们小夫妻俩生两个孩子,一个跟我们姓刘,一个跟他们姓田,说以后要给田家传香火。”

“这样说来,倒有可能会与你相争,不过话又说回来,不管谁继承了这6枚胚胎,只要最终能把孩子生下来,是你刘家也是他们田家的血脉,我觉得应该没问题,人家田总是企业家不会太计较的。”

刘根又点了支烟,猛吸了一口后说:“我想也是。”

事实上,刘根没打任何招呼就把田春生夫妇告上了法庭。这起全国第一例冷冻胚胎争夺案终于赶在春节放假前开庭了,一时成了我们这座小县城最大的新闻,各路大小报记者蜂涌而至。案件引发的社会反响与五表姑预料的一点不差。

我特意请了半天假和五表姑还有其他几位表姑、表姑夫一起参加了旁听。可惜始作蛹者茜茜已经返回美国,要不然倒可以让她见识一下中国对胚胎案的审判,说不准这件国内新闻还可以成为国际新闻。

在开庭前,我注意到刘根与田春生还吵了几句,不知道他们吵的是什么,田春生好像很不开心,脸一直紧绷着,硬得连刀子也斩不进。但我却莫名地坚定,这只是暂时的,随着事态的发展,田春生一定会理解刘根、支持刘根的,他的脸也早晚会舒展开来。

仿佛一切都在欧阳律师的安排和掌控之下,有后医院的一名负责人作为追加的第三方出席了庭审。其实有后医院的负责人一出现在法庭上,明眼人就看出来了,有后才是一对亲家、四位老人需要共同对付的“敌人”。

案由应该比较简单,案情应该也不复杂。刘根认为,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嫁夫随夫,他儿子留下的胚胎理应由他来继承,未来的种种可能性也理应由他来处理;而田春生则觉得,胚胎为小夫妻双方所有,自己作为女方家长也应该具有继承权。两个亲家各执一词。有后医院的律师则辩护称,目前我国对试管婴儿冷冻胚胎的属性尚没有明确,而且国家对处置和监管冷冻胚胎有严格的技术要求,因此不能将冷冻胚胎交予任何一方。对此,欧阳律师反驳说,对于冷冻胚胎的监管处置,卫生部出台的条例所限制的均为医疗机构,比如不允许转让、赠送等,这些规定并非针对个人,也没有哪条法律规章不允许继承,而相对于冰冷的法条,更为重要的是冷冻胚胎含有已故夫妻刘山和田欣的DNA遗传物质,关系到双方父母和家族的遗传信息,已经成为双方家族寄托哀思、慰藉情感、传承血脉的载体,于情于理都应该让刘山和田欣的双方父母、四位失独的老人来继承……

我真觉得刘根请欧阳做律师是请对了,他的辩护在我看来是让人信服的,他的口才也是富有感染力的,而且他绕开了刘根的主张,直奔主题而去,我相信旁听的人也会与我这般认为冷冻胚胎该有四位老人来继承,至于由刘根夫妇还是由田春生夫妇来继承真是无关紧要的。

可是,当我们听到法官当庭宣布的判决结果时都傻了。法庭认为,已故夫妻刘山和田欣双方手术留下的胚胎,必须以生育为目的,但鉴于现在夫妻俩均已死亡,通过手术达到生育的目的已无法实现,其权利相应终止。同时,受精胚胎具有发展为生命的生物学潜能,是含有未来生命特征的特殊之物,在法理上不具备继承标的的本质属性,不能被任意转让、捐赠、买卖和继承,因此法庭对原告刘根主张由其监管储存胚胎不予支持。

法官宣布后庭内一片安静,静得几乎可以听到人们的呼吸声,可也就安静了片刻之后,人们发出了一阵阵嘘声,还夹杂着不满的责骂声。还是鲁迅说得好,不在沉默中暴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闭庭了,我想去安慰一下刘根和菊妺,却看到刘根、菊妺和他们的亲家相顾无言,菊妺和她的亲家母杨文英在默默地流泪,刘根眼睛都红了,他搂住菊妺的肩膀,蹦出了一句话:“再打,向中院上诉,还不行就到高院、哪怕最高院。”

我发现田春生的脸终于也不再紧绷,像泄了气的皮球,没了一点张力。他迈着沉重的步子上前搂住了刘根的肩膀,貌似要给刘根些安慰,看起来却像是要刘根给他个支撑。

我和五表姑及一帮亲戚陪着刘根、菊妺走出法庭的时候,天空变得有些暗淡,暗淡中忽又轰隆一声,滚了一个响雷。冬天怎么会打雷?大家都十分奇怪。刘根说,那是老天爷在生气呢,这样的判决谁服?

有好几个记者模样的人要采访刘根,大家想拦,却遭到了五表姑的反对,五表姑对刘根说:“根,你就把心里憋着的苦楚给记者们倒倒,让舆论也来监督监督。”刘根经五表姑这么一说,向记者们亮开了嗓子。

第二天上班之后,我打开电脑,关于冷冻胚胎的新闻扑面而来:《全国第一例冷冻胚胎争夺案开庭》《一对亲家为争夺冷冻胚胎走上法庭》《冷冻胚胎何去何从》《小夫妻双双去世,冷冻胚胎谁来继承》……在电脑前看着这些报道,我真是哭笑不得。

刘根成了新闻人物。

十二

春节放假期间,我还听到不少人在议论刘根,议论刘根的官司,但随着春节一过,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逐渐消失,有关刘根新闻的热度也逐步下降了。这有点像酒席,吃吃喝喝热闹了一阵后总要散场。眼看着胚胎官司引发的社会反响在消退,可五表姑所期望的转机却没有丝毫迹象,好在刘根赶在年前已经向市中级法院上诉,事情还没有完全见底,没有完全见底就说明希望还没有完全破灭。

大概又过了两个多月,杨柳已经吐出了新芽,乡下的油菜花也大片大片地开了,人们在踏青赏景的时候没想到刘根的官司再度成了社会热点新闻。我在本县电视台的晚间新闻里也看到了,我看着那位漂亮的女主播是这样的报道的:曾引起社会广泛关注的我县冷冻胚胎案,今天在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原告刘根表示,冷冻胚胎是他们四位失独老人有生之年的精神寄托,他们已经饱受了失子之痛,不想再在情感上被判无期徒刑,但他们不需同情,需要的是情理与道义。据悉,本案将择日宣判,本台也会继续关注。画面是刘根在中院接受电视台记者的采访。这次开庭我没参加,看完报道后我立即打电话给刘根,想询问他开庭的情况,可电话打过去竟没人接,直到二十多分钟后刘根才回了过来。

“多多,刚才我与欧阳律师在商量,中院庭审已经结束,是不是请主审法官一起聚聚,或者送点礼品什么,但欧阳律师死活不同意,说他代理的案子从来不靠关系、不走后门,要请客送礼让我自己去,这大律师啊就有这样的臭脾气。你说说我是当事人能去找法官吗?我请法官吃饭能请得动吗?真是的。”刘根在电话里发起了牢骚,看来对这次中院审判,刘根是决不肯再输的。

我安慰说:“刘根,你别急,兴许欧阳律师心中有胜算的把握,无须再走什么关系。再说了中院的审判比基层法院肯定要认真严谨得多,兴许来个大翻盘大逆转也未可知。”

刘根说:“但愿吧,不过这次中院对我的这个案子倒真很重视,据说是派了精兵强将的。唉,不知道结果会是如何?不瞒你说多多,我现在心里啊空落落的,像丢了魂似的。”

刘根在市里,我在县城,我们两人相距有上百里地,但我在电话里还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他的心境他的心情。

中院似乎已经研究过刘根这个案子的份量,抑或说研究过这个案子的现实意义,没过多久判决就下来了。如果说中院开庭引起的是社会广泛关注,那么判决结果出来后引发的就是社会震动了。当天的各大报纸刊登了刘根案子的整个过程,尤其是那份判决书的相关内容。

案子果然出现了大翻盘大逆转。作为中国首例冷冻胚胎案,出现这样的翻盘和逆转,没法不震动。

刘根竟赢了。

我看到报道中有一段关于判决的文字是这样表述的:中院审理认为,在我国现行法律对胚胎的法律属性没有明确规定的情况下,上诉人的诉求合情、合理,且不违反法律禁止性规定。医院方在诉讼中提出的卫生部颁布的胚胎不能买卖、赠送和禁止实施代孕的相关规定,并未否定权利人对胚胎享有的相关权利,医院也不得基于部门规章的行政管理规定对抗当事人基于私法所享有的正当权利。受精胚胎具有潜在的生命特质,不仅含有小夫妻俩的DNA等遗传物质,而且含有双方父母两个家庭的遗传信息,双方父母与涉案胚胎亦具有生命伦理上的密切关联性,而且“失独”之痛非常人所能体会,而那小夫妻俩留下来的胚胎则是双方家族血脉的唯一载体,承载着哀思寄托、精神慰藉、情感抚慰等人格利益。涉案胚胎由双方父母监管和处置,既合乎人伦,亦可适度减轻其丧子失女之痛。

好个“人格利益”。我看完报道,被这样的判决深深折服了。是啊,刘根在突遭失去儿子儿媳的这些日子里,他哭过痛过,也有人同情过劝慰过,可有谁在关注他的人格利益呢?就连我自己也没有真正进入他的内心,感受他的感受啊!

据说,拿到判决书的那一刻,刘根哭了,哭得稀里哗啦,哭得一塌糊涂。我不知道是他因为赢了案子激动,还是因为判决书的内容又触动了他哪根伤心的神经,抑或还有其他方面的原因,但我知道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都该哭,都该大大方方、正正规规、实实在在地哭一场。只有哭这么一场,才能使他积淀了太久的悲伤和委屈得以稀释,才能使他挣脱太多的羁绊更加积极地去面对未来,重整行装再出发。

拿到判决书的第二天晚上,刘根和菊妺在县城的大饭店里摆了一桌,专门请了他们的亲家田春生夫妇,也把我叫过去了,加起来一共才五个人,算是小范围聚餐。小范围聚餐往往要议大事。我以为刘根要与田春生进一步明确胚胎的归属问题,让我到场也算作个见证,没想到一对亲家坐下后,根本就没再为胚胎的归属而纠结,他们商量的是拿回那六枚胚胎后该何去何从,他们想最好能找上两个代孕妈妈生下两个孩子。当然,刘根还有一层意思,就是两个代孕妈妈可以各家找各家的,但不管哪家找的只要生下男孩,那必须归刘根姓刘,这是原则,也是底线,刘根要我见证的也就是这个原则、这个底线。还好,田春生对刘根的这个要求比较理解,也知道刘根为了传宗接代延续香火花了很大功夫,受了不少委屈,而自己原本就是个女儿,没刻意想要有个男孩来传宗接代,因此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我觉得刘根一场官司打下来心思慎密了许多。

案子是峰回路转了,两亲家也商量好了胚胎拿回来以后的事情。可对于拿回胚胎这事,刘根想的还是过于简单甚至过于天真了。那冷冻胚胎毕竟不是一粒药丸、不是一支口服液,只要㖔进肚里就可以怀孕,就可以把孩子生出来的。

当刘根怀揣着判决书和亲家田春生找到有后医院的领导,并准备领回那带有他儿子儿媳生命信息的胚胎时,没想到同样遭到了有后医院的断然拒绝。刘根心里不服,认为自己赢了官司,而且那胚胎本来就是自己儿子儿媳的,怎么就不能拿回?但有后医院的态度十分强硬,他们提出要拿走胚胎可以,但必须同时满足两个硬性条件:一是要让当地法院执行庭的法官一起来取,执行庭的法官不来,一切白搭;二是胚胎只能由医院转给医院,绝不能转给个人,因此必须由另一家医院开出接收证明,没有医院接收,说什么也没用。刘根碰了一鼻子灰,有点像撒了一半的尿又憋了回去,很是不爽。

从有后出来后,刘根又去五表姑那讨主意,没想到也挨了五表姑的批。五表姑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受精胚胎不是一般的东西,说拿走就可以拿走的,必须从长计议、周密考虑,包括怎么拿?拿回来后怎么办?有没有合适的医院、合适的代孕妈妈?法律允不允许?法律不允许又该怎么办?等等一系列问题。五表姑最后告诫刘根,赢了官司还只是万里长征迈出的第一步,接下来要让胚胎变成活生生的生命,还会遇到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刘根听了心里沉甸甸的,像压了块巨大的石头,他眨巴着眼睛问:“五姐,你提了这么多问题,那下步到底该如何从长计议?有没有好的办法?”五表姑没有马上表态,过了会后说:“还是让茜茜想想办法吧,美国法律允许代孕,而她又是吃法律饭的,她应该会有办法。”刘根一听,又急不可耐地说:“那赶紧与茜茜联系,最好请她再回来一趟。”五表姑说:“要回就要带好美方医院的接收证明,要不回来也没用。”五表姑说得坚定而有力。

从省城回来的路上,刘根仿佛看到了一条光明正大的代孕之路,但亲家田春生却给他泼起了凉水。田春生说:“亲家啊,我觉得去美国代孕这事有点玄,这倒不是说美国不行,主要是运输,我担心的是胚胎上不了飞机!”

“应该可以吧,胚胎又不是什么违禁物品。”

“这不是违禁不违禁的问题,关键是没这样的先例,没有先例就没人敢吃第一只螃蟹。民航不比其他领域,根本没什么路子好走。”

听田春生这么一说,刘根心里倒也打起了鼓。是啊,如果胚胎上不了飞机,那美国的一切努力不是白费了吗?

“那我们还得想想第二条路,看能不能请人地下代孕?不就是多花些钱吗?有钱能使鬼推磨嘛。”刘根回过神来说。

田春生思忖了一下后说:“这样,有后医院不是开出了两个条件吗?我们俩作个分工,你去做法院的工作,设法让执行庭的人出面与你一起去有后取回胚胎。我重点去找医疗机构和代孕妈妈。这样,我们各有分工各有侧重,做事的效率就高了。”

田春生的建议不错,也有为刘根考虑的意思。但田春生说完,刘根想都没想,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说:“那不行,找法院和找医院还是都得有我来,是我一直想把胚胎要回来,也是我一直想要抱孙子,因此所有事情都应该由我来,再说了你平时也非常忙,我不能耽误你了的生意。”

田春生听刘根这么说,呵呵笑了,接着说了三个字:“你啊你。”就不再吱声。

田春生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刘根话里的意思。后来,刘根告诉我说:“多多,找医院这种事情我怎么能放心交给田春生干呢?他会不会全力以赴姑且不说,如果他找到医院又找到了两个代孕妈妈,但两个代孕妈妈一个生了男孩一个生了女孩,他果真能把男孩让给我?我看未必。”

我呵呵笑着说:“刘根,你这是小心眼还是强迫症啊?你们两亲家之间不都已经说好了吗?你怎么还会这样想?再说了生了男孩不让给你,这男孩不照样是你的孙子吗?”

刘根解释说:“那不一样,姓了田就是他田家的人,防人之心不可无啊,现在维系我们刘家与田家关系的说白了就是那几枚冰冷的胚胎,那是很脆弱的,时间长了谁知道他们心里在打什么官司?我现在也五十好几了,在传宗接代这个问题上我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也来不得丝毫马虎,否则我死了都没脸皮去见列祖列宗!”

我说:“刘根,我算真服了你了!”

十三

我服了的刘根,其实有很多人也早服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刘根用他的心计和毅力书写了属于自己的传奇,我想这传奇很有可能会写进中国生育史里的。

我很庆幸我与刘根的这层表叔侄关系,尤其是我们俩同年出生又同吃了我娘的奶,用小泥鳅的话说我俩的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因为有了这层关系,我知道了刘根为胚胎寻找医院、寻找代孕妈妈的许多细节,有些甚至是不能被公开的细节。

那天,刘根和亲家田春生从省城回来后,田春生的车子把刘根送回家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但刘根却丝毫没有疲惫之意,他连夜和菊妺进行了反复商量,也结合实际进行了深入思考,七扯八扯,快天亮的时候他们终于达成了一个共识:求人不如求己,在找代孕机构、代孕妈妈这事上,没有什么神仙皇帝,只有靠自己,而且必须成功不能失败。他们对接下来要做的事基本理出了个两步走的思路,第一步是先想方设法找到代孕的医疗机构,让其开出接收胚胎的证明,第二步再申请法院执行,拿回胚胎交给医院,实施代孕。至于代孕妈妈,如果不好找就从自己的亲戚里物色。这个计划应该说操作性还是比较强的,不枉他们研究了半夜。

可是,还没等刘根开始求自己,求他的人倒先来了。这天,刘根原本要去上海转转看看,他早听说上海的地下代孕业务比较火,可他还没动身,上海的电话就打了进来。对方声称是一家中美合资的名为超越的生物科技公司,在媒体上看到了刘根为了冷冻胚胎打官司的报道后,对他的遭遇深表同情,好在官司打赢了又为他深感高兴。对方说他们超越生物科技有限公司有项业务,就是研究试管婴儿的培育,为那些不能生育的父母们代孕,因为美国法律允许代孕,这些年业务应接不暇,但考虑到刘根案子的关注度和影响力,他们公司可以免费为刘根提供一切代孕服务,条件只有一个,就是从签约之日起,刘根要在网上发表一份声明,声称自己已经找到一家为其儿子儿媳受精胚胎代孕的机构,这家机构就是超越生物科技有限公司。刘根接完电话有点懵,怎么生物科技公司也做代孕业务?但美国的招牌和免费的待遇,又让刘根有些心动。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刘根决定把超越公司作为自己赴上海后的第一站。

超越公司在上海繁华地段一幢写字楼里的21层,占了一层楼面,大概有上千平方米。刘根到达超越后,受到了公司方的热情接待,他们安排了一位二十多岁穿着职业装留着披肩发身材高挑面容漂亮的女孩领路,而当女孩把刘根带进总经理办公室时,公司又安排了一名专门拍照的人,举着一架照相机为刘根与总经理的见面拍照,有点像是领导或重要宾客到访,这让刘根很有些不自在。总经理看上去也就是40多岁,瘦瘦的高高的,戴一副黑边眼镜,穿一身藏青色带条纹的西装,系一条金黄色领带。尽管领路的女孩已经介绍他们的总经理姓文,但总经理见了刘根还是作了自我介绍,他说他姓文、文天祥的文,是文天祥的后裔,又说他这辈子最敬重的就是这位先人,最喜欢的就是那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诗,他说他现在所从事的事业也可以套用这两句诗,叫“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胚胎把后传”,接着又款款而谈地介绍起了超越公司,他说超越公司现在有一部分业务是代孕,但主要业务是对生物基因的研究,当然不管是从事代孕业务还是搞生物基因研究,他们都有最专业最敬业的团队,他们公司的目标就是要超越同行、超越时代,把所有的不可能变成可能。文总说得天花乱坠,刘根听得云里雾里。文总简要介绍后,就带着刘根参观公司的相关实验室,说公司这边主要是搞研发、谈业务,代孕这一块后面有专门的医疗机构提供一条龙服务,包括精卵提取、胚胎培育、移植手术、寻找代妈、保胎保育等等,有必要还可以做DNA亲子鉴定。刘根见一些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白口罩的人,有的正对着显微镜看,有的则盯着电脑,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只好嗯、哦地点头附和。文总说着,又刷卡进入了一间类似健身房的地方,刘根进去后吓了一大跳,只见十多个年轻小伙子赤身裸体,每个人的生殖器上吊着一块砖,前后来回晃荡。文总知道刘根有点懵,解释说这些小伙子都是在校的大学生或研究生,他们这是在练功,主要是练肾练皋丸,只有这样苦练,才能为客户提供更为优质的精子,当然他们也有女性方面的锻炼,但不便于男顾客参观。一圈走下来,刘根有点像刘佬佬走进了大观园,虽然开了眼界,心里却也难免七上八下的,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再次回到文总办公室时,文总与刘根好像已经变成了熟人变成了朋友。他掏出一盒中华烟扔一支给刘根,自己嘴里衔了一支,刘根也不客气,接住抽了起来。文总似乎能看出刘根的心思,吐出几口烟后对刘根说:“刘先生,我们超越公司的实力和技术您都看到了,做代孕,我们不敢说在全国称龙头老大,但在上海肯定是第一块牌子,我们的口碑来自于服务,更来自于成功率,您想啊要求做代孕的最看重什么?不就是成功率吗?”

刘根说:“文总,我倒不需要捐卵捐精,您也知道我儿子儿媳的冷冻胚胎已经在有后医院保存着,我要从有后拿出来,他们说需要有医院的接收证明,你们能出这样的证明吗?”

文总肯定地说:“那当然啰,刘先生这个您根本不用担心,我们超越在业界是很有名气的,他们只要看到我们的证明,保准妥妥贴贴地把胚胎交给你。”

刘根哦了一声,接着又问:“那你们的费用总共要多少?”

文总说:“我们的业务员没跟您说吗?您在我们这儿做胚胎移植手术是免费的,只需交一些运输费和代妈的费用就行。”

“运输?是要运到美国去吗?”刘根立马想起了亲家田春生说的航空公司不让胚胎带上飞机的话,脸上显出了一丝不安和疑虑。

“当然要运到美国去了,在国内代孕是禁止的,违法的事情我们超越从来不干。”文总口气坚决地说。

“那运输加代妈两项要多少钱?如果找两个代妈又要多少钱?”

“这两项钱不多,加起来不会超过100万。如果想再找个代妈,那得再加80万。”

刘根想了想,如果花个180万能顺顺当当地抱回两个孙子,当然也可能是两个孙女或者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但只要不再去求爷爷告奶奶了,也算值。

文总见刘根没接话,以为刘根嫌费用高了,又解释说:“费用问题我们会尽量再给你压缩些,你家庭已经遭遇不测,我们献爱心也要献,这样吧总费用打个八折,就是80万,如果再要找个代妈也打八折,就是60万,这样整个加起来才140万,很便宜了,公司可从来没出过这个价,但不过得先交百分之二十的定金,这是公司的硬规定,这个规定我没权破。如果刘先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我们也可以设计召开个新闻发布会,帮你进行众筹,我相信社会上有爱心的人还是很多的,况且你遭遇了这么大的不幸,一定会引发大家的同情和支持。”

刘根听说要开新闻发布会进行众筹马上反对说:“新闻发布会就不用开了,众筹更是不必,这点钱我还凑得起。”

文总说:“刘先生您也不要过分为难自己,为困难客户搞众筹我们也是有经验的。”

刘根觉得这文总好像一直在为自己考虑,说的话也并没有什么破绽,看他又是民族英雄文天祥的后人,想来不会做那些招摇撞骗的事,就很干脆地说:“帮我们安排两个代妈,140万就140万吧,钱由我出,成功了我一个子也不会欠你们的,但我希望你们在进度上能快些,不要拖,我拖不起!”

文总看刘根说得干脆就连忙表态:“想客户所想,急客户所急,是我们的宗旨,放心吧刘先生,今天您交了定金,我们把接收胚胎的证明开给您,胚胎什么时候到我们就什么时候启程赴美。”

刘根在超越公司用农业银行的卡刷了28万元钱,拿到了超越公司开出的一张关于同意接收冷冻胚胎的证明。

临走前,文总用力握住刘根的手又诚恳地说:“法院那边一旦启动执行程序,我们就派专家带着设备去有后医院交接胚胎,一旦拿回胚胎,立即运往美国,我保证一年之内让你把孙子抱回去,不,要让你抱回一个孙子一个孙女,来个龙凤呈祥。”话说得让刘根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

似乎初战告捷。刘根真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一出战就遇到了超越,仿佛真的要超越自己、超越现实,实现梦想了。但回家后没几天,刘根就接到了五表姑从省城打来的电话。五表姑对刘根说,茜茜从美国传来消息了,她已经了解了相关情况,说到美国去代孕这条路不好走也走不通,这里面牵涉到冷冻胚胎的出国和运输问题,即使冷冻胚胎侥幸到了美国找到了代妈,也牵涉到孩子出生后的户籍问题,以及孩子如何回国的问题,而如果让代妈回国生产,又牵涉到代妈的身份问题,还不排除代妈与新生儿之间的情感和关系问题,等等这些问题最终牵涉到的是法律问题,法律问题又复杂去了,涉及两个国家的不同法律,剪不断理还乱啊,总之一句话断了去美国代孕的念想。

接完五表姑的电话,刘根愣了有好几分钟,等他回过神来,再拨打上海超越公司的服务电话时电话虽然是通的却一直没人接听,再拨打那位文天祥的后人文总的手机时传出来的永远是那句耳熟能详的话:对不起,您所呼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稍后再拨,刘根不知道稍后了多少个稍后,就是等不来文总的片言只语,气得他恨不得把手机摔了。

刘根不相信自己会被骗,他想再去上海找找超越公司、找找文总讨个说法,却被菊妺制止了。菊妺说:“破财免灾吧,你不要去了钱没要回来,再被人家暴打一顿,更加划不来。”

刘根有点不服气:“文天祥的后代能干这种偷鸡摸狗、坑蒙拐骗的事?”

菊妺呵呵笑了,她没有反驳刘根,更没指责刘根,而是顺口念了两句我们初中的时候就会背的文天祥的诗句:“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刘根听着菊妺念的诗,想起了那个文总篡改的同一首诗的另两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胚胎把后传”,低下头咬紧了自己的嘴唇,不一会儿唇上冒出了血……

十四

莫斯科不相信眼泪。

刘根也不相信眼泪。他在为那几枚胚胎代孕这事上,从不气馁,且愈挫愈勇。

上海初战失利后,刘根又独自一人北上北京、南下广州,还闯过深圳、厦门。他在实践中摸索、在摸索中前进,并一有空就恶补有关代孕知识、有关法律规定,还常常泡在搜狐网的母婴论坛上,掌握信息,学习经验。他说,只有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有一次在广州,刘根从宾馆的一张旧报纸上看到一则关于借腹生子被骗的报道,竟从报道披露的有限信息中顺藤摸瓜,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到当事人了解情况。当事人听说刘根也在为代孕的事情纠心烦恼,就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现身说法,奉劝他早早放弃找人代孕的幻想,说他们夫妇俩结婚10年未育,找了家据说还算靠谱的中介机构帮助介绍代孕,那家中介机构一开口就要了40万元费用,可等这40万元花完后又声称代妈身体不适需要额外再付10万元,夫妇俩一商量觉得这钱不应该再付,如果再付的话难免后面还会冒出其它费用,就拒绝支付,不料对方又以流产相威胁,夫妻俩认为那是在敲诈勒索,表示如果对方胆敢流产就向法庭告状索要赔偿,争来争去争到后来中介因为没拿到这10万元,果真让代妈去做了人流,这还不算,中介居然还以胚胎本身有问题要求他们夫妇向代妈赔偿15万元。事情就这样闹翻了,究竟谁赔谁?告到法院后,法院不予受理,原因是这种地下代孕完全是你情我愿的私下交易,不受法律保护。那夫妇俩怨声载道,心痛这40万元打了水漂,可又无处可诉,他们说代孕这行水太深太深了,完全没有章法没有套路,稍有不慎跌落进去,不被呛个半死也会落得人财两空,找人代孕还真不如领养一个孩子来得省心省时又省力。他们吸取教训,前一阵子领养了一个女儿,也已经会咿咿呀呀地说话了,看着孩子一天天长大不也蛮开心的吗?

“你把领养当亲生不就行了?小孩又什么都不懂,他唤你爸你就是爸,唤你妈你就是妈!”最后,那夫妇俩用这样的话来教育开导刘根。刘根只好以是是是、对对对来结束那次访问,但他也不是没一点收获,他深感代孕这事花钱多少不是个事,关键是要找一家规范的负责任的机构或医院做这个事,那才是最最重要的。

哪里去找规范的负责任的机构或医院呢?刘根后来还是杀回了上海。他打听到有家叫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的海外代孕机构在上海设有办事处,以东南亚一些法律允许代孕的国家为依托,已经成功代孕了上万例婴儿,成功率比较高。刘根觉得代孕虽为非法,但找一条相对合法的途径,那才是正道,如果走地下代孕这条路风险实在太大,首先偷偷摸摸,就没有哪家医院敢光明正大地接收受精胚胎,而拿不出受精胚胎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一切无从做起。

上海这家办事处的老板姓费,据说是泰籍华人,四十岁左右,个子中等,身材结实,脸色黝黑,很有点泰国人的模样。刘根第一次与费老板见面是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里,费老板点了杯咖啡,刘根则要了杯柠檬水。费老板见到刘根先是双手合十,表示出对刘根的敬意,刘根也双手合十予以还礼。费老板自我介绍说:“刘先生,您好,敝人姓费名立,您就叫我费立或小费好了。”刘根开始还担心费老板的普通话听起来可能会比较费力,没想到费老板说一口纯正的普通话,而他名字竟叫费立,这让刘根感到有些好笑,也拉近了与他的距离。

刘根没有对费立直呼其名,而是称费立为费总,说:“费总,听说贵公司代孕这块业务做得蛮不错的,社会影响也大,我想详细了解了解,您能实事求是地给我作一介绍吗?”

费立说:“我们泰国的公司叫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就是取天人合一之意,您知道泰国也是一个宗教国家,我们为不孕不育者提供代孕服务在一定程度上是献爱心做慈善,佛教上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帮人代孕虽称不上是救人一命,但也与人的生命有关、与家庭幸福有关、与社会和谐也有关,因此我们是带着信仰带着责任去从事这项事业的。在医疗方面,我们与东南亚多国的大医院有合作关系,精卵的提取、胚胎的移植等等都有可靠的技术和设备保障;代妈的选取,我们都有严格的年龄和体质要求,年龄一般不会超过30岁,做移植手术前必须进行全面体检,确保身体不能有任何疾病。当然,代妈也不是想找就找的,我们建有代妈库,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您可以从代妈库里自己挑选。”

费立说得毫不费力,刘根听得十分入神,感觉这次可能真是找对人找对对象了。

刘根啜了口水,想了想又问:“国外的医院能开出接收胚胎的证明吗?这证明在国内管不管用?如果胚胎拿回来要运往国外代孕,这会有问题吗?我可听说飞机上是不让带的,海关也通不过。还有在国外代孕后代妈面临的妊娠合并心脏病、羊水栓塞、子宫破裂、大出血、感染等等风险能得到有效防控吗?遇到代妈身体上出现问题能保证把孩子生下来而不会流产吗?代妈生下孩子后能确保这孩子就一定是我的后代吗?”

费立听后呵呵笑了:“刘先生,您对代孕这一行还真称得上半个专家了,不过您放心,您所想到的我们都想到了,像您说的国外医院的证明在国内管不管用的问题,我想只要是正规医院是不会被拒绝的,医疗界有过一些跨国交接病人的例子;关于胚胎如何带往国外的问题,这倒确实是个问题,我们以前从没有运送过胚胎出国,经了解,胚胎托运虽不是什么违禁品,但航空公司一般不会允许,我们曾找过一家从西班牙运输生物细胞回国的公司,但那公司称胚胎报关报检须由胚胎父母来完成,而您的情况又十分特殊,因此我们初步考虑不走空中走陆路,至于陆路怎么走?到时我们再想办法;还有代妈怀孕后的健康问题,我们都有一系列规范的举措可以确保,我们还建有专门的代妈养胎基地,各方面的条件都不错;生下来的孩子是不是您的后人?这就更简单了,做一个DNA亲子鉴定即可,您给我们的所有佣金可以等到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后再全部结清,如果有问题我们可以把先前收的款项全额退回。”

费立的解答不回避矛盾,一把钥匙开一把锁,真可谓在情在理、入情入理。他们谈了三个多小时,刘根觉得,如果再怀疑就是自己不厚道不识趣了。

事情算是基本敲定,刘根把情况告知了菊妺,得到了菊妺的肯定和支持。

从上海回来后,刘根淡定了很多,有点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的样子,并开始申请法院对自己的案子实施强制执行。

不知又过了多长时间,印象里天气好像很有些冷了,许多人穿起了羽绒服、棉袄,走在路上脸常常会被风吹得跟刀刮似的。终于有那么一天,刘根夫妇和田春生夫妇带着我们县法院执行庭的3名法官、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的两名员工,以及费立为刘根早就准备好了的一只进口液氮存储罐,奔赴省城、奔赴有后医院。

尽管天气冷,但刘根的心里始终热乎乎的,他像是一名带着使命带着荣光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的战士,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和兴奋。到了有后,院长看到刘根这次带来的执行阵容,想必刘根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是笃定要把胚胎接走的节奏和气势。

“也该到交接的时候啦”。院长想,官司都打完半年多了,那几枚胚胎不仅承载着两个家族4位老人的情感寄托,也已经成了中国司法界的一个符号,对有后来讲,虽然输了官司,却也意外地赢得了不小的名气,就凭这一点就该感谢刘根,感谢刘根的不屈不挠。

交接安排在医院五楼的会议室进行。双方坐下后,刘根从容地从手包里拿出了一家老挝医院开出的接收胚胎证明递给院长,执行法官再次宣读了判决书。很有点像两军谈判,但已没有了两军谈判这么复杂,院长当场表示服从法院判决立即执行,并吩咐实验室工作人员将装有胚胎的液氮罐取来。几分钟后,当工作人员拿着液氮罐走进会议室时,刘根、菊妺还有田春生、杨文英八只眼睛都瞪大了,他们仿佛要从中寻找自己儿子儿媳、女儿女婿的影子,可这只液氮罐里充满了白色的雾气,哪里还寻找到影子?倒像装着一罐子的灵魂。可正当他们想触摸这灵魂的时候,工作人员将雾气中一根筷子般长的玻璃导管迅速拨出插入了刘根带去的液氮罐里,仅用了几秒钟就完成了一次浸润着太多悲伤和牵挂的交接。

院长指着玻璃导管说:“这玻璃导管里盛着的就是你们孩子的受精胚胎,现在交给你们,我们就完成了责任和义务。”

刘根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搂着液氮罐就像搂着自己的孩子,菊妺和田春生、杨文英柔柔地抚摸着液氮罐也像抚摸着自己的孩子。忽然呜的一声,像一列火车开出车站,又像拉响的防空警报,刘根不知怎么回事竟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山、欣你们的孩子我们带回去啦,你们放心,我一定会让你们的孩子出生,也一定会让你们的孩子幸福的!呜——呜——”

刘根这一哭像根导火索,迅速引燃了其它哭点,会议室里一下子哭声四起,呜哇、呜哇,这排山倒海般的哭声飘出窗外,飘向了广阔的天空。

十五

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

刘根与费立商量,鉴于代孕的成功率一般只有50%左右,他想把这6枚胚胎取出4枚进行移植手术,另2枚继续加以保存,以备前4枚代孕失败后再顶上去,而取出的4枚分2枚一组分别移植到2个代妈体内,但不能全部在老挝那所医院进行移植手术,最好再选个国家,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代孕过程中发生的风险。

刘根考虑得真周到,他把自己考虑到了,也把亲家田春生考虑到了,按他的计划实施,如果运气好的话,他和亲家可以各得到一个孩子;如果运气不好,也不至于两个都失败。

费立理解刘根,他同意取出4枚进行移植,继续保存2枚,但他不建议再找个国家,认为环节多了麻烦就多,不仅牵涉精力,也难免出现差错。费立还事先做了功课,调阅了有后医院有关这6枚受精胚胎的相关资料,感到胚胎的质量、分裂冷冻情况都比较好,代孕成功的机率应该很高,他让刘根把心放在肚子里。可不管费立怎么说,刘根的心总是悬着,似乎只有听到了婴儿出生时的那声啼哭,他的心才会真正落地。

为保证受精胚胎能顺利运出国境,刘根和费立又多次咨询了出入境检验检疫部门。检验检疫部门的工作人员也曾经从报纸上看到过刘根打官司争夺胚胎的事,当时有人就认为刘根争夺胚胎肯定是要走代孕这条路,不然把冷冻胚胎要回去干什么?不是徒增烦恼吗?出于同情,也出于尚没胚胎出境的先例,他们让刘根准备好情况说明、法院判决书、国内医院进行体外受精和胚胎移植手术的证明,以及国外医院愿意接收胚胎、愿意做代孕的证明等等,有了这些证明,想来边境不至于太为难刘根。

很有点壮士出征的味道。临去老挝前,菊妺起了个大早,专门跑到银沙寺上了几柱头香,祈求菩萨保佑刘根,保佑那几枚胚胎顺顺利利地移植进母体,保佑代妈顺顺利利地生产。从银沙寺回来后,菊妺又做了几道新鲜的菜供在刘山和刘欣的两只骨灰盒前,并也上了几柱香,祈求儿子儿媳在天有灵就保佑刘根、保佑胚胎、保佑代妈。原本刘根也想把菊妺带着,让她亲眼见证儿子儿媳的种子是如何在异国他乡生根发芽,也顺便出趟国看看,但菊妺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她说她要照顾二宝。其实刘根心里清楚二宝完全可以请二姐三姐他们照看,菊妺不肯出去那是要守着山和欣的两只骨灰盒。自打那两只骨灰盒从坟墓里再次抱回家后,菊妺除了去省城迎取胚胎外基本就没有出过远门,更没有在外边留过宿,她几乎每天都要对着那两只骨灰盒说话,在她眼里这两只骨灰盒早已变成了两个人,事实上在旁人眼里已经有点分不清是菊妺在陪伴骨灰盒还是骨灰盒在陪伴菊妺了。

刘根是先飞到昆明与费立会合的。飞机抵达昆明的时候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费立准备了一辆丰田越野车,与费立一起的还有他的两位同事,他们接上刘根准备去宾馆先休息一下,第二天一早再出发。但刘根舍不得在昆明再浪费时间,好像拖延了时间就会耽误他孙子出生的时辰,刚上车就催促费立往老挝进发,费立拗不过刘根,只好到宾馆退了房。一行四人,开启了自驾游模式,费立与两位同事轮流驾车,人歇车不停。刘根坐在车的后排,怀里抱着一只装有液氮罐的背包像抱着自己的孩子,时睡时醒,但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他怀里的那只背包总是抱得紧紧的死死的。第二天中午,他们终于到了西双版纳自治州的勐纳县。费立说办理相关出境手续可能会费些周折,建议不妨在勐纳县住一晚,反正也快到目的地了,心急有时候反而吃不上热豆腐。刘根为稳妥起见,只好依了费立。一切比想象得要好,由于准备工作充分,加上费立又七拐八拐地找到人向当班人员打点了一下,这边出境那边入境除查看了相关证明外,没遭到多大麻烦。车子驰入老挝的土地,行驰在了一条山道上,虽然路况不是很好,但大家都比较愉悦,刘根更像驰进了心目中的自由王国,心里一高兴嘴里就哼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电视剧《敌营十八年》的主题歌:

啊战友,你乔装改扮深入敌后去战斗,啊战友,你机智灵活神出鬼没去战斗,啊……啊……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胜利在向你招手,曙光在前头!

刘根哼着,费立和他的两位同事也受到感染,哼了起来,可正哼得起劲,正在开车的费立忽然猛踩油门刹住了车子,大家不知怎么回事,埋怨费立车是怎么开的,却猛然看到车子被一辆手推车拦住了,手推车边上则站着七八个年轻人,个个手里拿着棍子。“这是要打劫啊。”费立咕哝一句,刘根更加抱紧了怀中的背包,好像劫匪早就看中他怀里的背包似的。费立比较有经验,从手包里掏出几张美元,下车去给那几个人,并用英文与他们交涉,不料这几个人不知是听不懂英文,还是不吃费立这一套,竟撇开费立向车围拢过来。“不好,要出事!”费立嘴里念叨,一转身对靠近车子一侧的三个年轻人就是一阵拳打脚踢,车里另外两位同事看到来者不善也下车加入战斗。刘根头上冒出了汗,这可咋办?心里着急身子更不敢动一动,死死地抱着包,生怕一不留神那包就会飞走。打了二十几分钟,费立和他的同事都不同程度受了伤,但最终把那伙人打趴下了。费立再上车的时候骂道:“他妈的还想跟我玩,我费立收拾这几个小兔崽子还真不费力。”边骂边重新发动了车子,迅速开离了现场。过后,刘根才知道,费立是河北沧州人,从小就学习武术,到泰国学习泰拳后又当了一段时间的泰拳教练,难怪有一身功夫。

有惊无险。但刘根不再哼哼那首曙光在前头的歌了,他觉得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车子又开了三四个小时,终于到达了目的地——老挝一座较大城市的一家医院。刘根既不会老挝语,也不懂英语,只好一切听从费立指挥,他抱着那只背包跟在费立后面,像个跟班。按规定,医院接收了那只液氮罐后就让他们等候代妈做移植手术,刘根交出那只液氮罐时仿佛把自己的一颗心也交了出去,人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了,像没了魂,任凭费立百般安慰,他就是提不起神,也有点找不着北。

在老挝待了9天。到老挝的第二天,刘根就从费立提供的三十多个备选代妈中选中了两位,一位叫班雅,一位叫迈娣,两人都27岁,属同龄人,班雅略高偏瘦,有1米65左右,迈娣略低偏胖,1米60出头,总体上两人长得还算标致,只是肤色稍黑,班雅有一张瓜子脸更漂亮些,迈娣有一张鹅蛋脸更讨喜些。刘根请费立仔细审查了两人的体检情况,两人身体状况良好,还都生过一个孩子,也算有些经验。费立本准备安排刘根与两位代妈见个面,说是有缘才会千里来相会,不见个面难免有点遗憾,但刘根有自己的主见,也是经过调查掌握情况的,认为像代妈这种人相见不如不见,最好的效果是有缘对面不相识,以免以后牵牵挂挂的,对谁都不好。

移植手术是在第四天的上午做的,按刘根的要求,医生从6枚胚胎中挑选了潜能较好的4枚,又各分出2枚移植进了班雅和迈娣体内。像是被刻意安排的,到了第8天一早,费立就接到了医院传来的消息,称移植进班雅和迈娣体内的2枚胚胎各有一枚成功着床,也就是说代孕成功了。得到这个消息,费立找到刘根,对他左胸打了一拳,说:“老刘,成功啦,班雅和迈娣各有一枚胚胎成功着床,你就等着抱孙子吧。”

费立这一拳终于把刘根的魂打了回来,眨巴着眼睛问:“成功着床?是不是说已经怀上了?”

“当然,怀上啦,我就说嘛成功率很高的,这回你总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了吧。”费立不无自豪地说。

刘根没有接费立的话,掏出手机拨通了菊妺的电话,把这一喜迅先告诉了菊妺,接着又打了亲家田春生的电话,让田春生分享了他的喜悦。

中午吃过饭,费立把两位代妈安置进了他们的养胎基地。所谓基地也就是几栋别墅,每栋别墅里住着五六位有类似情况的代妈。费立带着刘根参观基地时,班雅和迈娣正好在一栋别墅的院子里散步。费立指着他俩对刘根说:“老刘,你瞧,那边个子稍高的就是班雅,另一位就是迈娣,他们俩在熟悉环境呢。”

刘根在照片上见过班雅和迈娣,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定定地看着,嘴角就漾起了笑,说:“不错,不错,两个丫头一看就比较纯朴健康,蛮讨人喜欢的。”

这时班雅和迈娣不知看到了什么,噶噶地笑开了,仿佛要显示他们真的很讨喜似的。又要当妈妈了,也许他们真的高兴,至少成功怀孕后在不久的将来就可以拿到一笔不菲的代孕费,可他们哪里知道在自己子宫里住着的胎儿,身世是何等的曲折心酸?

从老挝回国后,刘根过个把月就会通过微信向费立了解两位代妈的情况。费立则会把新近去探望的视频、照片发给刘根,费立基本上每个月都要去老挝的养胎基地探望那些代妈,对班雅和迈娣还有些特殊照顾,也时常会带些刘根托他买的钙片、鱼肝油、复合维生素之类营养品给他们。

刘根常说,代妈也是妈,他们与妈一样的不易,也一样的伟大,他们的不易和伟大在于生了孩子而不能认孩子。这话谁听了谁都会觉得有点别扭,但刘根说这话时总是那样的理直气壮。

十六

人生真是个万花筒,只要时间的轴这么稍稍一转,里面的景致就变了,甚至会变得五彩缤纷,变得让人兴奋、让人赞叹。

又到一年稻子弯腰的时候,刘根人生那个万花筒变得多姿多彩起来。他告诉我,班雅和迈娣已经在昆明一家民营医院各生下了一个男婴,过几天他将和亲家田春生去昆明接孙子和外孙了。

我听到刘根的这个消息,很是振奋了一阵子,慢慢地又似乎有些懂得了什么叫天人合一,至少刘根委托的那家叫天一生殖技术服务中心的公司在某些方面某些时候让我看到了天人合一。

怎么说呢?也许费立就是老天派来给刘根送子的,尽管这个子不是儿子是孙子,但总归也是个子。刘根尽管吃了很多的苦头,但他听天命顺时势尽人事,屡遭挫折而不馁,终于修成正果,让刘家又有了根脉,也算心想事成。

我对刘根喜得两个孙子,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刘根则给我透露了两个孩子之所以会在昆明出生的一些情况。刘根说,费立不知从哪了解到凡出生在国外的孩子如果做不了亲子鉴定就回不了国的问题,也就是说如果班雅和迈娣在老挝生下小孩,但因刘山和田欣均已离世无法做亲子鉴定,那么在老挝出生的孩子就办不了来中国的旅行签证,没有了中国的旅行签证孩子自然也就入不了境、回不了国。那怎么办?总不能让在国外生下的孩子永远待在国外吧?费立经过认真研究中国的相关法律法规,没有发现外国人在中国持证旅游期间禁止在中国医院生育的规定。就像一扇紧闭的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费立决定在班雅和迈娣预产期前一个月,安排她们到中国旅游,并提前给她们落实了昆明一家民营医院待产。这还真不失为一个巧妙的安排。

费立为刘根的事是真费心,许多事情都游走在法律法规的边缘。还有一个让刘根感动的细节是,在10月怀胎这段日子里,费立尽管让班雅与迈娣住在一栋楼里,但却从没有让她俩知道她们怀着的孩子其实来自于同一个父母。费立说,代妈就是代妈,她们只是出租子宫而已,没必要让她们知道太多。刘根懂得,代妈知道的越少,对孩子的影响就越少,将来与孩子与自己家庭的瓜葛也就越少。只是刘根觉得费立关于代妈出租子宫的说法有点不尽人情,子宫毕竟不是什么物件说借就能借的,而自己的孙子也整整在里面生活了近10个月,但费立说的又是事实,代妈不正是通过出借子宫而获取报酬的吗?这里边还真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呢。由于费立的精心安排,班雅与迈娣从未见过刘根,也根本不知道刘根。代妈与费立之间也早有约定,那就是放弃孩子的抚养权。

一切来之不易,又做得环环紧扣,甚至可以说天衣无缝。

接孩子回家的日子终于到了。这次菊妺决意随刘根一起南下,并特意让刘根的大姐来家里住上几天,以免家里没有人气,冷落了那两只骨灰盒。田春生的老婆杨文英虽然一直在用中药调理,也吃了不少补品,但终究没能再次怀上孩子,听说自己一下子有了两个外孙,兴奋得不行,表示也要与田春生、与亲家公亲家母一同去云南,这样一对亲家两对夫妻也就全部出动了。其实,菊妺也好,杨文英也好,她们不想去也得去,因为费立已有安排,要让这四个祖辈与两个孙辈在昆明做个亲属鉴定,做完后踏踏实实地把孩子接走。真是没有金钢钻不揽瓷器活,刘根对费立是服了,认定了费立就是送子观音派来的特使。

一切OK。刘根到昆明后的第二天晚上,大概九点多了,他打电话告诉我,他们四个人在费立的安排下都到昆明的一家大医院抽了血,并经认真对照DNA片断,班雅和迈娣生下的两个孩子正是刘山和田欣的儿子。

红旗终于插上了山峰。当晚,刘根在昆明一家饭店设宴感谢费立,席间他们给那两个孩子各取了个名字,一个叫刘小山,一个叫田小欣,其实也就是小刘山、小田欣的意思。刘根说这两个孩子大家都已经见过,在选哪个姓刘哪个姓田上,田春生把优先权让给了刘根,刘根也当仁不让地优先进行了选择,他选的那个孩子是班雅所生,比迈娣所生的要早个3天,算是老大,在他眼里也长得最像刘山,用他的话说那眼睛那鼻子那嘴巴就是与刘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既然老大被刘根选了,那老二也就是迈娣所生的自然就归了田春生姓田。其实这两个孩子长得跟双胞胎似的,只是没在同一个时间段同一个娘肚子里出来,但杨文英却坚信这老二应该更像田欣一点,尤其是笑起来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甜甜的分明就是田欣的翻版,其实刚出生的孩子哪能看得出酒窝呢?好在她这么认为也算各取所需皆大欢喜了。刘根关照我,说等他一回家,就让我去看看我那还在襁褓中的表侄子。我说:“看是肯定要去看的,不光要去看,还要给我的大表侄子准备个大红包呢。”刘根笑着说:“你的红包是一准要收的,但你放心,我孙子人小辈份大,等到你有了孙子还得管我孙子叫叔,到时候我一定让我孙子给你孙子发个大红包。”听得出来刘根喝了不少酒,人逢喜事精神爽,刘根这酒该喝。好在刘根虽有些兴奋,但说的话倒不算酒话,句句在理,而且没有忘记自己的承诺,让一个孙子姓了田,也等于让田春生有了个孙子。

刘根他们四人在昆明足足待了有十多天,一方面他们想让孩子再长长,满了月再带回;另一方面一对亲家也难得聚在一起,既然到了云南就不妨好好转转看看,他们除了把昆明看了个遍,还去了西双版纳,到了勐纳县,看了刘根与费立他们过境的那个口岸,刘根说要是条件允许真想再去老挝那所医院那个代孕基地看看,很有种像重走长征路一样的冲动。

刘根回家的那天是入秋后第一次降温,秋风一阵紧似一阵,落叶飘了一地,有点满城尽带黄金甲的样子,他和菊妺抱着刘小山赶到家的时候已接近黄昏。我是算好了刘根到家的时间赶过去的,可到了刘根家,竟发现门口已经挤了不少人,这里有亲朋好友、左邻右舍,但更多的居然是各路媒体记者,他们像是被一阵阵秋风吹过来似的,没有预告、没打招呼就这么来了。刘根和菊妺刚从车上下来,记者们就蜂涌而上,很像电视里看到的明星出场,他们有的举起相机拍照,有的问刘根这样那样的问题,我尽可能挡开这些记者,让刘根和菊妺能踏进家门好好休息,也让刘小山早点认认家门,可是这些记者哪里肯依。

“刘先生,能否请你简单谈谈孩子出生的经过?”

“刘先生,你找的那家海外代孕机构是如何帮你成功实现代孕的?能讲讲细节吗?”

“刘先生,刘先生,你夫人怀里抱着的这个孩子就是传说中的试管婴儿吗?”

……

刘根被问得十分恼火,也十分尴尬,他气咻咻地吼道:“请你们让开、让开,我们累了,让我们回家、回家!”

不知是这一吼惊动了刘小山,还是这个场面惊动了刘小山,只听见哇的一声啼哭从菊妺怀里喷薄而出,一下子把记者们懵住了,菊妺瞅住时机,抱着小山冲进了家门,而等刘根回过神时,记者们也回过了神,又继续缠住了他。刘根正进退两难之际,忽然间听到喵喵地叫了几声,蹿出一只猫来,扑向一个记者又扑向另一个记者,这下该轮到记者们惊叫了,他们害怕被猫抓伤,一个个竟让开了,我和刘根趁机也冲进了家门。我们一进家,立马砰的一声,大表姑立马把门给关上了。

刘根好像惊魂未定,继续骂道:“这帮狗日的记者,真不让人过日子了,幸亏有二宝出手。”少顷又问菊妺,“菊妺,孩子没被吓着吧?”

菊妺正拿着一只奶瓶在给孩子喂奶,接话说:“还好,还好,现在小山正含着奶瓶嘴笑呢。”

我看了看肥嘟嘟的小山,说:“我们小山也算是从国外回来的,见过大世面啊,吓不着。”

刘根带着些许骄傲说:“那是,我们村上千号人有几个去过老挝?”说着,还轻轻地拍了拍小山的小脸蛋。

刘小山好像受到了激励,还想再表演一下,就用两脚连续蹬着菊妺,像是要挣脱菊妺的怀抱。

菊妺嘻嘻笑着说:“你看你,一表扬还来劲了,是不是想下来走啊!”

我看菊妺笑得很开心很灿烂,仿佛要把自己的脸笑成一朵盛开的菊花。

十七

又一年清明节快到的时候,刘根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就是要再次安葬刘山和田欣的骨灰了。

刘根是趁我回老家给祖坟飘钱的时候告诉我这个决定的,他说:“多多,现在小山和小欣的牙齿都长出来了,也算有了个人样,可以为他们的娘老子披麻戴孝了,我想在清明前把山和欣葬了,也好把碑竖起来。”

我说:“该啊,现在有了小山和小欣,是时候让山和欣入土为安了。”

刘根说:“这次算是重新落葬,我也不想把场面搞大,就想请几个至亲为山和欣再送一程,到时你可得来啊,这么多年了你是最走进我心里的人,你来山和欣也会高兴的。”

刘根说得有些动情,我听得也有些动情,就拍了拍他肩膀表态说:“这是你的大事,也是刘家的大事,你让我来,我哪能不来?放心吧!”我真想在放心后面再加两个字兄弟,但出口时把兄弟两个字又咽了回去,我不能忘了他是我的表叔,不能乱了这辈分关系。

大概过了一个礼拜,我接到了刘根让我参加山和欣骨灰落葬的通知。刘根虽然说过不想把场面搞大,但真到了把山和欣的骨灰落葬时又十分重视,在他心里这次落葬才是正规的也是无憾的,更需要有种仪式感,理由是有了两个真正意义上的送葬者,尽管两个嫡亲儿子刘小山和田小欣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懂,但他们的角色他们的作用却是无可替代的,也是无人能比的。

那天一早,我看到刘根让六表姑、七表姑的两个正在上中学的孙子代替小山和小欣捧那两只骨灰盒,我知道按辈分六表姑、七表姑这两个孙子是刘山的侄子,侄子代替儿子捧骨灰盒是说得过去的。当然在交接骨灰盒的时候,我注意到刘根特意把小山和小欣的四只小手在两只骨灰盒上按了一会,算是捧过了的意思。两个才半岁多的婴儿,各被菊妺和杨文英抱着,在刘根的安排下也都按习俗戴上了白帽子穿上了白衣服,并在腰间系了根白带子。小山和小欣倒还乖巧,各自在菊妺和杨文英怀里除偶尔哭哭外竟没有表示强烈的反对,也没有去抓那白帽子扯那白带子,而这哭在刘根看来又是应景的必须的。我发现两个小家伙除穿了一身白外,颈项上还都挂了块红红的观音玉佩,像一朵白花中的红色花蕊,很是显眼。出于好奇,我细看了一下,两块玉佩竟是一模一样的鸡血石,其中一块应该是我从车祸现场捡到后交给刘根的,那另一块呢?按刘根以前的说法,表爷爷曾有过两块鸡血石,一块传给了刘根,刘根传了刘山,现在又挂在刘小山的脖子上,另一块表爷爷为盖房子是卖了的,那怎么现在又回来了呢?莫非里边还有故事?我把刘根拉到一边指指小欣脖子上挂着的鸡血石玉佩,问哪来的?刘根还真讲起了故事。原来那年买表爷爷那块鸡血石的不是别人正是五表姑夫,当然那时五表姑夫还不认识五表姑。表爷爷在县城卖竹制品,一位身后跟着警卫员的老人很喜欢表爷爷的竹制品,就经常来看表爷爷的东西,有时候也会买些像箩头、竹席之类。表爷爷不知道这个人姓什么叫什么?只听到人家首长首长地叫,想来这官肯定小不了。后来表爷爷打听到首长果然是省上的一个大官,是来县里蹲点指导工作的。大官有钱有地位是个贵人,但身世曲折,打过仗立过功,却先后死了两任老婆,表爷爷很同情也很想攀附,通过一番感情投资,表爷爷先把一块鸡血石卖给了首长,后来又把五表姑嫁了过去。

“再后来嘛,你懂得,这块鸡血石自然就落到了我五姐手里,现在我有了两个儿子,我把刘山原来戴的这块鸡血石传给了小山,五姐手里这块传给了小欣。五姐还亲自到五台山请高僧给这两块鸡血石开了光,以后肯定会保佑小山和小欣的。”刘根说到这里的时候,五表姑走了进来,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

五表姑问刘根:“根啊,都准备好了吗?吹鼓手可都到啦。”

刘根说:“没问题,听五姐指挥!”

五表姑折返出门,还真像个指挥员那样对着外面喊了声:“出发!”

吹乐、撒纸钱,送葬的人虽不是很多,但阵容还是有的,而且一路哭哭啼啼,一如当年的场景,直到把两只骨灰盒埋在了原来的墓穴里,队伍才折道返回。

我一直陪着刘根,心里想着那两块鸡血石,觉得很有点意思。表爷爷的父亲原本指望表爷爷生两个儿子,结束四代单传的历史,可到了刘根这代又是个单传,不得已两块鸡血石卖了一块,可到了只能生一个孩子的计划生育年代,刘根通过受精胚胎反倒给刘山育出了两个儿子,结束了六代单传的历史,而那块鸡血石也重新回到刘家团聚了。这,这是刘家的幸?还是不幸?我真无法判断,也无从判断。

送葬的人大多已经回去,刘根在做泥瓦匠出生的六表姑夫的帮助下,把那块花岗岩墓碑竖了起来。我看到墓碑上在刘山和田欣名字的下面还刻着四行小字,像一首诗,这首诗是这样写的:

青春化作烟,

烟飘魂犹在,

育出种子来,

留田予子耕。

碑的左侧则刻着刘小山、田小欣泣立这几个字。我指着墓碑问刘根:“这首诗是墓志铭吗?可这内容也不太像啊,谁写的?”

刘根抚着碑说:“墓志铭倒算不上,刻上去只是作个纪念或者说作个提醒,让山和欣的子孙们若干年后还能知道这段历史,也不要忘了人活在这世上总是要育种繁衍的,不能荒了田断了根。”

“那是你写的吗?”

“我哪有这水平,说起来也很蹊跷,有一次我从省城回来,正在为拿不到胚胎而发愁,却在家门口碰到了一个留着胡子疯疯颠颠的老头,对着我把这四句话一连念了几遍,我开始并不在意,可进了家门仔细琢磨琢磨这四句话好像还就是对我对我家说的,这前两句不是说山和欣突遭车祸身亡吗?年纪轻轻的化作了一缕青烟;第三句是要我想法子把山和欣留下的种子育出来,让胚胎变成活生生的生命;而第四句话就更有点意思了,留田是不是暗喻刘山和田欣?予子耕不就是说明他们会有儿子吗?我一拍大腿,再出门去找这个老头想多请教请教时,老头已没了踪影。后来我打听来打听去,有人告诉我这老头其实就是西山沿的小瞎子。你说神不神?”

听刘根这么一说我呆了,竟有这事?看来这小瞎子还真是个半仙。

“那你后来又去找小瞎子了吗?”我接着问。

“上哪儿去找啊?都说他在外云游,飘来飘去,来无踪去无影的。”刘根说着,索性在碑前坐下,掏出一支烟抽了起来。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把上次小瞎子说的有关鲑鱼的故事解释给刘根听,刘根吐出一口烟后,又慢条斯理地说开了:“多多啊,不瞒你说这两年我始终觉得山和欣的魂还在,根本就没离开过我和菊妺,离开的只是他们的躯壳,我也正是感受到了他们的魂无处不在无时不在,才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走到了今天,我知道我是被他们的魂在牵着走呢。”

听着刘根的话,再细看刘根,我发现他的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眼睛上方的额头则刻满了一条条细细的纹路,我竟感觉这细纹有点像他说的游魂。

我收回了目光,又想起了鸡血石。心说,岁月在改变着刘根、改变着刘家,刘根也在改变着自己、改变着生活,不变的大概就是一个叫信念的东西了,而正是有了不变的信念,才又改变了刘根、改变了刘家、改变了生活……

十八

有一个消息是若干天以后菊妺告诉我的。

菊妺一般不跟我说什么事,要跟我说什么事就一定是大事。

菊妺跟我说,她的亲家公田春生几乎花了双倍的价格又把根茶苑买了回来,而之所以花大价钱买回来就是要在不久的将来送给刘小山,这样田小欣有了份家业,刘小山也有了份家业,这叫两个外孙一视同仁,不欺不偏。

我说,这叫留田予子耕啊,田春生是负责任的也是有眼光的,值得庆贺。

没过多久,刘根也告诉了我一个消息,刘根的这个消息引发了我许些思考。

刘根说,欧阳律师又来找他了,征求他对代孕这事的看法。刘根还说,针对当下我国代孕行业的乱象,欧阳正在联络一些全国人大代表呼吁全国人大抓紧启动有关代孕的立法,旨在把大门打开,把后门堵死,给那些不孕不育或者不适宜生育的人留条路子。

我问刘根对这事怎么看?有什么高见?

刘根说,现在社会上偶发性死亡事件越来越多,各种情况造成的失独老人也越来越多,如果他的经历能对立法有所启示的话,那无疑是对他的一大安慰。

我说,其实要安慰的已不再是你刘根,而是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一个个孤魂,还有那些没有后代又迫切需要子女的一颗颗焦虑的心!

刘根说,也是,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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