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鉴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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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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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洋自得

中篇小说

高山这辈子最引以为豪的是儿子洋洋从中考到高考再到读硕读博根本没让他操过什么心,也正因为如此他总结出了一条颇为著名的育儿“三字经”,就是“不用管”,而且每每道出这“三字经”时总是一脸的洋洋自得。这很让他的同僚们羡慕嫉妒恨,背地里常常嘀咕:高山啊高山,可真是高山仰止啊,你这座山高,我们是爬不上也学不了啰!

可眼下已经在省城一家世界500强外资企业里任软件工程师、年薪近百万的洋洋,却开始让高山越来越操心了,他那宽阔的额头上会时不时地拧成一个川字。

高山操儿子洋洋的什么心呢?他操的是洋洋婚姻大事的心,操的是洋洋挣这么高的工资为什么不拿出一部分来去经营自己的感情生活!

这是个事!

想想也是,洋洋都已经三十六岁了,早过了而立之年,居然还是杨树剥皮——清光棍,没个对象!这能不让高山操心吗?看看自己的那些同僚们还有哪个不抱孙子孙女的?尤其是自打放开二胎政策后抱第二个孙子孙女的也已大有人在了,这倒过来很让高山羡慕嫉妒恨了。

有回,高山与几个同僚闲扯到洋洋的婚姻大事时,不免长吁短叹,说这臭小子真是读书读傻了,都奔四的人了竟不想着讨老婆生孩子。高山本是自嘲,不料被曾当过自己副手的一位邱姓副局长抓到了辫子,笑呵呵地对他说:“高局,你儿子啊不——用——管,他早晚会给你领回个儿媳妇的!”拿腔拿调的,一时噎得高山无话可说,心里十分不爽。

高山心里急,其实比高山更急的是他的老婆、洋洋的妈妈王力群。只是王力群天生是个女强人,心里有天大的事也不爱挂在嘴上。但她嘴上不唠叨,不等于心里不着急,她的急更多地体现在了行动上,这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做什么都有种力压群芳的气势和节奏。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毛主席老人家的那句词: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只是这句挂在她嘴边的话成就了她的事业,却未能给她争来半个儿媳,更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她托了许多人给儿子洋洋介绍对象,洋洋却是朝见夕散,有的甚至朝见朝散,没给她留多少面子和余地。

一次,一位曾赞助过王力群学校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有意想把自己刚从日本留学归来的女儿介绍给洋洋,王力群也觉得这位老板的女儿非常优秀,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就拉着洋洋与人家见面,不料两个年轻人在咖啡馆坐了不到半小时就各自回撤了。本以为能听到好消息的王力群得知结果后气乎乎地对洋洋吼道:“我只争朝夕地帮你介绍对象,一个不行再来一个,可你也只争朝夕地与人家女孩分手拜拜,有你这样对人对事的吗?我真怀疑你这个理工男的情商是不是太低了!”可王力群越是这样对洋洋吼,洋洋越是泰然自若,他似乎要证明自己的情商并不太低一样,笑呵呵文绉绉还略带抒情地回敬说:“王董事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说真的我与你介绍的那些女孩,根本不是什么朝见夕散,也不是什么朝见朝散,而是随见随散、一见就散,那叫什么?那叫没有眼缘。眼缘是什么?那就像夜空中划过的一道闪电,虽是一瞬之间却能照见人的心灵,眼缘啊眼缘那一眼之缘,分明是牵动姻缘的一根线啊,没有眼缘何来姻缘?”说这话时,洋洋很为自己的观点洋洋自得;听这话时,王力群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才能解气。但儿大不由娘,而且又是一个已贵为博士工程师的儿子呢?能怎么办?还不是干瞪两眼了事。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高山作为刚刚从市民政局局长位置上退居二线的正县处级领导,所在单位不知道一年要为这座城市多少对男女登记结婚,可一年年过去却盼不来儿子与儿媳去领证;王力群作为本市一所知名民办中学的董事长,不说身边美女如云,至少也是一打一打的,可她看中的却总也领不进家门;洋洋作为省城知名外企的博士、工程师、青年才俊,追求他的佳丽并不少,可愣没有一个入他的法眼。就这么个家庭怎么看都该是一副春风得意、辉煌腾达的模样,却也有了本念不下去的经了。

莫非真是洋洋读书读傻了?莫非真是洋洋的情商太低了?也莫非洋洋身体的某个零部件有着难以启齿的问题?

说起来,在洋洋身上有着四个最为显著的特点,那就是“四高”:智商高、个子高、学历高、收入高。

这“四高”在洋洋身上应该是渐次展露的。智商高是洋洋从上小学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了的,尤其表现在数学上,他的数学成绩在班上几乎从没有被挤出过前五名;个子是慢慢长高的,但也很像是一棵春笋,仿佛就落了几场雨,他的个子就从初中毕业时的不足一米六五窜到了高中毕业时的一米八二,而且肩宽膀圆,完全是一棵粗壮的大树的样子,这很让高山、王力群欣喜了一阵子;至于学历高、收入高,洋洋博士的头衔戴着、近百万年薪拿着,那是自不必说的了。

这“四高”,对洋洋来说是秃子的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不知道引发过多少家长的羡慕嫉妒恨?可这小子就是不谈恋爱不结婚,这不要说洋洋的亲生父母高山和王力群很不解,也不要说洋洋那些七大姑八姨们很不解,社会上也早已很不解了。有了这几个很不解,问题就接连不断地冒出来了,这有点像落在池塘里的雨,尽管这雨并不密,但落下去泛起来的就是一池的泡。

刚开始的不解应该产生于洋洋博士毕业参加工作后不久,那也是洋洋第一次在高山、王力群夫妇的再三逼迫下与他人介绍的女孩见面。此前虽有过几次介绍,高山、王力群夫妇也有过几次逼迫,但都被洋洋以博士尚未毕业还不知道工作在何方、家安在何处为由而婉拒。这似乎很在理,也好理解,高山、王力群夫妇逼得也就不这么紧。但这次不同,工作落实了,心定下了,再不找对象还想怎么着?更何况这次介绍人来头不小,是市里的一位姓张的副市长,而且还分管民政和教育,正好管着高山和王力群,而介绍的女孩又是张副市长在省级机关工作的外甥女,据说女孩的父母还办了个厂子,经济殷实,条件不错。这是多大的好事、多大的面子,又是多么的门当户对!高山和王力群岂有不逼之理?洋洋岂有不见之理?

张副市长的安排是用心周到的,也是很显气魄的。他在城边的一个湿地公园里找了家很雅致的饭店,说是两家人聚一聚,让两个孩子见个面,互相找点感觉。

本来作为男方,高山坚决要求这顿饭一定要由自己请,但没拗过张副市长。张副市长说,这穿针引线的饭说什么也得由他来,由他来最合适也最公平,往后两个孩子对上眼了,在一个锅里搅起了勺子,你们俩亲家请他多少次他都当仁不让,而且送烟送酒送多少收多少,这叫尽享做媒人的红利。张副市长这么高瞻远瞩,高山也就不好一味坚持,只是与王力群暗中商量,无论如何要促成这桩婚事,不辜负张副市长的一片苦心、一份厚爱。

那年洋洋正好是三十而立的年纪,用高山的话说,洋洋的这次相亲可谓天时地利人和,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正是秋高气爽的季节,太阳跌入西山之后托起一片红彤彤的晚霞,给整座城市带来了一丝抵挡不住的喜气。高山一行三人就是沾着这喜气先期进入饭店包厢的,没等多久张副市长和他带领下的女方一家三口也进去了。

寒喧、落座。张副市长谈笑风生,一对后备亲家也落落大方,倒是两个年轻人不怎么吭声,除礼貌性地答话、浅浅地报以微笑、矜持地品尝菜馔外,更多的时候似乎都在观察对方、分析对方、把握对方。

女孩看样子很不错,除硬绑绑的硕士研究生学历、省级机关工作岗位外,皮肤白晰,天庭饱满,双眼乌亮,尤是那一对挺拔傲人的乳房在一袭白底碎花连衣裙的包裹下像两座山峰,吸引着人去攀登去领略那迷人的风景。要说不足,就是女孩矮了些又胖了点。

优势总体在洋洋这边,尽管那时洋洋刚开始工作收入还不是很高,但那前“三高”在那明摆着,已足够耀眼。

吃饭不是个事,关键是看饭局后面有没有事。都说良好的开头就是成功的一半。由于饭局的气氛调节得不错,两个年轻人也眉来眼去,笑意盈盈,一顿饭下来,似乎没有谁比张副市长更自信这次牵线搭桥的成功率了,也似乎没有谁比高山夫妇更看好这桩婚姻了,以致大家从饭店出来的时候,喝酒的没喝酒的仿佛都已有些微熏,特别是张副市长和一对后备亲家完全沉浸在了一片喜气里,好像喝的根本不是什么见面酒而是实实在在的喜酒了。

等到大家握别散去,高山没等及回到家里,就笑着自信满满地问洋洋:“儿子,怎么样?张市长的这个外甥女很不错吧?”

洋洋带着些许调皮答:“不错啊,典型的白富美嘛。”

高山听洋洋这么一说,笑得更欢了,调侃道:“你小子,艳福不浅啊!”

可艳福不浅的洋洋最终没能享受这艳福。就在吃饭会面后的一个月,高山和王力群问洋洋在省城与女孩交往如何?洋洋回说大家都忙,没什么交往。

一个好的开头怎么会没有好的进展?率先沉不住气的是张副市长,他多次对高山说女方对洋洋很满意,让洋洋主动些,该出手时就出手,千万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

理在张副市长手里握着,可主动权却在洋洋的心里埋着。子丑寅卯总得给个结果吧。在高山和王力群的再三紧逼下,洋洋最终道出了实情,他说他不想跟这个女孩谈。为什么不想跟这个女孩谈?他说他上次吃饭的时候观察过,那女孩的眼神有些媚有些飘,不是他喜欢的那种。这简直是神一样的答复,这神一样的答复除了让高山和王力群怒从心底起、火由胆边生外,没产生其他任何效果。这,这怎么向张副市长交待呢?高山和王力群为这事无语了很长一段时间,等到张副市长再来讨结果时,高山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用了一个热词作搪塞,说洋洋与女孩没眼缘,为宽张副市长的心也为解自己心中的恨,后面又跟了句骂,他骂洋洋这臭小子是读书读多了,脑子进水了。可张副市长却不认为洋洋脑子进水了,他呵呵笑着对高山说:“你家高博士是嫌我外甥女又矮又胖吧?年轻人嘛喜欢美女,理解,理解。”张副市长这笑,让高山心里七上八下地打了好几天的鼓。

就这样,洋洋的这次正儿八经的相亲,除给高山和王力群留下一份对张副市长沉甸甸的歉意外,“没眼缘”这三字反倒成了洋洋回绝女孩的最大理由和最大托词。无论是高山和王力群托人给洋洋介绍对象,还是有人主动上门给高洋介绍对象,洋洋一概都说没眼缘。每每这时,王力群除了对洋洋没好气外,就指着高山的鼻子骂说:“你看看,你看看,这都是你掼的啊!”直把气往高山身上撒。当然,高山对这样的指责也从不服气,总要挺起胸反击说:“我惯什么啊?洋洋10岁前,我可一直在部队,要说惯那也是你从小惯的!”夫妻俩互相呕一下,也算出了出气。

许多次,高山和王力群都觉得人家女孩方方面面的条件都很好,怎么到了洋洋那边就愣是对不上眼呢?回绝的次数多了,这问题就冒出来了,当然这问题最生动的表现形式就是舆论。刚开始是以张副市长为代表的惟美派占主导,认为洋洋自恃“高大上”非美女不娶,而且要找绝代美女,不说有倾国倾城之美,也要有羞花闭月之容。这本没什么,可话不能传三遍,传到后来竟有人说洋洋好色了,这很让高山和王力群气恼了一阵子。惟美派浪潮过去之后,还有挑剔派、情商派、崇洋派、独生派,挑剔派自然是说洋洋对女孩过于挑剔,胖了不行,瘦了不要,高了不成,矮了不就,更有传说说洋洋对三围都有自己的标准;情商派怀疑的是洋洋情商太低,整个人陷在电脑程序里出不来了,根本不懂女孩的心,也根本不会谈情说爱;崇洋派是猜想洋洋经常往国外跑,想着找个洋妞做媳妇;独生派呢?干脆一棍子把洋洋打扁,说这小子墨水喝多了,要玩个性,崇尚独身哩。按说这个派那个派也就是说说而已,没什么,可没想到最后竟还会冒出个功能派,真不知是哪张满口黄牙的嘴说,洋洋谈不成恋爱结不了婚那是因为这小子有功能性障碍,要多损有多损,气得高山和王力群差点吐血。

高山和王力群心里知道,这派那派的生根发芽,甚至在他们熟悉的或不太熟悉的圈子里大行其道,都是那些对他们这个家庭、对他们这个儿子羡慕嫉妒恨的人嚼的舌头,可唾沫星子淹死人啊,洋洋一天不结婚,这高山和王力群的心就落不了地、觉就睡不踏实。

真是怎一个愁字了得啊!

事情的转机是在洋洋踏入三十七岁门槛之后。准确地说,这转机其实就是一个危机,真不知道高山和王力群那些圈里圈外的朋友们知道了洋洋的事又会编造出一个什么派来?

应该说,事情来得有点突然,有点猝不及防,有点难以置信,也有点戏剧性和故事性。

那天是洋洋的生日。洋洋在省城的一帮同学把他拉到一家酒吧庆生,大家说好一不带女友二不带老婆三不带小蜜,都当一回清光棍,无拘无束、彻彻底底地嗨一晚。洋洋反正无所谓,真正的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且再怎么疯玩也没人管没人问。这晚大家都很放得开,啤酒、洋酒轮番上,中文、洋文穿插讲,大家仿佛又找到了“恰同学少年,挥斥方遒”的感觉,喝得开心,谈得愉快,没想到这一嗨竟嗨到凌晨一点多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去。除洋洋外,一帮同学都打的走了,洋洋想透透气,也想伸展伸展身子骨,就骑了辆共享单车往家赶,可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就在洋洋骑车路过一个拐角的时候,被后面一辆驶过来也要拐弯的渣土车刮倒,而且渣土车根本没注意到洋洋被刮,仍一路喘着粗气向前奔,好在洋洋在倒下的那一刹恰巧被不远处一位正在收摊的做大排档生意的姑娘看到。姑娘话说不好,就扔下手中的活,一个箭步冲向了洋洋。

美女救英雄。故事有点像小说里写到的、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套路一样开始了,尽管洋洋并不是什么英雄,姑娘也并不算什么十足的美女,但在行人已十分罕见、路灯都仿佛在打着瞌睡的凌晨,姑娘那个冲向洋洋的箭步倒确确实实救了洋洋。姑娘很麻利,她冲上去看到洋洋倒在地上伤得不轻,身上又被自行车压着,好几处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而洋洋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因为被刮得太重了了倒在地上几乎没了声息,便迅速打了120急救车,并搬掉自行车,等120来了还与医护人员一道把洋洋送进了医院。

事情本来没什么,一个人偶尔做点好事、偶尔见义勇为很正常,人性本善嘛;洋洋心存感激也很正常,知恩图报嘛,但问题是正常的事情没有在正常的情况下了结,就像一条原本平缓流淌的大河,忽然流入了跌宕起伏的地形,就一下子变得九曲回肠起来。当洋洋多处骨折的手和腿治好出院,火急火燎地去自己出事的那个地方找那位做大排档生意的姑娘,以表达一下心中已憋了许久的谢意时,没料那个地方的大排档竟被取缔了。大排档荡然无存,那姑娘自然也杳无音信。

故事总是在没有故事的时候开始的。洋洋找不到那姑娘本没什么,在心里感激一下也是一种感激,但洋洋较真,也或是受了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君子思想影响,他非找到那个姑娘当面道声谢并送上份礼不可,可这人上哪儿去找呢?当初姑娘把自己送进医院后没留什么姓名也没留什么联系方式就走了。这看来是个问题,可也不是什么复杂的问题,无需编程,也不用设计,只要耐着性子对全市的大排档来个拉网式大排查即可。这可能会有些累,却也不失有趣、不失浪漫。

那段时间洋洋的晚餐几乎天天在大排档吃,有时候还不止吃一顿,那个偶然间救了他的姑娘使他对大排档竟生产生了莫名的喜欢,而坐在街边的路灯底下,无论是来一碗炒饭,还是要几份烧烤,他吃的是填饱肚子的食物,品的却是生活的滋味。是啊,生活从来都是那样的有滋有味。

奇迹的发生是在洋洋吃到第66家大排档的时候。洋洋吃一次大排档回家后都要在笔记本上记上一笔,有时候是记事,但很多时候记的是感受、是心情。66家了,洋洋都开始怀疑那姑娘还在不在这座城市?是不是早打道回府了?可没想到吃到这第66家时还真来了个六六大顺。

那天晚上,洋洋下班有些晚,肚子也有些饿,但他还是按照既定的路线去找大排档。华灯初上,夜色迷蒙,洋洋骑上单车一头扎进了一条背景老巷,他知道华丽的大街不会有大排档,只有在老巷子里或老旧小区门口才能找到大排档的影子。果不其然,洋洋穿过了五条小巷子,就在一个老小区门口发现了几家大排档,有烧烤,有炒菜。因洋洋已很有些饿了,只想点份炒面或炒粉充饥,就在那家炒菜的大排档边停了下来,可人还没落坐,就一眼看到掌勺的是位姑娘,而且是位有点眼熟的姑娘。怎么?会是她?洋洋没过多犹豫,似乎一犹豫那姑娘就会像一只蝴蝶一样飞走,他凑上去以先入为主的姿态,半试探半肯定地说:“老板娘,是你吗?你还记得我吗?我、我可是特意来找你的啊,而且为了找你我已经吃了65家大排档了哦。”

姑娘听闻,抬起头,移眼看洋洋,可不巧一缕头发正好垂下来遮住了视线,姑娘抬手捋那缕头发,没想到这个不经意的动作会打动洋洋,竟让他一下子觉得眼前的这位姑娘是这样的清纯,不知不觉中就定了神看。姑娘看到眼前这位男人专注的样子,没开口,先噗哧笑了,笑过之后才热忱地回说:“嗬,你是那天夜里被渣土车撞倒的那位帅哥吧?现在伤好了?那辆肇事的渣土车找到了吗?”

“一切都0K了,就是一直找不见你心存不安啊!我常想,如果不是你及时出手相救,我恐怕早就撒尽热血献青春了。”洋洋有些激动也略带幽默地说。

“举手之劳嘛,谁见到这种事情,谁还会不去帮一把?今晚你在我这儿吃,随便点,算我请你客哈。”姑娘落落大方,一边说着一边又麻利地翻炒起了锅里的菜。

洋洋刚被姑娘的那个捋头发的动作定了神,又听了姑娘热忱的话心里更暖起来,这一暖眼睛也跟着光亮起来,他发现眼前这位姑娘长得还真不赖,岂止不赖,分明还很漂亮呢,姑娘个子有一米七左右,修长而结实,脸是瓜子脸,却又因眼窝微微下陷鼻梁高挺嘴角上翘,使这张瓜子脸变得很立体很生动很性感,这样立体、生动和性感的脸,洋洋倒还是第一次见到。

许是对姑娘有了好感,洋洋觉得姑娘拿着炒锅炒菜的样子也多了几分优雅,张扬着一种律动的美,而姑娘那张立体的脸上渗出的细细汗珠,又让洋洋无端生出了丝丝的怜爱。

“你叫什么?我怎么称呼你?”洋洋趁姑娘炒好一盘菜的当口,继续搭讪道。

“我长得黑,你就叫我小黑呗。”姑娘嘻嘻道,毫不掩饰自己的短处。

小黑,小黑。洋洋默念了两句,再看姑娘时才发现姑娘的皮肤长得确实比较黑,是女人里面少见的黑。

姑娘不知道洋洋饿不饿?也不知道他想吃什么?洋洋尚没有踏破铁鞋就找到了自己要找到的人,一时就忘了吃,也忘了饿,对他来讲也许此时看着小黑就是最大的满足、最好的享受了吧,不是有句成语叫秀色可餐吗?洋洋傻愣愣地看着小黑,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黑已烧好一条鱼摆上了桌,并对着洋洋说:“来,来,帅哥,先尝尝我做的臭鳜鱼,这可是我们徽菜的一块招牌哩,吃吃看,好不好吃?”洋洋看到这条臭中带香的鱼时,饥饿感才再次袭来。由于已聊了几句,洋洋像真正的故旧重逢一样,毫不客气地坐下,又要了瓶啤酒,就着鱼喝起了酒。

小黑、小黑。洋洋吃着喝着,心里却被这个叫小黑的姑娘占据了。小黑、小黑,你黑虽黑,却黑得大方、黑得耐看、黑得有味;你说话爽气,办事干练,看似有点像女汉子,可你的一举一动又无不透着女性的美和母性的慈,这种美和慈兼而有之的姑娘现在倒还真是打着灯笼难找了……

洋洋自顾自想着,一盘糖醋排骨又放在了他的面前,同时小黑柔柔的话也飘了过来:“我怕你徽菜吃不惯,就给你再来盘排骨。咋样?手艺还不错吧?”

洋洋真有点回家的感觉了,不,多少次回家,自己的老妈王力群也从没有这样细微过,尤其是王力群不太会做菜,她给洋洋饮食上的照料,许多时候是由饭店来完成的。

手艺还真很不错。一盘臭鳜鱼洋洋已经吃了一大半,他对徽菜丝毫没有什么不习惯,相反觉得这鱼闻起来虽有些臭,可吃到嘴里却是唇齿留香,太好吃了,这很有点像小和大、近与远一样,是对立的也是统一的,由小可及大、由近可至远,当然由臭也可转为香了。他这样一想,觉得安徽人发明这道菜,还真是充满了哲思。洋洋还沉浸在臭鳜鱼的美味中,又来了道糖醋排骨,夹一块送进嘴里,酸中带甜、甜中带酸,酸酸甜甜、不酸不甜,他好像还从未吃这么好吃的糖醋排骨,这该又是小黑对酸与甜这对矛盾的精准把握了吧。

“好吃,好吃,你做的菜比五星级饭店的菜好吃多了。”洋洋对小黑赞不绝口。

“切,我哪能跟五星级饭店比啊,你是肚子饿了,吃什么都香吧。”小黑谦虚地说。

说话间,三三五五的又来了些客人,点这点那的,小黑没工夫与洋洋多扯,忙活去了。

洋洋是等到大排档快打烊的时候才离开的。期间,酒足饭饱之余,他还帮着小黑打理生意,他们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看上去像夫妻,也像兄妹,却不像刚刚熟识的人。

第二天,洋洋又去了小黑的大排档,而且还带去了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作为礼品送给了小黑。之所以要送手机,是为了提醒小黑,空了要多多联系。自此,洋洋隔三差五地往小黑的大排档跑,成了常客。

洋洋不断地品尝着小黑的手艺,有句话叫“要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显然,洋洋的胃是被小黑牢牢地抓住了,可那心呢?

与小黑接触时间长了,洋洋了解到小黑其实并不姓黑,她居然姓白。

小黑说,自己长得黑,偏又姓白,被人叫小白的时候不仅自己感到别扭,而且很容易被那些不知情的人认作是刻意的调侃或嘲讽,那就真还不如干脆叫小黑好了,叫小黑既名副其实,也黑得其所。

有点意思。姓白的人被唤作黑,黑的人其实姓白。这一黑一白岂不又是对立统一?洋洋觉得这女孩身上可能也应该会有些故事,弄不好还会是不同寻常的故事。那又会是些什么故事呢?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洋洋觉得这世上的每个人其实都一座庐山,里面既有险峻之地,也有清秀之所,但不管是什么样的景色,又该都是迷人的。这样想来,洋洋就有一种对小黑一探究竟的欲望。

那是一个周六下午,洋洋趁小黑要到晚上出摊的空档,约她到公园里走走。这个时间节点,本来是小黑用来看书学习的,但洋洋既已相约,她也就不好驳了洋洋的美意。

天气已进入深秋,树叶虽然没有全部飘零,但却一张接一张地往下落,地上铺满了黄黄的落叶。洋洋和小黑在树林子里走了会,就很随意地在落叶上席地而坐了。不知道是怎么开的头,也许就是说说落叶,说说秋色,就七拐八拐地拐到个人感情生活上去了。当然,最先提起这个话茬的是洋洋。

“你咋一个人出摊呢?也没个帮手,你看看人家的大排档都是夫妻档哩,你,你先生呢?他在老家吗?”洋洋很有些投石问路的味道。

“嘿,你把我看成结过婚生过小屁孩的少妇了是吧?我告诉你,我可是一枚清纯少女哩,啥先生不先生的!”小黑有些调皮地答。

“哦,恕我冒昧,恕我冒昧!”洋洋赶紧打起了招呼。

简短的沉默之后,小黑发起了反击。

“我看你倒也老大不小了,咋没媳妇呢?她在老家?”

“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清纯少年一枚哩,啥媳妇不媳妇的!”

话调侃到这个地步,仿佛都有些意想不到,又仿佛有些心照不宣。

沉默,又是沉默。

不过,姜总还是老的辣。沉默了一会后,洋洋用胳膊肘捅了下小黑,口气认真地问:“你倒说说,咋一直没恋爱结婚呢?”

小黑貌似认真地想了想,笑着说:“哎,长得黑,没人要呗。”

“我不信,黑怎么啦?你黑得健康、黑得精神、黑得漂亮,怎么会没人要?”洋洋也笑着说。

小黑没直接回答,而调转枪口问:“那你倒说说,咋一直没恋爱结婚?”还真有点以牙还牙的味道。

“我啊,我告诉你,我是读书读傻了,念了个博士可啥也不是,啥也不是吧,偏偏还没个女孩子能入我的法眼!”洋洋有些调皮、有些自嘲地答。

这回小黑没马上接着再问,而是斜过眼好好地看了看洋洋,嘴里轻轻地冒出了一句:“咋也是个博士?”声音虽然很轻,但由于坐得很近,洋洋还是听得十分清楚。

“你讨厌博士?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前男友,请允许我的冒昧,应该是个博士!”

小黑又斜过眼看了看洋洋。好一会后,小黑悠悠地说:“你真想听听我的故事?”

洋洋真诚的眼光似乎要放出光来,但他没有吭声,而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小黑移眼看着前方,好像前方就是那个故事的起点。看着前方,她又用两手支起下巴,作出一副沉思状,似乎这样才像个讲故事的样子。接着,她悠悠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与他应该算是青梅竹马吧,从小在老家的那个小县城里一起长大,两家相距也就几百米,又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里上学,从小学到高一,高二的时候我们分班了,他读理科,我读文科。我们俩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都很好,几乎是数一数二吧,高考那年我们约好要考同一所大学,毕业后再想办法在同一个城市工作,然后,然后么在一起生活。

可是命运开起了我的玩笑。那年我妈被查出了癌症,对,乳腺癌,这是女人的杀手。我妈从手术到化疗再到去世,也就是半年时间,可这半年恰恰是我冲高考的半年。都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只是我没想到我的现实会如此的骨感。为给我妈看病,我爸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甚至还向亲戚借了点钱。而我呢?自然学习也是一落千丈,高考是勉强参加了,但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我那男朋友倒没有任何意外,他考上了北京一所名牌大学,成了我们那所高中的骄傲,也成了我的骄傲。

他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约我骑车到县城郊外游玩,我们俩都十分高兴,轻松地骑着车,骑到哪算哪,信马由缰,漫无目的。临到吃晚饭时都没有半点回家的意思,这时候我们看到了一个小山岗,他问我爬不爬?我说好啊,山不在高有仙则名,你这个高才生爬上去了说不定以后这个山就出名了呢。我们兴致很高,也不觉得肚子饿,一口气爬到了山顶,出了一身汗。那晚月光如洗,树影绰绰,我们都有些陶醉。我清楚地记得,他站在山顶上还喊了两遍“山登绝顶我为峰”,十分的自得。喊完,又鼓励我一定要复读,来年再考,他会在北京那所大学等我。不怕你笑话,也就在那个月光如洗的晚上,在那个树影绰绰的山岗上,我把身子给了他。他认真地说,他留在我唇上的吻,就是他用心盖下的印章,盖了印章那就是有了契约,是铁板上钉钉的事了,是要兑现的,月光可鉴,他绝不会做进京后的陈世美,他一定会等我,等我!唉,现在想想,这铁板上能钉得下钉吗?忽悠啊!

后来么,我就定下了复读的决心。可谁料到呢?祸不单行这句话又在我生活里应验了,骨感的现实再次让我领教。这回倒不是我家而是他家出事了,他爸一次在路上骑着自行车,也像你一样被一辆卡车撞了,最后人终算抢救过来了,可从此瘫了,卧床不起,生活的重担落在了他那身体也不算太好的妈身上。你说我能看得下去吗?思来想去,我已经是他的人了,不如干脆放弃高考先照顾好家里,他支持了我的想法,还答应大学毕业后回来工作,要报答我哩。

再后来么,他又读硕读博了,他的理想越来越丰满,丰满到了最后竟去美国读博了。大概是他博士快毕业的那年吧,他忽然给我汇来了一大笔钱,让我在老家好好生活,他可能要留在美国工作,可能要拿美国绿卡了,让我理解他支持他,毕竟我们安徽的那个小县城舞台太小太小了,容不下一个海归。想想也是,一个美国博士能在小县城做出什么事业来呢?

事情就这样。当然,我是不会要他的钱的,有些东西是不能用钱来衡量和支付的,我把他汇回来的钱悉数给了他家,也算作个了结,趁着我爸身体还好,我出来混了。我的现实一直很骨感,我不知道这座城市能不能让我的理想丰满起来……

真是一颗玻璃心啊。洋洋没想到小黑会把自己的故事全盘托了出来,没留一点隐私。

一片黄黄的叶子飘落到了小黑的头上,像一只蝴蝶栖在她的那乌黑发亮的头发上,也像一叶扁舟泊在了漆黑的水面上。洋洋轻轻地拿下叶子,深情地对小黑说:“小黑,你看这叶子,很有意思哩,它曾经绿过,但现在黄了,这说明什么呢?说明它曾经盎然过,但既已盎然过了也就没有必要再赖在枝头,该落就落吧,落下了好再去蕴育下一个春天!”

小黑眨巴着眼睛看着洋洋,叹了口气说:“唉,我是真看不懂你们这些博士啊!”

“博士、博士啥也不是,你把博士当不是好了。”洋洋呵呵笑了。

“不好,不好,我该出摊了,有几个老顾客还等着吃我的臭鳜鱼哩。”小黑忽然想起了什么,一下子从地上站了起来。

“哎呀,今天就别出摊了呗,一会儿我请你吃饭看电影!”洋洋有些不舍小黑。

“那可不行,我不能让别人失望的。”小黑拍拍屁股上的灰土,准备出发。

“那,那我继续去帮你。”

“继续帮我?好啊,有这么个免费劳动力谁不欢迎啊?还是个博士哩。”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嘛。”

大排档的生意好,却也难免暗藏危机。那晚,洋洋陪着小黑一起出摊,就遭遇了危机,也可以说是危险。

大概是晚上十点多了吧。那几个爱吃臭鳜鱼的老顾客,早已吃完心满意足地走了好多会了,街头的路灯都显得昏暗起来,像打起了瞌睡。

暂且没什么客人,洋洋与小黑就坐着聊了起来。

“你有什么长期打算吗?我相信你总不会一直这样做大排档吧?”洋洋问。

“当然啰,做大排档做得最好也肯定不是的我的理想,我的理想嘛,想当一名律师。我现在通过成人考试已拿下了本科文凭,下一步的目标是通过司法考试拿下律师资格证。”

“为什么想当律师呢?司法考试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你忘了我是学文科的?这些年我能拿下本科文凭,就必能拿下司法考试。至于为什么想当律师嘛?我觉得当律师既能保护自己,也能凭一己之力维护一下这个社会的公平正义!”

“有志气!你知道吗?我有时候觉得你像条女汉子,你要去当兵倒说不准会像花木兰一样,建功立业哩。”

“那是啊,我老爸就当了7年兵呢。”

“咦,你爸当过兵,我爸也当过兵,我们倒都是军人之后啊,怪不得我看你会有眼缘,嘿嘿。”

洋洋刚嘿嘿笑完,摊位前来了三位年轻男人,两个蓄着长发,一个剃了光头,剃了光头的外套搭在手臂弯里,只穿了件花衬衫,而花衬衫的第一、二粒扣子都没扣,脖子敞在那边露出了一串粗粗的金项链。

“小俩口还没打烊啊?那啥,给我们哥几个炒几个小菜,来几瓶啤酒。”一位蓄着长发的小伙子对小黑说。

“就是哈,这么晚了还不打烊?看来那哥们今晚是不想打炮了。”光头紧跟着说了句粗话。

洋洋作为高级白领,平时哪见过这阵势?想回绝他们。

但小黑心里清楚,知道遇上小混混了,对这种人就不能硬来,必须以柔克刚,就笑盈盈地问:“几位帅哥想吃点什么呢?我这里可不比饭店什么都有啊!”

“那啥,听说你这边做的臭鳜鱼不错,就来条臭鳜鱼,再炒盘螺蛳、烩盘肚片,其他还有什么随便弄两个。”还是那位蓄着长发的小伙子说。

“不好意,今天臭鳜鱼卖完了,其它的我马上给你们做。”小黑略表歉意地说。

“啥?啥?臭鳜鱼没了?我们哥几个可特意过来吃臭鳜鱼的,没有了,那就让你这位小白脸老公回家去扏啊!”光头抢着说。

洋洋有点听不下去了,忙解释说:“这鱼都要到菜市场上去买新鲜的回来做,家里哪有库存啊?”

这话挑战了光头的耐心,光头不高兴了:“我让你们想办法就得想办法,没有臭鳜鱼吃,老子今晚不走了,耗着你们小俩口,让你们打不了烊也打不成炮!”说完,嘿嘿地坏笑起来。

小黑早听出些味道了,这几位是东北朋友,多说东北人没事爱打架,看来还是要多加小心些,免得吃眼前亏。这样一想,就陪着笑有些套近乎地说:“这位兄弟,臭鳜鱼今天是真的没有了,要想吃,明天保准给你们留着,怎么样?”

光头看到小黑对自己套近乎,就更来了劲,他用手摸了把小黑的脸蛋,嘻笑着说:“那啥,没有臭鳜鱼吃也行,你就让我亲一下,就当你明天让我吃上臭鳜鱼的一个约定吧。”

这话传到洋洋耳朵里,让洋洋忽地想起了小黑的前男友在那个小山岗上给小黑留下的那个吻,说什么那个吻就是一枚印章,是一种契约,心里翻腾开了,一股热血直往上蹿。英雄救美的时候终于到了。洋洋上前,一把抓住光头的花衬衫,铁青着脸憋出了一句粗话:“你,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哟,哟,哟,你要跟老子来过两招?”说着,光头毫不犹豫地将一只拳头砸向洋洋。

洋洋在大学的时候,练过一段时间的散打,他见光头一拳砸来,身体略往边上一倾,另一只手抓住光头打过来的那只手,同时跨上一步,侧身用肩膀使劲地顶了一下光头有胸部,手再一推,光头猝不及防,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这让光头大失脸面,也十分恼火,他迅速从地上爬起来,又抓起桌上的一只玻璃杯狠劲朝洋洋砸来。说时迟那时快,小黑看到玻璃杯砸向洋洋,一步跨过去挡在了洋洋面前。玻璃杯不偏不倚砸在了小黑的脸上,杯子碎了,也给小黑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迅即血渗了出来,漫开了。

出血,除了对人体造成伤害,在很多时候还是个威慑。打架一般不打到一方出血大致没什么问题,而一旦打到一方出血了,就知道事情闹大了,也往往就会收手。这时,光头看到小黑满脸是血,慌了神,忙拉着其他两个长头发哥们跑了。

洋洋急了,对他们的背影怒斥:“你们他妈的有种别跑啊,甭种,甭种!”边说边用餐巾纸捂住小黑脸上的伤口,可伤口太大,很难一下子捂住,血还是汩汩地往外冒,像泉水一般。

“得赶紧去医院。”洋洋顾不了摊位了,截了辆出租车,就扶着小黑往医院奔。

唉,原本是要英雄救美女的,怎么到后来又变成美女救英雄了呢。车里,洋洋拥着小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内疚。

小黑捂住脸反而笑了:“高博士啊,我这下该破相了,你看到了吧,我的现实要多骨感就有多骨感,真是想不骨感都难啊!”

听这话,洋洋鼻子一酸,带着哭腔说:“小黑,你,你这次又是为了我,往后啊不管你的现实有多骨感,我都要陪着你一起骨感下去!”说着,紧紧地搂住了小黑。

一条10多公分长的疤痕留在了小黑立体般的脸上,像一条蜈蚣。小黑戴了只口罩,还能露出蜈蚣的头和尾。

洋洋执意不让小黑再去出摊,要她在家好好看书,准备一举拿下司法考试。洋洋向小黑保证,一定要让小黑的理想丰满起来。小黑说,自己已经破相了,脸上长了条蜈蚣,今后即便当上了律师,可还有谁愿意找个丑八怪来打官司呢?底气也不足啊!洋洋说,现在什么美容手术不能做啊?那条蜈蚣算什么,美容了就啥也看不出来了。洋洋还搬出了他的辩证法来说服小黑。洋洋说,这美与丑啊是辩证统一的,就像这臭鳜鱼一样,臭中带香,香中有臭,臭和香在一条鱼身上实现了辩证统一。当然,这美和丑在你小黑身上也是辩证统一,就说这条蜈蚣吧,现在不是时髦纹身吗?有的人想弄条蜈蚣在脸上都弄不了弄不像哩,而你小黑脸上就有这么一条,喜欢纹身的人,不,在不少人看来这就是一种美、一种残缺美、一种粗犷美。听这些话时,小黑不置可否,嘴里却冒出了一句:“唉,你们这些博士啊!”但叹气归叹气说归说,小黑心里已经漾起了甜蜜。

这年的春节前夕,高山和王力群再次敦促洋洋回去相亲,说是他们看中了一位年轻漂亮学历高脾气好家境优在省城一所高校当老师的女孩,他们见了一面就觉得跟那女孩与女孩的父母都很有眼缘,没进一家门就很像一家人了。高山和王力群还下了最后通牒,这次相亲不成,以后就不让他进家门了,井水不犯河水,各自过各自的小日子,就当没他这个儿子。

真是可怜天下父母亲,更可怜天下没成婚的大龄子女的父母亲。

洋洋在电话里告诉高山和王力群,说自己已经谈了一个女朋友了,而且是铁板钉钉了,非她不娶,接着又介绍说女孩有如何如何的好,那人品那才情都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洋洋越说得真切,高山和王力群反而越不相信是真的,都认为儿子是在骗他们,目的当然是为了不肯与他们介绍的女孩见面。事情僵持了几天,王力群心急,又追着洋洋问他谈的女朋友姓啥叫啥?哪里人?多大年纪?什么学历?在哪个单位上班?家庭条件怎么样?一个个问号就像一发发炮弹向洋洋射来,射得洋洋毫无还手之力。洋洋知道,王力群问清楚了,接下来就会动用一切关系摸清女孩的底细。这是洋洋所不希望的,但王力群又是个不搞个水落石出绝不罢休的人。较劲较到后来,洋洋就干脆来了个竹筒子里倒豆子,毫无保留地把小黑的情况告诉了王力群。

啊?这还了得!儿子左挑右拣、左等右等,竟找了个安徽农村来城里摆摊的女孩!这可让做父母的脸往哪搁?这不要让那些七大姑八大姨们笑掉大牙吗?不要让那些认识得或不认识的朋友们大跌眼镜吗?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啊!王力群与高山夫妻俩一对眼,啥也别说了,赶紧赴省城吧,越快越好,似乎只要迟一步、慢一拍洋洋与摆摊女婚恋的事就会像生米做成熟饭一样再也无法挽回了!

那天是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一大早,高山和王力群冒着呼啸的寒风,开着那辆新买的奥迪A6上了高速公路。天气阴沉沉、灰蒙蒙的,天气预报说可能会下大雪。但下大雪就下大雪吧,即便下铜下铁又怎么样呢?高山和王力群要的是快刀斩乱麻,要的是速战速决,他们深知这种事等不起、拖不得!他们想好了,要早一点赶到省城,顺便把那个在高校当老师的姓金的女孩接上,直接带到洋洋面前,老话说得好啊“不识货货比货”嘛,他们知道洋洋择偶要求高,却不信洋洋不会选择。

临近中午快到省城的时候还果真下起了雪。开始零零落落的,慢慢地就漫天飞舞起来,像一只只蝴蝶扑向车的挡风玻璃。瑞雪兆丰年啊。高山自信心很强,他觉得在这样一个下雪天赶来左右洋洋的婚事,应该不会有坏的结果。可车下了高速不久,就被堵在了进城的路上。由于雪天路滑,视线又不好,车子像乌龟一样一点一点地向前移,等他们接上那位在高校当老师的女孩小金再赶到洋洋所在小区时街头已华灯初放了。按王力群的计划,是先带女孩认认洋洋家门,晚上再一起吃个饭,让洋洋多对对眼。这个计划的实施,王力群是做了小金父母大量工作的,小金父母则是做了小金大量工作的。都说强扭的瓜不甜,王力群偏不信,她认为瓜甜不甜只在于瓜的品质,而不在于强扭不强扭。

高山把车停好后,雪似乎小了一些,但王力群还是撑起一把雨伞,带几分亲昵地挽着小金进了单元楼。

王力群身上有一把洋洋住处的钥匙,三个人到了门口,王力群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小金说:“我这个当妈的啊拿着儿子家的钥匙却不常来家照顾儿子的生活,说起来真有点愧对儿子也愧对这把钥匙哩。”说着,呵呵笑了两声,可能是想活跃一下气氛。

钥匙插进锁孔,轻轻地一拧,门打开了,可就在门打开了的那一刹那,王力群几乎惊得差点退出去,她看到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正在打盹的老头子,起初以为是走错门了,可再看看门,看看室内的陈设,没有啊,正是洋洋的家的啊。没等王力群缓过神来,高山冲进屋,推了一把老头厉声责问道:“你,你是谁啊?怎么进来的?”

老头揉了揉眼,似乎有些疲惫也有些紧张地答:“我,我女儿带我来的啊,怎么了?你们是谁啊?”

王力群听陌生老头这么一说,心里有数了,不用再问这老头肯定是那位安徽农村来城里摆摊的女孩的父亲了。王力群很有些恼火,她平时最看不怪的就是那些先入为主的人,再说了当着小金的面怎么会允许再出现其他女孩的爸呢?不赶紧把这个老头赶走一会儿再引来一个女孩怎么办?这样一想,王力群走到老头跟前既带着严厉也带着刻薄地说:“我们是这家主人的父母,也可以说是这家的主人,你该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们家可不是什么收容所!”

“那,那也得等我女儿回来再说吧!”老头申辩说。

“走,走,走,什么女儿不女儿的,这里没你女儿!”王力群不耐烦了,她担心老头不走,自己好不容易做了大量工作才带来的女孩倒跑掉了。

老头似乎看出了些端倪,但又不无气恼。他看了看王力群,又看了看高山,不再说什么,拿起地上的行李抬脚往外走。高山被老头刚才这一眼激灵了一下,这眼神、这声音、这人,似乎在哪儿见过啊,可在哪儿见过呢?高山一时又想不起来。

见老头出了屋,王力群又拉着小金的手,带些许歉意地说:“小金,不好意思啊,这里可能有误会!”

趁王力群说话的当口,高山似乎想起了什么,不声不响地跟着老头也走了出去。

电梯到了,老头跨了进去,高山也跟了进去。

“怎么?你追出来是担心我会杀回马枪?”老头不屑地对高山说。

“咳,哪能呢?我只是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你是哪里人?”高山一边问,一边拿眼定定地看着老头,当看到了老头额头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时,高山几乎惊叫起来,“你,你是不是姓白,叫白—天—礼?”

“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白天礼?你是谁啊?”

“我?高山啊?老白,你忘了吗?我们可是老战友啊!”

“高山?你真是高山?”

“是啊,是啊,我就是高山,老白。”高山兴奋得有些不能自己。

他乡遇故知。高山做梦也想不到竟会在省城在儿子的家里遇着昔日的老战友白天礼。

事情来得有些突然,突然得让高山忘记了此行的责任和使命。

走出电梯,高山拉着白天礼的手说:“老白,走,我们找个地方喝一壶去。”

白天礼也毫不客气,爽朗地答:“行啊,喝一壶去!”

洋洋带着小黑打开自己家的门进屋的时候也把尴尬带进了屋。

王力群正与小金在开心地聊着天,看到洋洋带着个女孩进来,一下子僵住了;而洋洋看到自己的老妈陪着个女孩在家,也一脸的愕然。几秒钟的对峙之后,王力群回过了神,以先入为主、先声夺人的语气对洋洋说:“洋洋啊,来、来、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小金金老师。怎么样?她可是我今天特意请来的贵客啊!”说着,用嘴朝小黑努了努,不用说是示意洋洋赶紧让他把带进来的女孩弄走,可洋洋不以为然。

“妈,你怎么不经我同意就随便把陌生人带到我家里来呢?”洋洋很有些以牙还牙的味道。

“这是什么话?我和你爸冒着这鹅毛大雪来看你,就是为了你和小金的事来的,你怎么一点不识好呢?你,你是吃错药了吧?”王力群显然对洋洋的话很有些生气,可当着小金的面又不便发作。

听到王力群提到爸这个字,小黑条件反射地连忙问:“咦,我爸呢?他在哪儿?”

王力群已经知道说话这个女孩是谁了,她冷冷地说:“是那个乡下老头吗?他看到我们来不好意思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这大冷天的。”小黑有些着急,一转身出了门。

洋洋正要随小黑转身出去,却不料一把被王力群拽住。

“让她去吧,让她去吧,你赶紧过来跟小金熟悉熟悉,人家可是百忙当中抽空过来看你的啊。”王力群扯着洋洋说。

洋洋挣脱不掉,他知道这个时候武斗不如文斗,语言的攻击力远比肢体的攻击力要大得多。于是故意对小金说:“金小姐金老师,不好意思,你都看到了,我可是个有妇之夫啊,你来这里无异于自取其辱,自取其辱啊!”

洋洋本想给小金来个下马威,可没想到他的语言攻击对小金一点用也没有,小金没恼怒,反而呵呵笑着反唇相讥:“高博士啊,你有没有搞错,我来你家只是来你家,你是不是有妇之夫于我何干?我又自取什么辱呢?搞笑吧!”

洋洋一听自知理亏,看来这个小金也不是吃素的,起码思路很清,反应很快,小金这么一说,倒使自己无话应对了。

两个高学历者过了第一招,王力群给小金递了个赞赏的眼色。

洋洋眼睁睁地看着小黑走了,而小金又没有被自己的语言攻击力击倒,有些急了,调过头对王力群说:“妈,你能不能做做好事,别再瞎搅和瞎操心了,行不行?行不行!”

王力群接口说:“我不是正在做好事吗?这是多大的好事啊?怎么是瞎搅和瞎操心呢?你读这么多书总不会分不清是非、分不清好歹吧?”

洋洋对眼前这两个女人似乎已无还手之力了。唉,好男不跟女斗,这话是多么的正确啊。不斗就不斗吧,洋洋沉默了片刻,忽然像想起了什么惊讶地喊了句:“咳,我老爸呢?他跑哪去啦?这大雪天的,不行,我得去找找。”说完,趁王力群不备甩开了她,冲出了屋。

“高洋,你,你给我站住!”王力群屋里喊着,可洋洋哪还站得住,他出了屋连电梯都没再有耐心等待,而是直接冲进了楼梯口,奔了下去。高智商毕竟是高智商,洋洋每到一层楼就摁一下电梯,他怕他的老妈追上来堵住自己。这招还真管用,洋洋冲到一楼时,没见王力群追下来,他没再犹豫片刻,就冲进了雪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

雪又下大了,一只只蝴蝶在空中飞舞,像是在撒欢。

这,这算哪门子事啊?王力群没想到到了省城到了洋洋的住处竟然会发生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看来这瑞雪可以兆丰年,却不会给她带来什么好兆头啊。眼看原计划是实施不了,搞不好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早就惹毛了小金,王力群越想越窝火,就气鼓鼓地打高山手机,很想把火气撒在高山身上,可没料手机铃声却从家中的一只手包里传了出来,她再打洋洋的手机,手机是通的,却没有接听。莫名其妙,太莫名其妙了。王力群佯装毫不在乎地对小金说:“小金啊,你看看这帮男人,你给他们脸吧,他们就登鼻子上脸,往后你成了家可不能惯着男人哦。”

小金倒没怎么生气,她只觉得这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事蛮好玩的,就嘻嘻笑着说:“阿姨啊,我看你就别忙活了,男人有男人的事情,你惯和不惯,他该有事还是有事。”

王力群看小金情绪还好,觉得也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笑盈盈地请小金出去吃饭,小金落落大方地答应了。

小金的落落大方,多少缓减了王力群心中积压着的一团火。

夜里10点多的时候,高山和儿子洋洋喝得醉熏熏地回来了。

此时,王力群早已回家,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呢。说是看电视其实她根本就没认真地看过哪个频道,手里拿着摇控器从头摁到尾再从尾摁到头,一副没精打采、漫不经心的样子。高山和洋洋的回来,打破了家里的平静,也提振了王力群的精神,她扔下摇控器,对着这两个醉意朦胧的男人就发起了飚:“你们两个人倒挺好的啊,吃饱了喝足了回来了,亏你们一个当官当到局长、一个读书读到博士,有你们这样做事、这样对人的吗?我大老远跑过来,还做了很多工作才把人家小金带上门,可你们不管不问,把人家凉在一边,拍拍屁股出去喝酒了?真是做老子的没有做老子的样子,做儿子的不懂做儿子的规矩!你们说说吧,这接下来到底该怎么办?”

高山知道王力群心中的火苗压在那儿已经有些时候了,只要稍稍吹点微风这火苗就立马要窜起来,因此高山明白这个时候绝不能与王力群再较什么劲,一旦较起劲来结果肯定难以收拾,于是腆着脸,嘻嘻笑着对王力群说:“老婆啊,你别急,你千万别急嘛,我告诉你啊,接下来我们会好事连连、喜事绵绵的,看来这场瑞雪还真是个好兆头!”

“你真是喝酒喝多了吧?小金都被你们气跑了,还有什么好事喜事?尽说胡话!”王力群揶揄说。

“错、错、错!怎么是胡话呢?告诉你老婆同志,酒,我今天是喝了点,高兴么,俗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但我今天是不多也不少。都说酒后吐真言,我觉得只有酒喝得不多不少的时候说出的话才会是真话,喝少了到不了那种状况可能没什么话好说,而喝多了又可能会说出一大堆胡话废话,只有不多不少的时候才会说真话。比如今天我吧,酒喝得正好,要说的话就全是真话实话,因此你要相信我的话,我说有好事喜事必然就会有好事喜事。至于那个小金嘛,人应该说确实不错,可以说是块金子,但既然跑了就跑了呗,没啥稀奇的,我告诉你我们洋洋看中的人啊,肯定不会比小金差,如果小金真是块金子的话,那洋洋看中的人就应该是块钻石。洋洋,我说得对不对?”高山高兴,说起话来东拉西扯,啰啰嗦嗦,很像是喝多了的样子。

“高山,我说你喝多了就是喝多了么!胡扯八咧些什么呢,你说洋洋看中的那个叫小黑的能比上得小金?还钻石呢?我看就是一块焦炭!”王力群不屑地说。

“老妈,你这就不对了吧,谁像焦炭?你说这话可不像一个民办学校董事长说得话啊,有失身份,有失身份!”洋洋从来听不进任何对小黑的不满和指责。

“小黑,不就是黑吗?又不是我说得,她长成这个样子的啊,下午我不是看到了嘛。”王力群不买洋洋的账。

一家三口开始了唇枪舌剑。

高山倒不气不恼,继续笑呵呵地打圆场:“大家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啊!这个事情要容我慢慢说来。嘿嘿,现在想想这还真是个奇迹哩,几乎不敢相信的奇迹。天意啊天意,这叫什么呢?这叫一句承诺一世情缘,想躲都躲不掉,想跑也跑不了,我高山说过的话啊就像铁板上钉的钉,不管过去多少年,早晚是要兑现的嘛。还是俗话说得好,书上有世上有,想想都像做梦哩!”

“那你就做你的大头梦去吧!”王力群被高山的话弄得云里雾里,更加生气。

“怎么会是大头梦呢?我可跟你说啊,不管我们走得多远都不能忘了曾经走过的路。来、来、来洋洋,你把你刚才在饭店里用手机拍的照片翻出来,让你老妈好好看看,我要说的事呢也得从这张照片说起。”高山拉扯着洋洋说。

“老爸,我看算了吧,不要吓坏了我们的董事长大人。”洋洋有点不乐意。

“丑媳妇终归要见公婆嘛,翻出来让你老妈看看,你不翻出来我都不知道从何说起哩。”高山继续催促洋洋。

“听听,听听,自己都承认是丑媳妇了吧?我看你们两个人今天都中邪了,美丑不分、是非不分啊!今天我不跟你们胡搅蛮缠了,明天晚上我们再像像样样地请小金吃个饭,洋洋今天失礼,明天要热情些主动些。”王力群又拿出了自己说一不二的架势。

“不行,不行,今天我们必须把事情捊清楚,把事情定下来,好事不过夜,我憋着事不说出来那可比憋着尿不尿出来还要难受,连觉也睡不着!洋洋,快把照片翻出来吧,让我跟你妈妈好好说说,我坚信我们王董事长是通情达理的,也是重情重义的!”高山有些迫不及待了。

在高山的催促下,洋洋磨磨蹭蹭地拿出手机,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是在饭店里拍的,既没什么前景也没什么背景,只有一对父女在明亮的灯光下灿烂地笑着,笑得是这样的纯粹、这样的真实,只是在这两张笑脸上都刻着一道疤痕,为这两张有些黝黑的脸嵌入了难以磨灭的标记。

王力群无意去看那照片,也无意再听高山唠叨,但高山看到照片又变得有些激动也有些难过了,他拿着手机指着照片,也不管王力群愿不愿意看、愿不愿意听,就深情地对她讲起了一段隐藏在自己心灵深处、不为人知的故事。

故事的引子又正是那道疤痕。

那是高山当兵后的第五个年头。

那年的夏天,高山所在的部队奉命开赴南彊执行作战任务。那是段激情燃烧的岁月,正值青春年华的高山与大多数士兵一样希望杀敌报国、立功授奖,用热血书写风采。高山他们连是全团惟一的工兵连,工兵连是干什么的呢?工兵连要为全团遇水架桥、逢山开路,当然开路也并不全是逢山的时候,在战场上更多更险的任务是排雷。那是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的活,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但高山倍感光荣和自豪,天天都有种立功的时刻就要到了的兴奋。

8月5日,高山至死都记得这一天。团部接到上级的命令要在傍晚时分拿下敌军占领的3号高地,也就是说一场进攻战必须在傍晚前结束。为防止无畏的牺牲,工兵连领到了先期排雷任务。跟以往一样,在出发之前,工兵们在一起喝了半茶缸壮行酒,又按两人一组进行了临时编组,作为班长的高山与来自安徽比自己晚当一年兵的白天礼编到了一个组里。对这次行动,工兵们心里十分清楚,艰巨性和危险性比以往每次任务都要胜出数倍,因为3号高地前地形十分复杂,既有沟沟叉叉,又荆棘丛生,稍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不易发现的地雷、手雷炸飞。

“班长啊,我们俩得聊聊。”白天礼仗着酒劲,把高山拉到一旁说。

“老白,你有什么要求吗?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全力以赴。”高山向来对班里的战士比较关心,平时与白天礼感情也不错。

“班长啊,啥要求不要求的,我看这次任务啊是要提着脑袋上的,我想我万一‘光荣’了,你以后有机会的话能请你去趟安徽看看我老爹老娘吗?”白天礼略有些悲壮地说。

“这算啥话啊?兄弟们在一起不早就有约在先吗?谁先‘光荣’了,谁的老爹老娘就是全连兄弟们的老爹老娘。”高山挺起胸说。

“当然,但我希望你能帮我隐瞒我‘光荣’的事,就说我被派往国外执行任务好了,嘻,随便编个什么理由都成,只要让两老对我心存念想就行,我怕就怕他们在痛苦中老去。”白天礼说。

“没问题,这个忙我肯定帮,只是万一我先‘光荣’了呢?你这个忙我就帮不了,还有万一我俩都‘光荣’了呢?这又咋办?”高山很有些视死如归的样子。

“当然,你先‘光荣’了,我也一样会去看你父母,如果我们俩都‘光荣’了那就算球。”白天礼折断了一根树枝,说得干脆。

两人简要的谈话过后,连队就杀进了阵地。

开始高山和白天礼进展还算顺利,但当推进至半公里左右的时候,高山不经意间触碰到了挂在树枝间的一根线,而这根线的一头正系着一个手雷。“滋——”白天礼隐约听到了导火索燃烧的声音。猛一回头就瞄见了那颗手雷,说是迟那是快,白天礼朝高山扑了过去。轰的一声,手雷炸了,弹片飞溅,高山安然无恙,白天礼却被重重地炸伤了,血肉模糊……

白天礼被送到了后方医院,经过半年多的精心医治和疗养,逃过了一劫,但身上留下了大量的伤疤,尤其是右脸颊上刻下一道长长的疤痕,像一条蜈蚣。

那场进攻战打得很残酷,但最终取得了胜利,高山所在的连队荣立了集体二等战功,白天礼因表现出色荣立了一等战功,高山荣立了二等战功。战斗后的结果似乎比预想的要好得多,两个都想着万一“光荣”了的战士非但都没有“光荣”而且还荣立了战功,那真是十分庆幸又值得好好庆贺的事。

为表达白天礼对自己的救命之恩,高山特意趁一个礼拜天上街买了几瓶灌头和十多瓶啤酒,约白天礼到了连队营地边上的一个小山包上,他们先立誓结拜成了兄弟,接着开始开怀畅饮,边饮边聊。他们无话不聊,聊当下,也聊未来,聊到后来就聊到了自己的后代身上。高山与白天礼约定,如果他俩以后都生儿子,那就让这两个小子也结拜为兄弟;如果都生了女儿,那就结为姐妹;如果一个生儿子,一个生女儿,那就最好不过,说什么也要想办法让他们结为秦晋之好。他们越说越乐,越喝越乐,最后还对天起誓,一定要让高、白两家像中朝友谊一样世世代代友好下去。

可是,这世上事物的发展总归不会按照人们预先设计好的路线运行。那次高山和白天礼两人海阔天空、海誓山盟之后没几天,高山被选中保送了军校,白天礼却因文化程度较低未能走入军校大门,但白天礼是英雄,他被安排进了一个英雄模范事迹巡回报告团,经常拿着别人为他写的英雄事迹材料到处宣讲。起初,高山与白天礼还有书信来往,但后来因为白天礼在全国很多地方作巡回报告,慢慢就联系不上了。再后来,白天礼退伍回到了老家,在县城安置了工作,可没干几年,厂子改制,他又下岗了。由于没什么技能,他只好外出打工挣钱。高山提干以后,曾到白天礼老家找过白天礼,但改革开放以后那个县城也开始了大拆大建,高山最终无功而返……

时间对于任何生命而言,说到底就是一剂稀释剂,它能让紧凑的肌肤慢慢变得松驰,也能让明确的目标慢慢变得模糊。高山和白天礼当年立下的誓言就是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誓言就被双方都藏进了心灵的深处。好在时间有时候又会在不经意间催生奇迹,这就是构成斑斓历史的原因。

高山与白天礼分别数十年后,谁也没想到会因为双方子女的相识而再度相逢。奇迹啊,真是奇迹!当高山把埋藏在心底的故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王力群听后,王力群张大了嘴,一时愣在那说不出话来;洋洋不知什么时候两眼竟渗出了泪,也不知是感伤还是感动?

“一对父女,两道疤痕。唉!”高山见王力群愣在那,再次盯着手机上的照片,重重地叹了口气。

“那、那、那白天礼的女儿、洋洋的女朋友怎么不姓白而姓黑呢?”王力群回过神来发出了疑问。

“老妈,小黑原本就是姓白嘛,她之所称自己小黑,那是她对自己严格要求啊。”洋洋拭了拭泪说。

洋洋这么一说,王力群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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