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宝

回想起来，二宝来我家应该是六年前的事了。那时它生下来大概只有两三个月，这只被称之为英短的小公猫，虎头虎脑的，一双蓝色的眼睛对新环境充满好奇，并且还十分好动，一着地就到处跑。因在它到来之前，我家已养了一只快接近两岁的名字叫咪咪的黄色母猫，所以没多加考虑就给这只英短取名为二宝了。家里多了个新成员，自是增添了不少热闹，可也带来了麻烦。原因是两个小家伙玩不到一起，经常打架斗殴，而吃亏的又总是二宝，它太小了，根本不是咪咪的对手，但它又从不长记性，被咪咪三番五次地摁在地上揉躏也从不退却。我们弄不清他俩前世究竟有什么解不开的怨和仇，抑或是咪咪原本就不希望这个新成员来家里与之争宠吧。为避免无休无止地打下去，我们选择把咪咪送了人。

咪咪一走，二宝开始独享其宠。我们给它买了只上下两层的大笼子，可以任其在里面玩耍，而随着它逐渐长大，又陆续买了梳子、指甲钳、逗猫棒、猫抓板等装备，食料也总是精挑细选。一岁、两岁、三岁……二宝虽然一直不胖不瘦，但体格健壮，跳得高，跑得快，只要一放出笼子，就四处乱蹿，难觅踪影。也有发呆的时候，那是它坐在窗台上凝望外边的世界，每每这时，妻子会说二宝是个哲学家呢，看它又在思考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而我却说它更像个诗人，看着窗外的那几片树叶想吟诗作赋呢。不管是哲学家还是诗人，二宝坐在窗台上的那副萌萌的样子倒真是可爱之极，而这时你若想趁机抱抱它、逗逗它，还没等你触碰到它，它就立马四脚一纵，跑开来了，那速度就像支离弦之箭。偶尔逮住它，把它揽在怀里，它又四脚乱蹬乱抓，让你只好乖乖地放开它。有次，妻子的手还被抓破，不得已到医院连续打了几天的防疫针。看着二宝，妻子未免叹息，二宝可爱是可爱，就是不识抱。

不识抱的二宝，慢慢也显现出了它的劣根性。生活中，我发现它有两个诱惑难以抵御，一个是美食，一个是抚摸。二宝玩疯了，不肯进笼时，我只要拿出它爱吃的鸡肉、冻干粉之类往笼子里的食盆一放，它就会乐颠颠地进去享用，而它一进笼子就可以立即把笼门关上，它干瞪两眼却无可奈何。馋嘴的例子还有，最为有趣的是，每当我们吃饭的时候，它会站起来用两只前脚抓我们的手，同时两只眼睛看着我们，这样子明确地表示有什么好吃的也要给它来一口，像极了贪嘴又上不了桌面的小孩。再说抚摸，通俗地讲就是撸猫。二宝躺在地上，我从头到尾摸它，哪怕稍微用些力气，扯扯它的耳朵，揪揪它的脖子，它都十分受用，嘴里不停地咕咕着，舒坦得很。时间长了，我只要喊一句，二宝过来按摩了，它就会悠然地走到我跟前躺下，接着又抬眼看我，喵喵地叫几下，大概是说，来吧，我准备好啦。这时候，我和妻子就会称赞二宝聪明，说它能听懂人话呢。的确，二宝能听懂人话，至少能听懂我的话，我找不到它时喊几句二宝、二宝，它也会从哪儿冒出来。

二宝虽然可爱，但讨人嫌的地方也不少，它从笼子里出来，往往第一个目标就是沙发，它会用它的两只前爪使劲地抓沙发，以至于沙发周边的布大多被它抓破，变成了一条条的细线，这很遭人烦。而最令我恼火的还不止于此，它会趁人不备时跳上灶台、饭桌，甚至对没吃过的食物先行下口，以至于我做好菜端上桌时总会关照妻子看住二宝，千万不要让它偷吃了。而妻子则总是护着二宝，说不会的，二宝乖着呢。其实哪是二宝乖啊，是它狡猾，是人在时一个样，人不在时又一个样，很像调皮捣蛋的毛孩子。对此，我总结了一句话，叫防火防盗防二宝。

当然，二宝也不是白养的，它对我家的杰出贡献，我归纳为二条，一是排解了不少寂寞的时光，二是启发过我写作的灵感。对于第一条，最受惠的是三年前从国外回来的女儿，那年秋天，女儿从美国回来不久，疫情爆发，宅在家一宅就近两年。她在家复习考研，二宝成了她的伙伴，累时烦时就逗逗二宝，跟二宝说说话，想来女儿能在那些个枯燥的日子里开开心心地把考研的任务拿下，应该有二宝一份功劳。那二宝启发过我什么写作灵感呢？是一篇小说。作品说的是一对老年夫妻，因车祸痛失儿子儿媳后，寄望于儿子儿媳生前留在医院的人工胚胎能拿回来找来代孕，好为他们传种接代，而拿回胚胎实施代孕又谈何容易？这时男主人公在省城工作的五姐就送了只猫给他，希望这只猫能稍稍填补弟弟和弟媳几近被掏空的心。起初女主人公对只猫并不待见，但当她发现这只猫会跳上灶台偷吃笋干烧肉时，竟想起儿子小时候嘴馋偷吃的场景，幻觉中她觉得这只猫虎头虎脑的，有点像她儿子的模样，便喜欢上了这只猫，并取名为二宝，也就是她家老二的意思。后来，二宝不仅给女主人公排遣了无数清冷忧伤的日子，而且还给男主人公解除过被记者围堵的尴尬。我一直想把这部小说改编成电影，但却难以推进，便在抚摸二宝的小脑袋时说，二宝，你可是我电影中的一个角色，我们要一起努力争取把电影拍成啊。可二宝正享受着推拿，哪会管我这等破事。

二宝在我这个还算不缺爱的家里茁壮成长，想来必是要与我们白头到老了。已去美国读研的女儿与二宝的感情颇深，时常惦记二宝，还说如果有一天我嫌弃二宝了，她就回来接二宝去美国养老，并要为它送终。可是，我们谁也没料到身体向来矫健的二宝竟会英年早逝。那天早上，我起床后看到二宝趴在笼子的一楼，少见的一副乖巧样，再看猫沙盆里没什么东西需要处理，食盆里的食料也够它享用一天，就没去答理它，吃过早饭独自上班了。妻子晚于我离家，以为我已料理好二宝的日常起居，也没去过问。晚上回来，我照常进厨房做饭，按惯例，这个点妻子会把二宝从笼子里放出来，可我没见着二宝的影子，却听到妻子的惊呼，啊？二宝怎么瘫痪了！我急急从厨房走出，一眼看到客厅里的二宝后半个身子趴在地上，用两只前脚吃力地向前爬行。怎么会这样？瘫了，瘫了，两条后腿软软得，站不起来了。妻子的语气惊愕中带着急切。

晚饭吃得很潦草，放下碗我对妻子说，天太冷了，我先去宠物医院咨询一下，看能不能配点什么药回来给二宝吃。妻子回说，也好，不要出去再受冻了。那个时候，我们还愚蠢地认为，二宝身体健壮，一定不会是什么大的毛病，吃点药就会好转。可我到了宠物医院，医生听说症状后，判断二宝很可能患上了血栓。怎么会呢？我说，我家的猫猫身体一直强壮，只是昨天吃晚饭时，我们看它嘴馋，顺手丢给它两只鸡尾虾的虾头和虾尾，而它居然全吃下去了，后来它就咳了几次，其它没什么问题，也没任何先兆。那很有可能是吃了虾头咳不出来，才引起并发症的。医生的解释引起了我的重视，忙问那该怎么治疗？医生说，如果患了血栓比较麻烦，说没就会没的，得赶紧去大医院看看。我将信将疑，又跑了家稍大一点的宠物医院，那里的医生说要先看看猫猫的情况后再下结论。无奈，我只好打电话通知妻子，让她抓紧带二宝来医院。

二宝趴在诊疗台上时已经不太会爬行了，医生摸着它两条没了温度的后腿说，要先做检查，不检查不知道它得了什么病。我们担心被坑，让他先凭经验诊断一下会是什么病，他拿起手机回转身与另外一个医生通话去了。没过多久，他再次来诊室对我们说，分析下来猫猫瘫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脊椎受损，一种是患了血栓，但到底是什么情况必须做核磁共振才能确认。那确认了哪种情况，你们这边能治吗？我们也治不了，得去大医院。他说着，让我们扫玻璃门上贴着的一个微信二维码，嘱咐我们就与二维码的医院联系，那边24小时有人值班。妻子扫着二维码，我说我回去开车，我们直奔大医院。

到所谓的大医院时已快接近晚上9点，一位穿白大褂的小伙子接待了我们。妻子把二宝的情况作了介绍，并特意介绍了隔夜吃虾头的情况。小伙子说，吃虾头不至于导致瘫痪，最多是肠胃不适。那竟究是什么原因造成猫猫瘫痪的呢？小伙子建议说先做个核磁共振，如果脊椎断了那就得手术。妻子不肯，让他再想想办法，看看有什么药物可以治疗。小伙子拿起手机请教医院的一位专家，接通后又把手机递给妻子，让她与专家通话。趁妻子打电话的间隙，我问小伙子，做一次核磁共振要多少钱？他说3800元。我又问，那再加做手术呢？小伙子直言，估计要一万元左右了。我叹息，买只好一些的猫崽也不过几千块，你这儿看个病就要上万元，太贵了吧。小伙子回说，那没办法啊，你养了宠物就得给它看，总不能眼睁地看它死吧。我说，这倒是，养出感情来了，看来感情这东西一旦拥有就要付出代价的。我与小伙子交流着，妻子那边一直在打电话，过了好一会，她把手机还给小伙子时说，我相信你们专家的判断，我家猫猫有可能是患了神经炎，我们还是保守治疗，你先配点营养神经的药给它吃吧，说不定能挺过来。小伙子说，也行，不过好的可能性不大，就死马当活马医吧。妻子对这话很反感，加上身体有些疲惫，让我等着拿药，她先带二宝回车上休息。我配了两个礼拜的药，花了140元，小伙子又送了我一个喂药器和两块布垫，还嘱咐说，猫瘫了，以后屎尿会屙在身上，得经常给它换垫子，又说布垫网上有买，你先拿两块回去救救急。

回到家，我们心定了些，妻子作好了长期照顾二宝的准备，并想着二宝吃了药后会慢慢好起来，她还与大洋彼岸的女儿通了话，告诉了二宝的情况，并让女儿网购些动物用的布垫，以给瘫痪了的二宝使用。女儿得知二宝瘫痪了，十分着急，嘱我们一定要好好照顾二宝，帮它战胜病魔，度过难关。好不容易料理二宝吃完药丸，妻子担心二宝夜里出现不适，嘱我不要睡得太死。半夜，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二宝一声沙哑的叫唤，便推了把一旁的妻子说，二宝好像在哭呢。妻子以从未有过的自觉，迅即从床上弹起，披衣奔向二宝。二宝趴在笼子里，两只后脚仍然没一点知觉，她给它喂了些水，又观察了十来分钟，待没发现什么异样后才上床。

第二天早上，二宝仍趴着，但明显的精神不济。我对妻子说，得给二宝去买点营养品，你也可以把药调进营养品里让二宝吃，省得单独喂药难喂。妻子担心二宝不吃不喝顶不了多久，就用一个滴管往它嘴里滴水，而我则下楼去买营养品。由于时间尚早，最近的一家宠物店还没开门，只好绕道去宠物医院，医院的门倒开着，我进去在货架上浏览，看到一袋由三文鱼加工而成的条状猫食时，觉得这款应该适合二宝，可就在我将要付款时，妻子电话打了过来。妻子忧伤地说，二宝舌头都已伸出来啦，估计快不行了，你营养品别买了，还是想想该怎么料理二宝的后事吧。我一惊，怎么会这么快呢？店里的一位医生说，猫猫一旦生了病，走是很快的事。我咨询他该如何处理猫的后事，他说无非火葬和土葬，不过火葬要约，不知现在疫情之下能不能约到。我说那还不如干脆土葬，总归入土为安好。从宠物医院出来，我找到一家五金店，买了把还算结实的铁铲。

家里，妻子已煞有介事地在客厅的茶几上燃起了一柱香，手机里则正播放着大悲咒。我疑惑地问，你这是在给二宝超度吗？妻子叹了口气沉重地说，唉，总归是一条生命啊，但愿二宝一路走好。我看二宝在笼子里已奄奄一息，心里掠过一丝悲哀。心想，这人生无常，看来这猫生也是无常啊，前两天还活蹦乱跳的，而当下说走就要走了。香烟袅袅，歌声低回。我有些懊恼地说，昨晚应该给二宝做个检查，要不它走了都不知道是生什么病走的，未免遗憾。妻子回应说，一旦做了检查那就接着会做手术，凭二宝的样子百分之百是要死在手术台上的，到时还不是落得个人财两空？她没说猫财两空，我估计在她心里已把二宝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中午11时多，二宝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妻子泪眼朦胧地为二宝合上还睁着的两只蓝色眼睛，她用一件旧衣服包裹起二宝，又将二宝装进了一只布袋里。到太湖边找块林地把它埋了吧。我说着拿起刚买的那把铁铲准备下楼，妻子嗯了一声，什么也没说，拎起布袋悄悄随我进了电梯。

天气阴沉，且没什么湖风，广阔的太湖湖面平平静静，好像也被疫情吓住了，不敢再起什么波澜。我开车在太湖大堤上行驶，拐过一道弯后在一条山道边停了下来，我指了指路南的一块坡地对妻子说，就那边吧，临湖，又有大片树林，风景不错，也比较安静。妻子点头。下车，我们走进树林大约二三十米处，在两棵一大一小的香樟树间，挖了个四五十公分的坑，把二宝埋进了地里。原本，妻子想与女儿视频，让她也看看埋葬二宝的地方，但遭到了我的反对。何必呢？埋都埋了，再把悲伤传给女儿干什么！可我们走出林子，钻进汽车，妻子又想起让女儿给二宝买布垫的事，忍不住就与女儿通话了。我发动汽车，掉头再次驶向太湖大堤，耳旁却响起了哭声，哭声中夹着重重的惋叹，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女儿的声音。妻子在细声细语地安慰，说着我们照顾不周、用心不够之类自责的话。几分钟之后，车里复归宁静。过了会儿，妻子说，我们把车停了，在湖边走走吧。我说了个行字，竟没再有什么表达。

太湖大堤的内侧是一个很大的湿地公园，有池塘、栈桥，也种着许多花草、树木，环境很美，只是游人稀少。我们沿着一条便道迈步，心里说不出是沉重，还是轻松，两人默默地行走，一时找不出什么话题交流。忽然间，一曲嘹亮的萨克斯传来，我扭头寻声望去，见一妇女站在池塘边的一个平台上正忘情地吹奏，曲调舒畅而悠扬。哟，这吹的是《云在飞》啊，我像是对妻子说，也像是对自己说。因前不久，我刚学过这首歌，嘴里便随着演奏不由自主地哼唱起来：

水是云的爱，

云是水的魂，

水是前世的云，

云是来生的水；

云在天上飞，

水在地上流，

前世今生美丽，美丽的轮回，

……

我哼着唱着，心忽地一颤，耳边又听到了女儿的哭诉，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哦，是的，怎么会这样呢？这一刻我想到了答案，那是因为我们对各种生命了解的实在太少、对大自然也了解的实在太少啊！如果我们都能敬畏每一种生命，并用心去感知生命、感知自然，并加以善待，那会免去多少的不该、多少的伤痛，甚至多少的灾难啊！我忽又想起当下肆虐的疫情、想起俄乌战场弥漫的硝烟，不禁扪心自问：我们前世今生还有多少美丽可言？我们还能有美丽的轮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