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南街
一
江南的古街大多是临水而建、因水而兴的。古南街自然也不例外,只不过古南街还有一个独特之处,它不仅傍水还依山。这样一条美丽的古街在哪里?它位于陶都宜兴的丁蜀镇。
说起来古南街依的山傍的水还不是一般的山和水。先说那山,此山坐落于古南街的东侧,不高也不大,像是平地上孤零零长出的一只蘑菇,因方圆十余里仅此一山,故称独山。相传,北宋大文豪苏东坡曾十多次来宜兴游历访友,某日,他来到丁山一带游玩,见一山兀立,遂问其名,陪同的朋友答曰“独山”,东坡觉得这山很像他家乡的眉山,随口叹道:“此山似蜀”。这一叹不得了,人们因此把这“独山”改成了“蜀山”。如果说这山是因苏东坡而扬名,那山水呢?自是不比山差到哪儿去。古南街西侧逶迤着一条南北向河流,叫蠡河,相传越国大夫范蠡归隐之后,曾与西施在此泛舟,由此得名。可见,这条河是从历史的深处缓缓地流淌出来的,那水无时不在泛着被历史打磨的光泽。东面山来西边河,有人戏谑:“古南街头往后一靠便可枕着蜀山睡觉,腿往前一抬就能伸进蠡河洗脚。”想来有这样的好山好水加持,古南街想不出名都难。
其实,古南街还真不是靠了这一山一水出的名,它的名头来自于紫砂。这里曾是宜兴陶瓷制作的发祥之地,也堪称紫砂文化的金粉之家。家家捶泥,户户制陶。明清以来,这里集聚过最多的紫砂艺人,走出了最多的紫砂大师,如今保留下来的近现代众多紫砂名人故(旧)居、店面、作坊和紫砂同业公会、陶工传习所、老字号店铺等,为人们认识紫砂、研究紫砂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场景和载体,说这里连铺在地上的青石板都散发着艺术气质当不为过。
古南街虽没有借助一山一水扬名,但靠这一山一水发迹倒是不错。紫砂无论是壶还是瓶、碗,抑或是罐,泥坯成型之后均需烧制,而烧制就需要窑。蜀山那缓缓向上的山坡很适合建窑,据考证,蜀山龙窑依山而建先后达数十条之多,是明代至民国时期宜兴紫砂陶、均陶及其日用陶生产的主要窑场。2005年,对蜀山窑址进行的考古发掘表明,蜀山窑址出土的从晚明至清末的大量紫砂、均陶器件及窑具标本,其形制与北京故宫博物馆、比利时皇家博物馆的紫砂制品风格一致,这充分证明了蜀山窑是紫砂生产的源头。除了蜀山龙窑给古南街制陶以有力支撑外,蠡河也给古南街陶瓷业的发展予了很大帮衬。蠡河通太湖,南可抵杭州,东可达无锡、苏州、上海,北可去京华,这无形中成了紫砂走向外界的一条条路线图。门前家后即码头,那一船船上上下下的原料和成品,还有那乘船而来又坐船而去的客商,给古南街带去了多少生产和生意上的便捷与利好啊!古南街倒影在蠡河里,可蠡河却给它插上了腾飞的翅膀。
“蜀山旧有东坡院,一带居民浅滩边。白甀家家哀玉响,青窑处处画溪烟。”清代著名词人、阳羡词派领军人物陈维崧的这首诗,生动地描绘了古南街热闹繁华的景象。
二
我去过古南街多次,每次去都会流连忘返,一条千米长街,常常一逛就是一两个小时。我喜欢踽踽独行在那幽深而逼仄的街巷上,看那长条木板拼门、那雕花短木方格窗、那斑驳的墙壁和那在瓦楞间长出来的青草,心想那里面该藏着多少的故事呢。
一代“壶宗”顾景舟的故居位于古南街中段,走进这间木质小楼,看着大师当年用来制作紫砂壶的台子、工具,难免会想起电影《顾景舟》中那位才气逼人又不随俗流的俊逸男子,可生活中的顾景舟该是什么样?故居中那挂在床头上已经发黑的蚊帐也许可以告诉人们这样一个道理,一件艺术品呈现出来的是一个美字,可形成这件艺术品的过程却又是一个苦字。据说,顾景舟并非出生在古南街,他是为了做壶才搬到古南街的,可在高手林立的古南街,要让自己手里的东西放出些光彩来,吃得苦中苦是必须的。那时尚没有电灯,当黑夜来袭,古南街阒无一人的时候,顾景舟守着一盏煤油灯拍泥做壶、读书求道,经年累月之下,煤油燃烧散发出来的黑烟,竟把一袭白色的蚊帐都熏黑了,那清苦和辛苦大概那蚊帐最是理解了。顾景舟还算是幸运的,煤油孤灯虽没有蠡河桨声作陪,却也照亮了他的艺术人生。
古南街上除了顾景舟故居外,还有紫砂界七大老艺人之一的吴云根故居、当代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顾绍培旧居等。相比于紫砂大师们的杰出成就,有位也姓顾的老先生虽没什么名气,却也在古南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足迹。此人叫顾时和,上世纪三十年代从无锡师范毕业后,在古南街创办了一家书局,谓之民乐书局,经营教育、医学、工艺等书籍及文房四宝。由于民乐书局是当时古南街唯一的文化场所,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古南街乃至整个蜀山地区百姓文化生活的集聚之地,成了紫砂大咖们交流切磋技艺的地方,其中有多少人受益于民乐书局不得而知,但有据可查的是顾时和秉持的“责任持家、诚信经营、济人之困、和气至祥”理念,曾深受街坊好评,也影响了不少家庭。
顾时和没去做壶,却做了件润物细无声的事。顾时和的后人为传承他的精神,也为传播紫砂文化,在丁山陶瓷城创办了一家阳光书店,主营陶瓷方面的书籍,并出资修缮了古南街民乐书局旧址,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徐秀棠还书赠了“屋近荆水笔墨润,窗倚蜀麓琴书香”的楹联,这无疑为古南街又增添了一道色彩。
三
徜徉在古南街上,其实领略到的不仅仅是古意,也有时尚,也有网红。
有位名叫褚超的年轻陶艺家,原本在古南街有一幢两层楼的老宅,老宅老了不便于居住,他便经过一番设计装修后改成他的艺术空间,里面陈设了他诸多富有创意的作品,书法、绘画、陶刻等不一而足,可光顾者多,购置者少,一两年下来,老宅那有限的空间就装不下他太多的梦想了。
也许才三十出头,过于年轻了,有一天褚超忽然意识到,在这无处不散发着人文气息、艺术气质的古南街上,自己的作品陈设于此未免有些造次,仿佛在借巨人的影子抬高自己,于是他撤掉了所有作品,以艺术家的思维开了一个叫婳馆的面馆,没曾想一炮走红,口碑与人气俱佳。婳馆的一碗面要上百元,可没人嫌其贵,许多时候需要排队等上几十分钟才能吃到。面的味道肯定不错,但何止于卖上百元一碗?有食客说,在这里吃面吃得不光是面,还有一种文化体验,像店堂装饰的独特性,像特意请来的评弹演唱等,能让人产生一种被熏陶的感觉。熏陶什么呢?大概是指文化和艺术了吧。褚超的认识似乎要更贴切些,他认为,古南街是一条街,而是街就应该有烟火气,没了烟火气什么样的街都会慢慢失去吸引力。他还觉得,生活需要艺术,艺术也当走进生活,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
真是后生可畏。一碗面把生活与艺术联系在了一起,那是不是也能把过往与当下也连接起来呢?我知道江南有很多人是喜欢吃早面的,这很多人里面应该包括那些在古南街生活过的紫砂大师们。如此想来,褚超在古南街上端出的那碗面,又何尝不是在向过往致意、在向一种生活的格调致意呢?
蜀山苍翠,蠡河奔流。我行走于古南街上,看那沧桑与繁华,似乎触摸到了古南街那不老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