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意念里,明朝正德嘉靖年间的少年供春,应该是在深秋的某一天随吴颐山来到江苏宜兴城外二十多公里的金沙寺的,其时金沙寺内的那棵粗壮挺拔的银杏树正飘落着一片片金黄的叶子,供春瞥见几片叶子离开枝头,心弦忽地被什么东西拨动了一下,由此触发了对银杏树的一种别样情愫。他是想到离家出走时的那一刻了吗?
吴颐山显然没有留意到供春内心的那份悸动,他还尚未考中进士,这次选择到金沙寺来读书,是一心想着要把学问往深里做的,也是一定要取得功名的,而这恰恰给了供春更多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彼时的金沙寺呢,大概还称不上什么古刹,也没什么高僧大德,但相传这座寺庙由唐朝宰相陆希声的读书山房演化而来。陆希声博学善文,精通道、易、佛三学,这就给这座寺庙增添了颇为浓郁的文化底色。吴颐山是不是想到这里来沾沾陆希声的灵气不得而知,倒是供春住进寺院后干出了件载入史册的事来。这铁定又是个“有心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的故事。也许真的该感谢那棵银杏树。
就在某日,或许是秋风恼人,“给使之暇”的供春来到了银杏树下,可能是想从这棵飘落着叶子的银杏树上寻找点什么慰藉,可无意中窥见寺内的僧人不去诵经,却将制作陶缸陶瓮的细土加以澄练,这使供春好奇起来,便干脆丢掉遐思,盯住僧人欲一探他们何以对这细土感兴趣?好玩的事情来了,他发现僧人把细土澄练之后,又用工具予以拍打,继而捏筑为胎,规而圆之,并刳使中空,终做成了壶的模样。哦,原来金沙寺的僧人在敲打木鱼之余还在操持着一份副业哩。
江南的少年大概多是捏泥巴的好手,我就记得很小的时候没什么玩具可玩,常常从石头缝里抠出些泥来,经过一番拍打之后做成枪、捏成狗,乐此而不疲。估计供春也是个爱玩的人,当他看到金沙寺的僧人们用陶土制壶之后手也开始痒起来了,竟也学起了做壶。也许是受了吴颐山和吴颐山的好朋友唐伯虎等一干大咖的艺术熏陶,这次供春把他关注过的那棵银杏树上的一个树瘿作为了自己制壶的造型样本,决意将岁月凝结而成的树瘿呈现于一把小小的壶上。这是他的一时灵感?还是他要对已产生几分情愫的银杏树一个交待?这显然是无从考究了。相传,金沙寺的这棵银杏树上的树瘿每百年才长出一个,由此那个树瘿必定是透着一种质朴而沧桑的美感的,或许正是这种沧桑美才打动供春的吧。
难度自然是大的,但难度也往往成就高度。我们现在已经无法想像供春做这把树瘿壶花了多大的功夫,也无法想像供春为做这把树瘿壶经受了多少次失败,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初来乍到又是陶艺技术零基础的供春靠着一股子执着劲终究成功了。“窃仿老僧心匠,亦淘细土,抟柸茶匙穴中,指掠内外,做成栗色暗暗如古金铁的茶壶”。史料上的这寥寥数语,把供春做壶的过程可谓描摹得栩栩如生,仿佛让我们看到了少年供春做壶的那个场景。可文字的背后呢?也许孤灯下的供春正在一遍遍地拍打着泥巴,汗水早已湿透了他的衣衫;也许快要成型的泥巴在供春手中不知何故再次碎落了,他猛地站起恼恨地将手中的泥摔在了地上……那份艰辛与不易似可见又不可见。
其实,人生的出彩许多时候就像那个美丽的树瘿,是需要时间沉淀的。若干年后,供春凭借着在金沙寺做的那把树瘿壶被后人尊称为紫砂壶的鼻祖,树瘿壶也以他的名字被命名为了供春壶。如今陈列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供春壶,在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打磨之后变得更加古朴,壶身和壶把内均刻有篆书供春两字,尤为难得的是壶身上竟还有细细的螺纹指印,这是供春的指印吗?据说,历史博物馆珍藏的这把供春壶,原为清代的金石学家、书画家吴大澄所藏,后流落于民间,三十年代被宜兴收藏家储南强先生在苏州的一家古玩摊上购得,但遗憾的是此壶已没了盖子,民国制壶高手黄玉磷得知后便给其配上了瓜钮盖。但树瘿与瓜钮很不相干,在树瘿壶的身上配之以瓜钮盖难免别扭,对此一些名家大师提出了不同看法,丁山著名的紫砂艺人裴石民经过一番推敲后,最终给其配上了灵芝盖。树瘿原本就是树木受到真菌或害虫刺激后细胞增生而形成的瘤状物,看来裴石民设计的灵芝盖,一定是想与树瘿形成一种呼应,真不知供春壶原来的盖子是长什么样的。
时间的河流流经之处总会反出不同的光。青春年少的供春在“给使之暇”为紫砂壶的横空出世立下了汗马功劳,以其名字命名的供春壶也成了紫砂史上一种非常经典的款式,多年来一直深受藏家追捧。历史能给供春以这样的关照,大概供春是想都不敢想的,若是他地下有知该是十分的满足了。
因我的老家就在宜兴市湖滏镇,且距金沙寺也就四五里地之远,小时候也曾见过行将破败的金沙寺和寺内住着的两名僧人,由此对供春就多了一份怀想。他是怎样的一个少年?又有着怎样的身世?这些问题常在我脑子里冒出来。有一次我散步到金沙寺原址,看着原址上已被老百姓种了蔬菜的几畦菜地,对着草丛中一块书写着金沙寺原址的石碑,不禁思绪万千。我想,金沙寺虽然已隐入烟尘,但留下了供春做壶的一段传奇,尽管这段传奇并不见得是完全真实的,但这段传奇却为紫砂事业的发展注入了能量,如果金沙寺能得以重建的话,是不是该在院内种上一棵银杏树呢?是不是该用紫砂泥为供春塑个像呢?这应该是那些做壶者和如我这般爱壶者的一个念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