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直羞于谈父亲的背的,因为父亲的背曾给我带来诸多的难堪,甚至屈辱。
怎么说呢?这得怪父亲的背太不争气。记得我从懂事起,不知镇上哪些人因父亲的背驼着,就给他起了个很不雅的绰号叫骆驼,遇着时便常常不唤其名而唤骆驼了,有的还毫无顾忌地在骆驼前面再加个张字,而父亲居然还应承着,没一点反感的意思,很有些像柳宗元在《郭橐驼传》里写到的那个郭橐驼,人称其橐驼他居然高兴地回说,“甚善,名我固当矣”。可我听了却很不自在,心想你们才是猪啊狗哩,父亲是堂堂正正的父亲,怎么会是骆驼呢?
我觉得父亲窝囊,却又找不到不使他窝囊的办法,毕竟父亲的背躬着,很像那骆驼的峰。正当我恼恨于别人给父亲所起的绰号时,不经意间我也被人盯上了。有个在镇上颇有些名气的“混混”,一次看到我跟在父亲身后,竟嘻皮笑脸地问:“大骆驼带着小骆驼干什么去啊?”我当即愤愤地回击说:“我是小骆驼,那你就是小小骆驼。”这话明显是我想占他便宜,不料他一点不恼,继续对我戏谑:“小骆驼小骆驼”,气得我很想扑上去咬他几口,却被父亲拦住了,父亲拉着我对那人骂了句“你他妈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便匆匆走了。我深感父亲给我丢了脸,很是伤感。
似乎真是越怕鬼越容易被鬼缠上。自那次之后,喊我小骆驼的声音便时不时地在我上下学的路上出现,而更为糟糕的是父亲的绰号竟然在某一天还会成为小伙伴们攻击我的武器。那天,我因一把泥制的手枪不肯借给一个同龄男孩把玩,闹起了别扭,那个男孩竟指着我一个劲地喊:“骆驼、骆驼”,他这一喊,边上的几个同伴也起哄起来喊着“骆驼、骆驼”。听着这喊声,我猛然觉得他们这是在用父亲的绰号辱骂我,并借此丑化父亲,一怒之下便与他们大打出手,结果我寡不敌众,脸上多处挂了彩。
哎,我怎么没有一个魁梧伟岸的父亲呢?那时候我年龄虽小,但对父亲的怨气却很大,直到有一次我的二爷告诉了我父亲驼背的原因之后,我才慢慢心疼起父亲来。二爷说,父亲是自小在苦水里泡大的,在他8岁那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我的爷爷就去世了,爷爷去世后,奶奶便改了嫁。没了父亲的父亲,从8岁开始就到镇上的小吃店学徒,劈柴、烧火、揉面,常常累得直不起腰,十多个年头的累积,终于把他的背弯成了驼背。哦,原来父亲的背是没能承受住生活之重啊!
其实,细细想来,父亲的背也曾给过我不少的温暖,记忆中最深的是严冬里父亲背我去澡堂子洗澡。那时候我大概还没上学,因天气寒冷,两只脚害了冻疮,部分皮肤出现溃烂,难以行走。父亲背着我去澡堂,先是小心翼翼地帮我洗澡,洗好后便在冻疮处轻轻地抹上药膏,再用纱布包起,完了又把我背回家。那时,我趴在父亲的背上,感到父亲的背是那样的厚实,就像趴在一座拱桥上,我不知道那是他的“驼峰”。
驼背堪称父亲这辈子的最大标签了,也是生活给他留下的最大印记。因为驼背,父亲遭过很多人的奚落;可也因为驼背,父亲这辈子从没向生活低过头,也许打小所经受的那些苦与累已经变成了他生命的营养,足以支撑起他在人生的道路上迎风斗雨,仿佛他还真是沙漠中的一只骆驼,不管风沙多大,前途多远,总能凭借自己超常的耐力,向着心中的目标进发。的确,由于父亲特别能吃苦特别能忍耐,且脑子活络,这一路走来竟也收获了很多精彩。先说在那缺衣少吃的年代,父亲靠着自己早年学到的手艺,曾在镇上开过小吃店,炸油条、烘烧饼,生意还很红火,也曾走街串巷帮别人烧菜制酒席,父亲用他的辛劳,滋养着全家人的日子。当然,父亲的辉煌还要数他当上了生产队长之后。父亲当生产队长是被大队书记看上的,原因是他能干又靠谱。果然,父亲走上岗位没多久,便用他的苦干巧干带头干,使生产队的粮食实现了丰产,他也成了先进人物受到县里的表彰。父亲在生产队长的位置上原本是要作为党员来培养的,可惜他不识字,生产队的会计又忌恨他所取得的成绩和荣誉,便在账上做了“手脚”,陷他贪污,结果他非但未能入党,还被送进了学习班,这成了他人生的又一道伤痛。好在父亲当队长的那几年,大小也算做了官,镇上就很少有人拿的驼背说事,也很少有人叫他骆驼了。当然,他出了事,那骆驼的绰号必是要再回到他身上的。
父亲除了当过几年生产队长,还趁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为村办企业跑过供销,并承包过村里的石矿。那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筑材料十分走俏,父亲的石矿生产的石子和石粉常供不应求,加之父亲又大度好客,从不斤斤计较,生意很是火爆,没几年家里就富裕起来了。在小镇上,我家曾经是最早买电视机、买摩托车、买小汽车的家庭之一,也是最早的万元户之一。自然富起来之后,父亲又受到了乡人们的尊重,人们与他碰面时会客客气气地叫一声“张矿长”,父亲照例会嗯一声,并打个招呼问声好,而其神情与多年前有人唤他骆驼时也没大区别。父亲虽然在小镇上算是个名人,但囿于他没文化,也没太多的见识,这辈子终未能登上大的舞台。石矿禁止开采后,父亲便赋闲在家,等到他想再次创业时已没了什么机会。
如今,父亲的半身像已挂在墙上多年,我每次回到老宅,看到墙上的父亲穿着那件老式中山装咧着嘴在朝我微笑,总是心生感慨,不知多少年了,小镇上再没了骆驼的叫唤,大概也很少有人记得有个绰号叫骆驼的人了,而我每每面对墙上微笑着的父亲,想再看看他的背时却怎么也看不见了,更无法再趴到他背上享受那坚实的依托。此刻,在又一个父亲节来临之际,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背,嘴里不由自主地念起了父亲健在时我曾写过的一首小诗,我想把这首小诗送给父亲,也送给天下所有的父辈们:
小时候
父亲的背是一垛墙
总为我把寒风挡
走出校门
父亲的背是一条船
一桨一桨把我摇向成熟的岸
现如今啊
父亲的背已弯成一道灿烂的虹
在我生命的风景里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