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图画的小福

小福小我两岁，我们两家都住在穆连场，而穆莲场本就巴掌这么大，家家挨得很近，且他家还在我奶奶家隔壁，因此打小我们就常在一起割猪草、做作业，也算是穿开裆裤的发小了。只是小福喜欢画图画，平时几乎不与我等这般孩子疯玩，当我和其他孩子在玩打弹子、滚铁环玩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正拿了枝中华铅笔在一张厚厚的白纸上嚓嚓地画人物素描呢，当然我们那会并不懂什么叫素描。我们玩得欢时，就有人问了，小福呢？他怎么不跟你们一起玩？我们当中自然就有人答，小福在画图画哩。画图画，这是当时我们对小福画画的统称。

记忆里小福家虽与我家一样都是农村户口，但他父亲会写毛笔字，在大队做会计的哥哥也写得一手好字，而他又喜欢画画，这就使他们住的那两间低矮的平房里常常充盈着一股文雅之气。渐渐地小福对画画的执着，成了大人们教育我们的素材，我们再疯玩时，就有一两个上了年纪的长辈训导说，你看看你们整天就知道疯玩，学学人家小福吧，长大了肯定有出息。这样的训导多了，我们就对小福心生不服，他在白纸上涂涂抹抹画画图画，能画成画家？他要真能成画家，这穆莲场还会叫穆莲场吗？

小小年纪的我们，对小福不服归不服，却也时常求他。求他什么呢？求他帮忙画画。记得那时小学的图画课还是蛮重视的，上完课老师会布置家庭作业让我们带回家做，自然这图画课的作业就是画图画了，而这图画又怎样才能画得既快又好呢？请教小福吧。小福倒也不吝赐教，谁找他他就会在谁的作业本上嚓嚓地用铅笔勾勒出一个简单的轮廓，然后让你加重加粗就行。如此一来，完成这作业就便捷多了。印象里，那时画得最多的是秦始皇、商鞅、孔子之类历史人物，刚开始我们画这些人物，真像老虎吃天无从下口，但经小福一阵勾勒，我们就只须依葫芦画瓢了，而这样的作业交上去大多分数不低。不服不行啊，小福就有这样的本事。

小福画图画一路画将下来，大学没考上，也没画成画家，倒把自己画成了一位教画画的老师，而且聘他的就是家乡的那所中学。按说生活有着，小福画画也算画出了些名堂。但小福没有就此止步，他借老师这个平台，又加紧备考美术学院，但遗憾的很小福考了几次都名落孙山。就这样做做老师吗？小福还是不买自己的账，终于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他忽就辞去了老师的职位，背了一大包书到丁山去学做紫砂雕塑了。穆莲场的人唏嘘不已，要知道紫砂雕塑那可是一条更为艰辛的路哩。画家没当成，老师又不想干，草根小福能在高手如云的丁山紫砂界斩露头角吗？穆莲场的老老少少们对小福很有些不看好哩。

岁月在淘洗着生活，也在淘洗着人。我高中毕业赴塞外从军，与小福就不常联系了。我在外当兵十来年，转业到地方又十来年，忽一日我在我的微信朋友圈里读到了一篇著名作家、紫砂学者徐风写的《读壶记》之第二十篇《壶冥》，文章一开头就深深地把我吸引住了：缓缓向我们打开的，是一扇门，心之门；门内，是枯荷、老藤、残枝、古陶、瘦石；扑面而来的，是萧瑟的残秋气息……这富有诗性、禅意的语言写的是谁呢？待我慢慢往下看时，一位坐在长条茶桌前左手拿杯右手提壶的长发中年男子的图片，让我怔住了，并很快两眼放出光来，这不是画图画的小福吗？小福成壶艺大师了？

与小福相约见面，是在国庆节的那天下午，天气灰蒙蒙的，有些闷热，雨在天空憋着一时不肯下来。小福在他的陶窠工作室里等我。我进了徐风笔下的那扇心之门，一下子竟有种穿越的感觉。工作室摆满了各式物件，似有些杂乱，但杂乱中透出的却是一股化不开的返朴归真。数十年不见，却又似乎常常相见。小福比小时候更加文雅也更加率真，他请我到那张长条茶桌前落座，一如照片中那样泡起茶来。话题自然无所不及，穿开裆裤的发小嘛，有什么不能说不能问的？闲谈间，我了解到小福这些年着实不易，他靠着画画功底向紫砂雕塑进发，后又抟起壶来，早晚不分，青灯相伴，吃了很多的苦，好在苦吃多了总会嚼出其他味来。经多年的历练和打磨，小福的壶在不经意间融进了雕塑的元素，颇受市场青睐。但这只是技的层面，小福内心要追求的是却一种意趣和意境，很有点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慢慢地我觉得，小福在艺海里泛舟应该是孤独的甚至是感伤的，而这样的孤独和感伤应该是他在向某个高度攀登时应运而生的。这又是一个什么样的高度呢？古人还是古人。小福说他现在看得最多想得最多的是老壶，那老壶就像一部古籍，永远有学不完悟不透的道道在里面，而老壶看多了想多了自己竟又不敢做壶了，惟恐做出来的壶自己不满意，一出窑就给砸了。小福说他现在已衣食无忧，对不懂壶的人无论出多高的价他都不会卖他的壶，他不图虚名、不慕荣华，他想得最多的是如何赋予自己的壶以一种灵魂。是什么样的灵魂？形而上的吗？小福不语了。

两个多小时的交谈，显然意犹未尽。但我不能耽搁小福太多的时间了，我知道一个真正的艺术家的时间是属于艺术的。走出小福的陶窠工作室，我看到不远处的蜀山在一层薄雾下竟显出一丝的苍凉。我又想起徐风在那篇《壶冥》中写的：他不企盼圆满，不追求滋润，惟独向往那悲秋的旷古，自然的造化。心说，小福啊，你从小到大一直保持着的是攀登的姿势，有这样的姿势还怕抵达不到你心中的那个高度？会的，一定会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