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德忠
我是湖广填川的后裔,称祖父叫“嗲嗲”。尽管我嗲嗲在世活到1976年冬天有86周岁,奶奶活到1969年春天有77周岁,虽然我年幼又与嗲嗲奶奶共处的时间少,但有些往事特别是嗲嗲奶奶的晚年生活至今记忆犹新。
小时候常听到调皮捣蛋鬼或单独或三五成群齐声冲着我或我的兄弟姊妹大声叫喊:“薅豌豆薅胡豆儿,捡到个涂老汉儿”。每听到此我们兄弟姊妹都气愤至极,不仅用恶独的语言辱骂那些叫唤的调皮捣蛋鬼,甚至对他们施以棍棒和拳脚。因为听爸妈和姑叔们讲,那是人家嘲笑我祖父涂怀甫是我曾祖父涂正文在地里薅豌豆薅胡豆时发现的弃婴,曾祖父母自己无亲生子女而捡回家收养的。后来久了也坦然面对祖父的生世,人家爱奚落玩笑由他去吧,这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况且也是客观事实。
小时我对嗲嗲奶奶的理解和记忆是,嗲嗲是三叔家的人,奶奶是我们家的人。大了才知道嗲嗲奶奶其实都是与我有血缘关系的至亲。
最深的印象是,我嗲嗲身材高大却骨瘦如柴。他有一根随时不离他手的非常传奇的长烟杆。嗲嗲讲,他的长烟杆可驱邪治兽,既是他的人生伴侣,又是他战胜恶犬和打击坏人的进攻武器。
嗲嗲四五岁时养父母(我曾祖父母)就去世了,成了孤儿,靠乞讨和给人家放牛羊活下来,十岁左右跟邻居家的长工学烧白碳,长工师傅不仅传授给他烧白碳的技艺,还遗留给了他根长烟杆。长烟杆不仅在他成年后陪他度过了那个无亲乏味的年代,还在他从开州赶回开江县新太乡天成罐老家送银元回家时,面对3个土匪抢劫他背囊里银元时,长烟杆助他打得3个土匪落荒而逃,不仅保住了性命,还保住了钱财。老来既当烟杆用让他解闷打发时光,又可做拄路拐杖、打狗棍、捡柴禾搬干柴时当钩子工具用。他的长烟杆的烟嘴是上好的黄铜煅打的足有六七寸长,铜光锃亮,太阳坝里会闪闪反光;他的烟斗足有两尺多长,是用上好的熟铁煅打成的,且装烟的烟锅离地端的位置起码还有三四寸长。他说这样设置既方便敲在地上抖烟灰不易敲坏烟锅,更有利于当手仗时防滑和遇到坏人或凶猛动物攻击,如野猪、恶犬时,打斗和搏击用,中间是四五尺长的据说比青冈树还坚硬牢实的一种高密质含香味进口的名贵木材,用长钻两头钻通后安上去的,整个长烟杆约一米六七长,好几斤重,几十年的使用已光滑反光,因此他无论走到哪儿都不轻易离手。
我嗲嗲是个很爱面子的人,再是自己儿孙家,不是真心请诚心喊,仅凭带个口信和喊个代口话,他是绝对不会进屋吃饭的,更不要说看人脸色吃受气饭了。我们常常留他吃饭,最好的办法就是乘他不注意把他的长烟杆偷偷藏起来,这样他就走不了了。当然这也是爸妈教的留住嗲嗲的最好办法。
对奶奶的最深刻印象是,奶奶是长期不上桌子吃饭的人,哪怕再有人客来玩,就是我姑姑她们回来看她,她也不上桌子吃饭。一看摆桌子吃饭了,烤火摆龙门阵一切进行得好好的,她马上会拄着拐杖扶着墙壁迈着尖尖小脚上到楼上她的卧室里去,坐在她的床铺里,三餐饭甚至来人来客做点心都有她的份,必须是姐姐们送床上去吃!奶奶没有老来瘦,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奶奶不像缺营养的人,还稍稍有点双下巴的那种中等个子,略微偏胖的小脚老太太。
印象中嗲嗲奶奶不像一对夫妻,嗲嗲像泡在苦水里的下人,奶奶像生活在天堂上的仙人。
最先的记忆是1968年冬季的一天上午,天上飘着雨夹雪,我怕冷还蹲在地炉子的炉孔里烤火,炉孔上面条凳上还坐着大人也围着地炉子烤火。突然院子里十多条大中小狗冲向门口的田埂上,旺旺旺的齐声叫个不停,我母亲在门口削红苕准备午餐,忽然急忙急吼的叫我的乳名,“久长!久长!你嗲嗲在门口田埂上,快去喊快去拖,叫嗲嗲来烤火吃中午饭!”听到母亲叫声,我和两岁多的大弟直奔门口田埂,抢的抢嗲嗲的长烟杆,抓的抓嗲嗲的长衫衣服衣襟,连推带拖地把嗲嗲推进屋里烤火。嗲嗲坐下后,我去找烟,不仅给他长烟杆烟锅里装上烟,还把上好的叶子烟给他拿上一些装在他的长烟杆上套的牛皮烟荷包里和长衫衣兜里,然后我和大弟用手给他捶捶腿捶捶背,他便心满意足地将他的大约一米六七的大长烟杆一头放在地炉子灶边,一头唅在嘴里,美美的用力吸了几大口,然后把长烟杆竖在屋角边。烟瘾过足后,两只手把我和弟弟拉拢他,摸摸我们的头,一边让我和弟弟坐他腿上,把我们揽在怀里,嘴里嗯嗯哼唱着我们不大懂的山歌,逗乐着我两兄弟。
一会儿,也在烤火的奶奶将她手中的大慨两尺长左右的她抽的烟杆的烟递到嗲嗲嘴边,要嗲嗲吸她亲手裹的并且试吸了两口的烟,奶奶递给嗲嗲烟杆时,不仅用手揩了又揩唅过的烟杆嘴,还用衣袖和衣襟擦了又擦烟干嘴。嗲嗲接过奶奶的短烟杆悠闲地吸着奶奶试吸过的烟,连声说好好好!都露出了平时难有的笑容注视着对方。
有时嗲嗲一手托着烟杆,一手撸撸满嘴的白胡须,还啊啊的叫上两声打个啊欠,振奋振奋精神。
中午,我们吃的是蒸红苕。嗲嗲奶奶吃的是蒸红苕上面放的一个土碗蒸的白米饭。以往是用小土碗蒸的奶奶一个人吃的米饭,这一天我们拖来了嗲嗲,妈用大土碗蒸的米饭,嗲嗲奶奶两个人吃,奶奶分了小半碗吃,剩下大半碗给嗲嗲吃,嗲嗲硬要给我和大弟俩吃,我和大弟坚决不吃,最后都快凉了,在我父母的一再催促下,嗲嗲虽然已吃了两根蒸红苕,还是吃下了那大半碗白米饭!
掐指一算,1968年嗲嗲78周岁了,为煮饭和烤火出来捡柴禾,雨夹雪路打滑,背兜里才几匹干桐子树叶,他住地离我们家还有三四里路远,没捡到柴禾的嗲嗲在冬天是不好过的。午饭后,嗲嗲逗我们兄弟又玩了一会儿又要去捡柴禾,爸妈叫我大姐把我家煤栏里的煤搬了几大块,还拿了些干柴叫我大姐送嗲嗲到他住地,我陪大姐一道,牵着嗲嗲的手,一溜一滑地送嗲嗲回去。嗲嗲心情很好,沿下坡的山路放声唱起了:“放牛牛啰啰,青草倒了禾,今天牛儿吃不饱哦,明天你来割……”他儿时的放牛山歌。
我问爸妈为什么嗲嗲不在我们家住,爸妈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说:在上世纪五十年代,你们还没出生时,我和你三叔就分家了。那时,一家有几个兄弟的,结婚后一般都要分家。一个儿子的无法分家不说了。多个儿子的,有的让父母单住,每个儿子各给点粮食和碳火,有的是约定父母轮流在几个儿子家分别住多少天,叫吃轮供;两个儿子的,可参照多个儿子的做法,也有为防止分家后扯皮,干脆将父母当财产或包袱负担一样,根据老人的身体状况和劳动能力及体力,兼搭家产,一家分一个分开供养,直至终老归山都互不牵扯。嗲嗲奶奶就是我爸和我三叔一家分养一个,用抓阄的方式决定的。
爸虽然四兄弟,由于当时分家时,大伯和幺叔已病世,只剩我爸和三叔。我们山上风俗是嫁出去的姑姑们是不管的。爸和三叔两家采取抓阄分家,我嗲嗲本被我父亲抓中,奶奶被三叔抓中。当时嗲嗲还有一定劳动能力,奶奶由于是小脚女人,且一直没干过活,在我三叔家处得不如意,分家后不到一个月,我奶奶三寸长的尖尖脚连走带爬从河沟我三叔家爬到半山腰我们家,死活不肯走了,找我嗲嗲大哭大闹,说她要随我爸过,要她走她就去跳堰塘或滚岩轻生。分家时,嗲嗲奶奶都是近70岁的老人了,于是都在我家生活。由于集体按人头分口粮,个把月后我嗲嗲犟不过奶奶,嗲嗲只好拄着他的长烟杆下到河沟边随我三叔家过。开始两年还好,后因嗲嗲年纪越来越大劳动能力越来越弱等多种原因,嗲嗲实际上一个人一边单独生活了。
嗲嗲虽是曾祖父捡的弃婴,但也是有骨气的人,曾祖父母去世早,几岁的嗲嗲靠要饭和后来帮人放牛羊活下来,十来岁随东家干活,帮东家烧白碳,最后自已摸索把烧白碳的手艺炼得炉火纯青。嗲嗲靠烧白碳的手艺在开江、宣汉、开县三个县的好几个乡镇出了名,也挣得了不钞票,在开县(今重庆开州)余家场娶上了当时称得上大户人家的姑娘- -我奶奶余开桂,生儿育女一大屋,成了年的子女就有6人。
嗲嗲为了履行对奶奶的承诺,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在那个穷苦和落后的年代,虽没什么大鱼大肉,奶奶在我们家地位之高,那是名副其实的,她虽然有封建思想,坚持女人吃饭一般不上桌,可她享受的是三餐饭上手茶上手。我家一般没大鱼大肉,但一旦有,她是优先且多次享用,营养付食那么奇缺的上世纪六十年代,她的糖罐里随时都有冰糖或白糖,她的油罐里一年四季没断过猪油,哪怕其余全家多日不见油荤,多日没见糖果付食,也从来没谁动过她的糖罐和油罐。一家人一年到头粗粮都拼不拢吃,但凡一到分了稻谷,我妈就计划着把奶奶的细粮计划足额留够留足留到位,怕鼠虫侵蚀专门用瓦缸和石盖板保存着。我们再缺吃少穿,但奶奶的绝对不能少,可以说奶奶在我家过,从没冷到饿到。我从没看到奶奶干过任何活,包括扫帚倒了扶一下也没见过。
嗲嗲看到奶奶能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近乎神仙般的生话,虽然自己捡柴做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但看到奶奶能过得无忧无虑,酸楚的心也甜甜美美了。
逢年过节或是我家加餐,先是父亲带我去请去接嗲嗲来我家过节,后来是姐带我去请去接,再后来是我带大弟去请去接。每次过了年节,我妈总是用竹蓝子将弄熟的鸡鸭腊肉酥肉油粑粑等装好,嗲嗲要回去时,我们又送他回去。逢年过节喝上几口苕酒,那更是全村好多人都欣赏得到嗲嗲那发自肺腑的儿时放牛娃山歌。
嗲嗲来我家时,奶奶常给他递她亲手做的,点燃了的,试抽了的,揩了又揩的烟杆嘴让他抽烟,然后都会心的一笑。嗲嗲走时不住的回头张望,奶奶在楼上窗边疑望和目送,就是那时一定数量嗲嗲奶奶们的晚年生活境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