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涂德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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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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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黄连命

涂德忠

母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五年了。

每当聊起母亲,凡是交往和结识过她的亲朋和友邻,无不盛赞她的诚信与和善为人,慨叹她的黄连苦命。

母亲名叫丁大富,1934年腊月初二出生在四川省开江县新太乡天成罐村的丁家坡,父亲是一把剪刀一把尺子走天下的缝纫师,技术一流,闻名十里八乡,徒弟都坐两大桌的名缝纫师丁裁缝。

母亲不到两岁,她的摇钱大树父亲就弃她而去离开了人世。她的小脚母亲丁吴氏带着她们兄弟姊妹六人,从富贵家庭无可奈何地逐步走向衰落。

母亲陪伴着她的母亲,还一次次经历着她大姐和三姐送出去当小媳妇的生离,和小哥及二姐先后夭折的死别。

七八岁时,好不容易盼来他哥娶媳妇添人进口迎来生活新气象,可好景不长,她的嫂子难产,抛下嗷嗷待哺的她侄女菊儿后撒手人寰,她这个自己才八九岁还是小孩子的小姑妈,不得不在她母亲我外婆的指引下,采用讨奶加米汤、羊奶和稀粥的办法来喂养菊儿。她成了菊儿的全天候小伙伴和保姆,她哥续弦后,菊儿也一直由她带养。

母亲婚后的婆家与娘家只隔一道小山梁,相距四五里的羊肠小道,隔三岔五总是重复上演菊儿在家受气挨打后,无论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逃难似的伤痕累累衣衫褴褛一脸无辜的样子,背着一个大竹筐出现在我父母门前。母亲,或者父亲,或者父母亲一起,给菊儿安慰疗伤加吃饱饭后,又给菊儿弄一大背柴禾或猪草,亲自送菊儿回家,求她亲生父亲和养母好好待她,同时也教菊儿听父母的话。

菊儿表姐能长大成人,我母亲功不可没,菊儿表姐发自内心的感激我母亲。

菊儿表姐婚后多年,坚持每年春节都带着她的老公和儿女,步行七八十里山路,从原经济公社经济水库堤坝前的她家,带着一斤白糖或一斤红糖两斤挂面,加上一大背兜她自家树上采摘的专门挑选了给我母亲留下的大甜葵橙,从早上走到傍晚,不辞辛苦的来给我母亲拜年。菊儿表姐一直把我父母当成她养父母,与我父母的亲情胜过与她继母和亲身父亲,姑侄情深的背后,足见我母亲对菊儿表姐付出的艰辛。

命运残酷地捉弄和折磨我母亲,我母亲陪着她母亲流干了苦难的泪水,痛彻心扉后也彻底醒悟到要活下去必须坚信“快乐”和“实干”两条信念。因为,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何不笑着面对每一天;颓废是一天,实干也是一天,何不踏实干好每一天。

于是她不仅领着只小自己几岁的侄女菊儿,打柴割草种菜,放羊放牛喂家禽养家畜,稍大点后连男人才干的犁田耙地插秧打谷她都干,甚至解放后集体劳动时,常参与挑毛谷子和抬石头等健壮男劳力才能干的重体力活。

不仅如此,不向灾难低头的她,少年时就开始大胆地放开嗓子与大姑娘小媳妇甚至老爷爷老奶奶一道唱山歌找快乐。母亲常说:人,只要自己知足,自信乐观,便很容易获得快乐。虽然母亲的日子过得很苦,但是她苦中寻乐,发自内心快乐,常常把山歌唱得山谷应,自己更出落得人面桃花分外美,十四五岁就成了人见人夸的大美女。刚解放时,山村里开展“迎解放唱山哥大赛”,十五六岁的她一举赢得天成罐村“百灵鸟山歌美女王称号”。后来多次参加乡、县文艺汇演和山歌大赛,多次获得表彰奖励。

1951年的一天,17岁的丁大富与本村24岁的涂益友等一群村里的文艺爱好者到山下的乡场上参加文艺汇演。涂益友意外地遇到了他以前一起下万州做挑夫关系特亲密的挑儿哥响应“抗美援朝保家卫国"号召报名参军,且明天就出发去县里。涂益友一下子热血沸腾,立马也去报了名瞒着家里去参军报国。

丁大富回到天成罐后把涂益友参军的事儿告诉了涂益友的母亲。这可不得了了,家里怎么少得了他!可怜这位裹过脚行走都不便的尖脚母亲立马就要去找回自己的儿子。“天已黑了,明天一早去路口截吧”,大家好劝歹劝,母亲才作罢。第二天一早,母亲在父亲的陪同下赶到儿子必经的路口,截住了想要远飞的儿子。

飞不出天成罐的涂益友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担子照常挑,号子歌声却听不见了。我母亲丁大富敏感地注意到涂益友的变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出于对涂益友报名参军告秘的愧疚还是对涂益友本人的爱慕,或者二者兼而有之,于是走近涂益友的身边,开始了解和触及涂益友苦闷的内心世界,最终,我母亲丁大富与大自己7岁的我父亲涂益友结为了夫妻。

这个新潮的自由恋爱男女组成的进步家庭,父母比翼双飞同甘共苦一道并进前行,幸福满满其乐无穷,引得无数青年男女羡慕。后来无论贫穷困苦,他们都乐观面对,父母的坎坷经历和情感故事,常使后生晚辈们热泪流淌。

父母结婚后,由于都是不识字的文盲,母亲更是年少无知。在那个信奉早生儿子早享福,多生儿子有厚福的旧思潮年代,母亲年年怀孕年年流产,多年带不上孩子,常常以泪洗面怪自己命孬,甚至迷信算命问仙娘,认为是前世作了恶。母亲为了养上孩子,费了多少神,操了多少心,就了多少医,受了多少苦,心中的惆怅和苦处只有她自己知道。

终于在1956年正月二十二日喜得一千斤,生下了我大姐涂德琼。次年还添了一个大胖小子,全家人像掉进了蜜罐一样甜美幸福。

可是,父母沉浸在享受儿女双全的天伦之乐才几天,厄运便从天而降,乳名“坤娃”的大胖小子突然夭折了,这对我父母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丧子的揪心使我母亲一病大半年不起,从前像男人一样能挑能抬的女强人瘦了一大圈,体重从一百一拾多斤降到八十来斤,走路都风吹倒。后经邻居们的耐心开导和我父亲的细心呵护,才慢慢从失子之痛中走出来逐渐恢复身体。1960年9月,母亲又生下一千斤我二姐涂德珍,在那个崇尚多子多福的年代,虽然添的是个女孩,但总算添人进口,对我母亲也算又给了安慰。

可是几千年的农村风俗,特别是山里面恶劣的生存环境,父母想生儿子的愿望十分强烈。勤劳的父母始终行善助人,到处做义工、修桥铺路,做好人好事,积德行善,求神拜佛,深信总有一天神灵会赐予她们延续香火的男孩。

日子既慢又快地熬到了1963年,母亲在农历十月二十日晚,诞下了一个不足四斤的"红不拉几"的瘦小男孩,那便是我来到了这个世上。

母亲只怀了我7个月,生下来体重不足4斤。不过对盼子心切的母亲来说,只要是男孩,只要还活着,都喜出望外,如获至宝,抱到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父母常常轮换着睡觉来守护着我。为讨吉利好带养,父母到处给我拜保爷保娘,到处求神问仙,乞求保爷保娘与上天神灵一起呵护我长大成人。

为把我养大成人,母亲付出了多少心血和艰辛,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1966年和1969年,母亲又连生两子我大弟涂德祥和小弟涂德义。

1969年4月29日,母亲生下小弟后,由于产后感风寒,当时就差点丢了性命,医生全力救治才从阎王殿上抢回了一条人命。但从此母亲也患上了严重的支气管炎病,身体每况愈下,当时的对症治疗药物只有“氨茶碱”和“麻黄素”。这两样药明显的副作用是越吃越上瘾,治标不治本,不吃还不行。

1972年5月,我妈生下大妹涂德玉后,以为不再生育了,身体极度糟糕的母亲1977年又生下了幺妹涂德英。幺妹隔奶后,母亲身体简直枯瘦如柴,皮包骨头,慢性支气管炎病哮喘越发厉害,一米六五的身高,体重一度降到六七十斤,以前的任何一件衣服穿上去都显得大衣大袍“空闹闹”的不合身,大热天也要穿几件衣服用绳带删着才觉保暖,无论春厦秋冬,头上都必须缠着白布帕子,否则头晕头疼气血虚冷得受不了,颈部的气管、血管、青筋突得老高,肋巴骨像风吹排骨活灵活现露出,皮子都凹进肋骨间隙里面了,大腿小腿大小看不出区别,走路常常扶着墙壁,稍微受冷受热或受累甚至多走几步路,都喘得张大嘴巴出气,呼吸像摇鼓风机升火发出"呼、呼"声,肺部胸口收缩起伏"轰、轰"响。身边离不了人陪,走着走着就摔倒了。氨茶碱和麻黄素用量越来越大。

母亲活着对我们家人战胜困难是一种很大的精神激励,可对她自己却是极大的折磨和苦痛。

当时没法医治好母亲的病,家里贫穷是原因之一,而另一个更主要的原因是那个年代医疗技术水平太落后,缺乏先进的医疗技术和有效的治疗药物。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父亲听到刚从卫生学校培训回来的赤脚医生讲,我村一名当兵的军人从部队为他母亲弄回两瓶葡萄糖盐水,要是能弄得来用在我母亲身上,给我母亲补身体会有很大好处。我父亲听到消息后硬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攀上几代人的世交和亲戚关系,人上托人,保上托保,用一担谷子,两大块腊肉,加感激不尽的千言万语和千恩万谢,求着换回了众人都觉得“稀奇八宝”的两瓶葡萄糖盐水。

我们那里,以前从来没人输过液,连见也没见过。当时把输液叫“吊盐水针”。

记得母亲破天荒的吊盐水针那天,早早的,我父亲和大姐二姐她们就把大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大概是农历正月十五刚过完年后的一个星期天,天上出着大太阳,但气温还是有点低。我父亲准备了一个炭火盆放在母亲躺着的木椅子旁增温,凉椅上垫着被子,凉椅放在大院子堂屋外可摆大桌子吃饭都不影响通行的通阶沿上,葡萄糖瓶悬挂在通阶沿木柱子的横梁铁钉上。

少知识少见识的山里人第一次见识输液,上下几个院子甚至河对面院子里的人都奔走相告,老人,小孩,连忙着在地里干活的男女劳动力都挤时间来看这种新奇的医疗技术和治病办法--"吊盐水针"。那天,院坝里不亚于过年的喜庆,像街上赶集一样热闹。一群人来了,看了,问了,走了;另一群人又来了,看了,问了,走了……一拨接一拨,两瓶葡萄糖大慨从上午十点输到下午两三点,来看新鲜和稀奇的人络绎不绝,大人孩子,男女老少,无不称奇。都惊奇地说,真是奇了怪了,开了眼了,居然敢往人的血管里放水进去治病。同院子的几位老人和儿童索性午饭都不回去吃,一守四五个钟头。我的上屋院子住的尖脚亲大姑,一手拿着两尺多长的土烟杆,一手提一条小木凳,挤得拢拢的,靠近我母亲她弟媳的凉椅边坐着,一会儿问我母亲感觉怎样?一会儿问心里难不难受?还一再提醒她的赤脚医生儿子注意,这么治病以前从来没有过会不会弄出问题?直到我母亲说心里感觉舒服后才开心放心。

后来我才知道,我母亲的病光靠输点葡萄糖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那只不过是营养严重不足,身体太差补点能量而已。随着时代的发展,后来吊盐水针输葡萄糖变成了家常便饭。

改革开放后,土地承包责任制落实,生活已极大改善,鸡蛋和肉食等营养品已不再稀缺。成了家的两个姐姐长期给母亲买糖果和副食品,还拿来肉食营养品,两个弟弟也千方百计弄营养品和副食品,我在县城工作的女友也想方设法弄来可口的营养副食品,可母亲的身体已经垮了,各种脏器的功能已经丧失了,再好的副食品营养品也享用不进去了。

尽管我严格遵照百善孝为先的原则顺母亲心愿,1985年7月大学毕业放弃完全可以参加统分的个人发展好机遇回到本县工作,想以此多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让母亲多享受天伦之乐,可母亲的身体不允许,她已没有这个福分了。

1986年正月十六日,母亲带着多年的病痛躯体和对亲友邻里的眷恋不舍,遗憾地离开了人世,当时还不到53周岁。

这位无人不夸无人不赞,给人始终像春天般温暖的好女人,他自己一生经历的日子像黄连一般的苦。她不仅从小直面了至爱生父和手足情深的兄弟姊妹的生离死别,还童工般的担负起嗷嗷待哺的侄女的吃喝拉撒,直至带大成人。

这位聪明贤惠的文盲女性,信奉多子多福的因果报应,一生流产五次,生产八胎,养大7个子女。崽多母苦,在那个落后年代贫困家庭,子女尿床后没有多的干被子置换,常常自己躺湿处让子女睡干处。为了子女和家庭,挨冻受饥,吃糠咽菜,缺药少医,积劳成疾,长年累月忍受病痛折磨,辛勤劳苦一辈子无怨无悔。多么伟大的女性,多么伟大的母亲啊!

母亲的去世让所有的亲友和邻居恸哭,亲友和邻里都深切怀念她和蔼可亲友善待人,叹息她黄连般的苦命。

愿天下所有慈善辛劳的母亲都保重身体,颐养天年,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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