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坟风波

涂德忠

1983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从同学家回家，体弱多病的母亲正用撮瓢端包谷到院坝中的竹圆盘里晒，见我到家，一向疼我爱我仁慈善良和蔼可亲的母亲突然声泪俱下的哭述起来，青筋暴暴怒气冲天的对我恶狠狠的吼道：“你才死起回来呀，你爷爷的坟都遭挖了”。

爷爷的坟遭挖了?挖祖坟？莫名其妙的我一下子惊呆了。中华民族敬奉神灵，也敬奉祖宗。祖坟是祖先安息的场所，神圣不可侵犯。谁挖的？怎么回事？

我急忙往爷爷的坟地赶，路上碰见了已往回走的父亲。父亲说了事发经过，并说贺家找村干部去了，晚上再处理。

原来是同队的贺顺贤要埋葬他父亲在我爷爷坟旁，与我三叔的长子涂德权和我大弟涂德祥为争坟的地界发生了争执和打斗，贺家挖了我爷爷的坟。

在农村特别是山村，都信奉“后人挣不如前人睏”的谬论。就是说后人拚命挣钱不如先人睡的坟地好，祖坟葬得好子孙就多福。我爸和我叔两家人丁兴旺，再加之我家又破天荒地出了我这个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全国统考的大学生，更是惹人羡慕，所以当地人相信我爷爷的坟地是块风水宝地。

我们天成罐村因为地处山区地形像一个硕大的罐子而得名，爷爷的坟地本是靠近罐底的河边的一块贫瘠且狭小的薄田，葬了爷爷后无法耕种成了荒地。贺家相信那是块宝地，坚决要将他父亲安葬在那里。土地承包时，那块地分给了我三叔家。贺家采用各种手段游说村社干部，村社干部反复做工作，我父亲和我三叔才勉强答应，并指明贺家老人只能在爷爷坟旁的左边靠河边的一方埋葬，右边我三叔说他和我三妈今后用，而且村干部用石灰划了线要求不得越线。可就为这条线是挖是留产生了矛盾，贺家坚持要挖，我堂哥他们不准挖。由于帮忙的人是吃了哪家饭就帮哪家干，因此，听从贺家不仅挖了线，有些地方还挖过了界，惹得我堂哥与贺顺贤抓扯起来。抓扯中我堂哥涂德权抓住贺顺贤用头猛一使劲，一下子就把贺顺贤顶下了刚挖的埋他父亲的土坑井里。

山里人少文化信迷信，埋葬先人的坑井直系亲人是绝对不能下去的，后人下去了寓意着后代要过穷日子和紧日子。于是贺家几爷子抓的抓打的打齐心对付我堂大哥。我三叔和堂二哥见状也拿着锄头扁担直奔下去参战，三妈急得直跺脚，指着我堂妹涂德菊吼“还不赶快去喊你二爸（我父亲）来”。

罐底弄出点事罐身住的村民都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贺家在当地是大姓人人多势众，另一个生产队增援的几十个贺姓人正在来的路上。得到消息后，我大姑刘家和二姑林家也是大姓，各组织了几十人，拖的拖扁担，拿的拿锄头，都往坟地里赶，眼看一场血醒的恶斗即将发生。这时，我父亲也接到我堂妹的报信往坟地里赶，看到四面八方拿着棍棒凶器的几路人马都往坟地奔，知道若不管控任其发展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贺顺贤和他的弟弟贺顺志都曾是惯偷，在附近几个场镇行窃多次被抓被打，都是我父亲出面保下来的，我父亲是他两兄弟的救命恩人，平时两兄弟“干哥干哥”地叫我爸，毕恭毕敬非常敬重我父亲。我父亲毕竟当过几十年的生产队长，再加之嗓音好调门高，老远就边跑边吼：“贺顺贤贺顺志两兄弟，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保你们救你们的命，若记得，马上收手！叫你们的人千万别动手！”同时对我三叔一家也吼道：“涂益兴、涂德权你们也马上收手。”父亲到达后，站在两队人中间，厉声说：“从现在开始，谁再动手，后果谁承担，有矛盾摆到桌面上讲”，凭我爸的威信和嗓门还真把危局控制住了。虽然还有吵闹但都没动手了。最终我父亲与贺家商定，晚上贺家坐夜时，由贺家请村干部一起来处理。

在文明程度还不高的上世纪八十年代，社会上求生存讲人多势众，争地争水争财物，护家护院护祖坟比的就是人手多拳头硬，所以人们都希望家族人丁兴旺。

我父亲那一辈成了年的兄弟姊妹就有6人，2女4男，我爸有两个姐姐涂益东和涂益姗，一个哥哥涂益才，两个弟弟涂益兴和涂益发。虽大伯和幺叔婚后因病去世，但在穷乡僻壤涂家也算人丁兴旺 。这些除逢年过节才在一起聚一下，平时为了各自小家生活奔波忙碌的至亲们，在修房造屋、争田夺地、抢水灌溉、抢收抢种等大事大非面前，特别是在保护祖坟等捍卫共同核心利益面前，那是不分彼此不惜流血牺牲的。

那时山里人有了红白喜事全都靠亲戚和邻里帮助，贺家老人去世早就请了我爸、我大弟和我表哥刘文科帮忙抬丧，大表哥刘文德帮厨煮饭。邻里邻居问题归问题，帮忙归帮忙，毕竟乡里乡亲的，我爸他们仍然在为贺家办丧事出力。同时，我爸和表哥他们也在商量，晚上贺家人要是蛮不讲理动粗的话，他们如何应对以暴制暴，我表嫂甚至拖上了表哥的杀猪刀。我劝他们不要这样做，要以理服人。人家也是想让他们的先辈入土为安，不会特别过分跟我们过不去，把理说清，赔了礼，顺了气，处理好了就算了。我母亲说：“他们仗着人多，横着赌蛮着干，怕是要欺压我们一头哟”。我再三劝导我母亲：“肯定会把事情解决好的，不会让他们想欺着就欺着，谁错了谁道歉。我对母亲说，晚上有月亮，你今天身体还可以，你不放心的话也可以去听听，乱处理我们肯定不干，村上不行还有乡上，乡上不行还有县上，我就不相信处理不好。”

晚饭后我们赶往贺家住的大院子。天将黑，村干部吃了晚饭正召集当事人一起坐着。贺家和我堂哥两家与其说是在讲理，不如说是在吵架。我在旁观的人群中看了看表，二十分钟不见分晓。于是村长带着村干部找了个房间，把事发时在场的人分别找去问话。又一个小时后，村干部一行出来，村长宣布：经调查核实，涂德权不应干涉贺家挖井，因此，涂德权向贺顺贤陪礼道歉，明天贺家正常丧葬，涂家不得干涉！否则，涂家承担一切后果。

处理结果宣布后，人群中发出阵阵唏嘘声，我们这一方显然不满意。身边的母亲拍拍我愤怒地说道：“我说嘛，他们人多势众，村干部向着他们屁股歪起坐，你还不信……”没等妈说完，我马上走进院坝中，大声对村干部讲道，“林书记、吴村长、林文书，你们先别走，这个处理结果我们不服，我们有异议不接受要申辩，吴村长，你能把双方纠分的经过讲一遍吗？涂德权从哪里开始错的？错在哪里？你们凭什么作出这个处理决定的？”吴村长看我出现在面前先是一愣，然后说：“我们大队干部集体意见。”我说：“不管集体意见还是个人意见，把理由讲出来大家听一听不算过分吧？”这时，人群中大声吼道“说经过！讲道理！说经过！讲道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吴村长下不了台就生气地说道：“这事我处理不了，我走了。”于是我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走。我说：“你真要走也行，你把你说的话写上，签个字，我明天去找乡上处理。还有，既然你们村干部来处理过，事情如果进一步恶化，你们要负责任”。吴村长又尴尬的坐了下来。这时，林书记和林文书也被我父亲他们拦着讲理，开始他们什么都不说，逼急了他们就说，当时讨论的时候是觉得不很妥，是吴村长要坚持的。

那时大家都清楚我们村村长霸气些，书记说话算不了数。这时，我又逼着十分狼狈的吴村长讲话发言，吴村长生气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说：“你问张代富嘛，他说他一直在场，他讲的事发经过吔！我们还不是听他们在场人说，不然我们怎么晓得。”我说：“好，那就把他喊来当面问。”于是，我身边的二堂哥和我大弟赶忙去找张代富。张代富是我拜过的保爷，其实他就在看热闹的队伍中站着，不愿出到院坝中来。我大声对我弟说，请张爸务必来！保爷不好意思地来到院坝中，他边抽着叶子烟边嘟囔道：“跟我有啥子关系嘛！ ” 我说：“张爸，请你把今天贺顺贤叔与我权哥抓扯一事的前后经过讲一遍。”他说：“这有啥好讲的，为打井，权娃不准挖，他们抓起来后又打起来，我去扯架，你屋里小狗（我大弟的乳名）好凶哦，还把我掀一掌，弄得我摔在地上，腰撞到挖在地里的锄脑壳上，现在还痛得很哟。”

我说：“张爸，小狗推了你是他不对，我替他给你赔礼道歉。 张爸，你帮他们挖井，挖没挖过村干部划的线？”张代富说：“贺顺贤喊的挖过去点，我们开始留着线的，后来他逼着我们挖的。”我又问：“村干部用石灰划那线现在还在不在？还看不看得到？”张代富说：“妈的，挖都挖了，还看得到啥子，看屁啊！”我最后问他：“贺顺贤叔挖没挖我爷爷的坟？”张代富犹犹豫豫地低声说：“挖了几锄。”我侧过身对吴村长说：“你们就凭这些下的这个结论呀！”

吴村长气得噔地一下站起身来破口大骂：“你这个卵张代富，你开始不是跟我们说的涂德权涂德祥不对吗？现在又不说了呢？你把老子弄起跶扑爬呀！你要给老子讲清楚，讲清楚！” 张代富吓得哑口无言了，静静地抽着土烟。我不想让保爷难堪，便岔开话题对吴村长说：“事情比较清楚了，你看这事咋办呢？”吴村长垂头丧气有气无力满心狼狈地对我说：“你说咋办就咋办哟！”我也不管他是气我的还是真心的，我大声说道：“好！既然村长叫我说办法，那我就说说，我爷爷的坟被挖，我非常气愤。大家刚才都听到了，这事首先是贺家违规，指使帮忙的人挖了划定的线，涂德权去干涉贺家，两人争执抓扯起来，直至动手打起来，明摆着贺家有错在先，因此，贺家必须给涂德权赔礼道歉。贺顺贤叔挖了我爷爷的坟，我堂哥提出要他把草一根一根的合上去并保证弄活，我看这个要求有点过分，但是贺顺贤叔必须亲自动手把我爷爷的坟垒好。要不然，我放个狠话，那块地是我三叔家的，明天看谁敢去动它！”

平时被村长架空的林书记这时立马站起身来大声表态道：“我同意涂德忠的意见。”文书和治保主任民兵连长都附和书记说，要得，要得。贺顺贤一家看到大势已去，当时叫住我赔礼道歉，并承诺明天安葬好老人当场就把我爷爷的坟垒好，并请我现场监督，接着又给我堂哥涂德权赔礼道歉。大家握手言和。

一场祖坟风波得以圆满解决，人群中有人慨叹大学生就是不一样！回家路上，书记、文书等很多人与我们同行，天生大嗓门林书记说："吴村长今天算碰到尖角硬石子了，以为还像以前一样不管什么事情随便敷衍几句就能糊弄得过去，现在处理问题光靠权威硬压的老一套办法行不通了，田坎服水道理服人啊！”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林书记和山里的乡亲们还常常提起祖坟风波，“道理服人”的办法记忆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