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实话,我压根就没见过大舅。可我总是梦回童年幻想大舅。他,有时是风华正茂的白面书生,有时是肩挑百货的售货郎,有时是闹市慷慨激昂号召民众筹集抗战物资的演讲者,有时又是被外公用扁担往死里砍的败家子。
1917年出生在丁家砭的大舅丁大权,作为家有田地几百亩,房屋几十间,佣人几十个的外公外婆的第一个孩子,虽在山区,但家庭殷实富裕。读了私塾上小学,读了县立初中,还到外地读高中。
没留下任何影像资料,享年只有32岁,去世已经70多年的大舅,是母亲娘家人爱恨交织,最爱摆谈的人物。他时常浮现在我脑海里。
最早印象还是母亲用竹背篓背我翻过山梁去外婆家,来回都要在外婆屋侧边的一个土堆前,把我放下来,搂在怀里,面向土堆,双手握住我的小手,神情严肃的,先站着作三个揖,后跪下磕三个头,再站起来又作三个揖,这叫三叩九拜行大礼。原先是偷偷进行,连纸钱也不烧一张,鞭炮也不放一响。我不清楚什么原因更不知道是啥意思。母亲神秘而胆怯,生怕被人看见,有时心慌紧张,吓得额上的汗珠豆大般往下落。后来明白这是祭奠大舅。
1934年在绥定联合中学读书的大舅秘密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在当时绥定府一带,化装成走村串户卖针头麻线的小百货郎为党工作。1938年腊月的一天,大舅为筹备钱物支援抗日作战,伙同几名同志充当向他收债的人,操外地口音来到外公家里,谎称大舅做生意亏了钱和赌博欠赌债,逼着外公外婆卖掉了绝大部分田地及家产,暗里捐给党组织开展工作和支援抗日作战。气得不明真相的外公对“败家子大舅”追着撵,用扁担往死里砍。大舅忍着被打断右手肱骨的剧痛,纵身跳进水田,鞋袜都陷落在水田里,寒冷冬天光着脚丫亡命逃窜至绥定,从事他向往的事业。外公因此一命呜呼撒手人寰。
1942年,大舅在绥定达县的革命据点被国民政府发现,同志被关被杀,幸运逃脱的大舅几经辗转,逃回老家与组织失去联系仍默默给共产党动员人力和筹集物资。为方便工作,大舅疏通伪政府官员当了保长。人家当保长撑门面涨脸挣钱捞油水,他当保长贴钱贴米丢人现眼。由于抓壮丁和收捐税不力,常遭官员批评。解放时大舅地下共产党员身份,因失联缺乏证据没被及时确认。反而因当过保长沦为被专政对象,不仅自己遭批斗,连家人也跟着抬不起头。大舅有口难言,大舅妈离他而去。亲友埋怨,群众愤恨。
大舅坎坷悲惨的人生经历只有向小他19岁当时才13岁的幺妹(我母亲)述说。母亲先是半懂不懂,再是半信半疑,后来同情默认。不久大舅便郁闷离世,时年32岁。大舅去世后,家里平静安宁下来,但小舅入党因大舅身份关系政审一直过不了关。
母亲时常回忆和念叨大舅临终时对她的交代和要求。大舅没有亲身后代,别人不了解不理解他。他希望我母亲能将他的事迹记住并传承。大舅发誓没愧对新中国没愧对小家庭。
母亲教我在土堆前三叩九拜,就是为了兑现她对大舅的承诺和崇拜。
1977年,地革委核查他人身份牵出有关大舅的重要材料,层层核查后,8月11日,大队和公社一大队人马锣鼓喧天到外婆家,看热闹的村民人山人海。领导在外婆堂屋里郑重向外婆丁吴氏和小舅丁大前宣读了两份喜报:一份是关于丁大权中共党员身份认定的决定。1938年中共绥定党组织支援抗日战争资金物资筹备组名单和支援抗战捐赠钱物名单中,查到了丁大权的名字籍贯和捐款金额,核实了丁大权同志是1934年5月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地下中共党员,支援抗战的积极分子。另一份是同意丁大前同志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的决定。丁大前的入党申请因原来其大哥丁大权的身份问题政审搁置,现确认丁大前加入中国共产党组织政审合格,从即日起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宣读结束,掌声齐鸣,经久不息。
外婆家接到喜报个个喜出望外,扬眉吐气,在屋侧边土堆前燃放了千响鞭炮,小舅和我母亲不仅买了纸钱烧给大舅,还按照山里习俗做了几盘荤菜,提了一竹筒白酒,正大光明的祭奠大舅。外婆在大舅坟前嚎啕哭诉。已上中学的我直到那天才真正明白这个长满杂草的土堆里,埋葬的是让我外婆一家人受尽荣辱,闹出悲欢,当过伪政府保长,真正的中共地下党员,我的大舅丁大权。
后来党和政府修缮了大舅坟墓,方便了我们和小舅及亲属祭拜。清明节学校还组织少年儿童去献花扫墓,一些村民还自发给大舅献花。小舅被推选为大队(村)长,干到六十多岁才卸任。我及后生都光荣地成了中共党员。
大舅,您信仰的中国共产党后继有人,深爱的国家正走向伟大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