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德忠
川东一带把智力残疾的人叫“神宝儿”。我们村乳名叫狗娃,书名叫张有成的人,就是出名的神宝儿,茶余饭后常被人念起。
张神宝儿父母是我爸妈的保爷保娘,我该叫他叔或舅。我们那里方言把上一辈的近亲男士叫“满满”。从小父母教育我,不能叫“张神宝儿”,也不能叫“张狗娃”,要叫“狗娃满满”。
张神宝儿一直对我很好,音容笑貌时常回旋我脑海。
张神宝儿少年胖胖的,成年壮壮的,个头偏矮,约一米五高,国字脸,慈眉大耳,憨态口滞,嬉笑怒骂与言谈举止不大协调。很少人知道他书名和乳名。他分不清张神宝儿是尊称还是贬称,村民叫得欢,他答得爽,自然和谐。
20世纪六七十年代,人民公社时期,村民分生产队集体劳作,粮食按人头和劳动力分配。张神宝儿父亲是队里保管员。收获季节大都忙到很晚收工,分红苕洋芋在夜里进行。一天,早早放学的张神宝儿去接父亲收工。父亲看天色还早,就叫他回去把烟杆和照明马灯拿来。他知道记性差,怕搞忘了,边走边重复念着:提马灯提烟杆,提马灯提烟杆……雨后的山路,泥泞的羊肠小道很滑,一不小心,摔了一面坡,鼻青脸肿周身是伤,急忙在坡下面往上喊:爸,爸,你喊我提马灯和啥子呀?他爸没好气地怒吼道:提尿瓢!提尿瓢!他连滚带爬地又边走边念,提马灯提尿瓢,提马灯提尿瓢……天黑前,大汗淋漓的他,将马灯和尿瓢提到了他爹面前。他爹见他提把尿瓢,怒得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扯下-根马桑树枝,追着他一阵猛打。父子都气急败坏,劳作的几十名社员捧腹大笑。笑话至今流传。
张神宝儿何以智障,至今没弄明白。他姐姐张有琼大他五六岁,不痴不呆,远嫁开州区,去世早,无子女。他父亲张孝伦读过私塾,能说会写善算,当过生产队保管员和大队会计,当地出名的文化人。母亲邓希翠,一手的好茶饭,红苕洋芋,冬瓜南瓜,萝卜白菜,都办出宴席来,远近闻名的巧妇。
有说张神宝儿小时候从米柜子上摔地下伤了头,有说张神宝儿脑膜炎后遗症,有说张神宝儿被劣牛顶伤了神经,有说张神宝儿娘与人赌咒中了咒神,有说张神宝儿祖坟对冲了神灵……众说纷纭。我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也说不清弄不明究竟什么原因。后来外面上学回来的年轻人说,可能他父母近亲结婚。
大我五六岁的张神宝儿,对他干哥干姐(我爸妈)十分敬重,言听计从,无条件关照呵护我,待见我。他是“老一年级读书名人”,从一九六五年读到一九七五年,整整十年都读一年级,升不了二年级。他记得往返家与学校的路,记不了老师教的字和数。上学不是爬山就是下坡,不是跃坎就是蹚河,他顺利来返,很少生病,很少请假,很少缺课。我读小学的五年,他不是背就是扛(打马脚儿),很少让我走路走出汗水打湿衣裳。谁欺负了我,他不分青红皂白坚决帮忙救助。我上小学一年级与他同班,课间上厕所,一同学推倒了我,他心急火燎,飞奔向前,掀开人群,拉起我,抓住那个同学,狠狠一记耳光,打得那同学晕头转向,哇哇大哭。挨了打的同学下课后约了四个同学报复他,他三五几下打趴了三个,吓得全操场同学狂吼惊呼,老师出面干涉才收手。他满脸伤痕,口鼻流血,一边用衣袖拂去头脸的泪、血和汗,一边吼骂:看哪个龟孙子还敢欺侮我侄儿子!老师罚他站了一节课。从此,学校五个年级五个班,一百八十多名学生,没人不知晓张神宝儿是我“狗娃满满”,没人敢再招惹我。校外,“狗娃满满”智障残疾惹事和为帮我忙没少挨打骂,他父母每次赔礼道歉收拾残局后,打得他遍体鳞伤,一拐一瘸,他护我帮我初心不改。
张神宝儿在父母的严教下,一直尊老爱幼,尊敬老师,敬重领导和干部,明白老师是应该尊重的人。碰见村小老师,他老远就打招呼。发现老师挑抬背东西搬重物,他都帮忙,积极护送。他虽然年年读一年级,次次成绩垫底,与同学闹纠纷,都有缘有故,要么摧残他身体超越了他承受极限,要么辱骂了他尊长欺侮了他心爱触犯了他防范空间。每个老师都教过他,都不止一次地当过他班主任,老师都阵得住他,所有老师都肯定他助人为乐。他弄不懂老师惩罚同学面壁罚站,经常盲从地走进受惩罚队伍,参与面壁罚站,常常引得师生都前仰后合,哄堂大笑。他除了接受力差和成绩差外,季季操行评语都不差。
张神宝儿在我小学毕业都还在上一年级,十六七岁自己不好意思上了。辍学随父母参加生产队劳动,按半劳力计算,每天评5分。他薅草常弄断庄稼,铲错禾苗,经常挨骂,有时还被社员和干部抛摔泥巴打扎。我读初中上高中进大学,只要碰上他,他都如同上小学一样,尽可能多地送我-段,帮我背书包,背粮食,背被卷,背箱子,呼我乳名,提醒我山路走稳。我参工教书后,他不再叫我乳名,改叫书名。我进机关特别是做了领导后,一向敬畏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的他,居然想见又怕见我,半遮半掩羞涩起来,远远地张望,近近地避开,他觉得我们有距离。我深知,他心里还是很惦记我们的情分。一次,我下乡路过村里,车陷村道泥石路坑,他听到声音后连忙从玉米地钻出来,找石块填路坑,还叫来好几个村民帮忙填路坑,推车。忙碌中忘了腼腆羞涩,拍我臂膀,叫我乳名,指着河对岸拆迁了的小学遗址让我看,脸上荡漾出失意的情愫,流露出美好的回忆,回到了快乐童年。
张神宝儿让我浮想联翩。1985年我大学毕业,回到了当地的区中学任教。子欲孝而亲真的不待,第二年母亲去世了。当时农村丧葬规定,原则在本生产队,不用良田好土。农村土葬信奉山向和朝向,道士先生从地理的角度分析母亲墓地坐向在本生产队找不出,看中了邻队河沟靠山边张神宝儿那块薄田。不知咋的,张神宝儿承包的河边那块薄田,大家都认为是块葬坟的好阴地,以前好多人想葬坟,他都坚决不同意,他给他母亲和自己留着。土地承包责任制前,我们与张神室儿就已分成了两个生产队了。母亲葬那里是跨生产队埋葬,必须户主和那个队队长及大部分社员同意,最关键户主同意。我爸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联系张神宝儿,没想到他毫不犹豫,爽快同意他干姐(我母亲)埋葬。感动得道士先生和在场亲友泪流满面。
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后不久,张神宝儿父母先后去世,给他致命打击,他后去世的母亲是村民出钱出力埋葬的。一直未婚的他,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翻地、播种、施肥、收割,邻里人指点种啥才种啥,种地靠邻居指点安排,悟性差,缺经验,缺种子,缺肥料,庄稼没收成,搞不来副业,生存十分艰难。房子边住边塌,边塌边搬,幸好山里外出人多,空房子多,塌了自家住别家,垮了李家住刘家……搬了两三个院子,住了八九家人的遗弃房。过着房不蔽风,衣不蔽体,靠帮人下苦力打短工换点粮食生活。我工作后,由于工资不高,每当碰上他,由三五几元到几十元,给他些零花钱,政府将他列入五保户帮扶。他吃东西分不到饱足,饥一顿饱一餐,过着岁岁是荒年,月月是荒月的日子。捡人遗弃破旧衣被穿盖,吃的没了,今天搬张家几个玉米,明天摘李家一个南瓜,后天扯刘家几兜红苕。刚开始村民都骂他强盗,小偷儿。十处被盗九处是他。他弄得不多,够吃就是,逮到他了不否认,态度好,承认饿了,拿了,愿帮忙干活补偿。久而久之,村民都习惯了他拿点粮,扯点菜。村民丢了东西也都知道是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找他也没用。村民对他明里暗里弄吃的事习以为常,都不用“偷”字上纲上线,而是用“拿”字无所谓的顺话而过。大家知道他不贪心,够吃就好。村民戏称他拿人家东西公平,几乎平均,每家都拿,不专拿一家,不放过一家,还不拿太多。要是哪家哪天丢的东西多真被盗了,村民绝对不会怀疑他,大家都知道他没那么贪心和勤快。
村民哪家大事小情,张神宝儿主动帮忙,红事他担水劈柴运东西,白事他采树枝扎灵堂守灵,主人高兴施舍吃喝,他乐得打发时光。2010年的一天,邻里一位年近八十的空巢老太房屋漏雨,他拿塑料布上房遮雨,老房屋屋梁烂朽断裂,人从房上摔下来,房屋垮塌,断梁、木檩、瓦块,甚至破土墙壁,一齐扎向他,他被活活埋住,村民掏出他尸首,已面目全非,没有了人样。层层请示到县上,县民政局拉去火化后,因无直系亲属认领骨灰,政府按无主处理善后。
张神宝儿去世十多年了,无亲人,无照片,无坟堆。村里人只要聚在一起,仍不自主地聊上他。有的人认为他傻,有的人认为他盗,有的人认为他滑稽,有的人认为他耿直,有的人认为他仗义,有的人认为他乐于助人,有的人认为他尊老爱幼敬重领导和干部。评价千奇百怪,看法各有缘由。时而分歧很大,时而争论不休,不少村民称他为民献身是英雄。村民从不同角度感受张神宝儿异样生活,品味生活乐趣,发掘生存意义。爱不透,恨不够,褒贬不一,忘怀不了。
张神宝儿,作为村民茶余饭后品评谈论探讨的谈资,还在继续。作为他侄子和同学的我,希望他在另一个世界能够辉煌。若有来世,望他不再智障,不再孤单,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利民利国,福寿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