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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钦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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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杂谈
2020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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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


我的手指又粗又丑,

我的眼睛眯缝切空洞,

我的脸骨突出形似国字,

我体弱多病身材娇小,

我走路被讥笑说话语无伦次,

我有隐形的尾巴是祸根……

我的不幸是母亲怀胎十月的积累,是祖辈基因的遗传,是天命,不可违。

二十四年前,恰逢爆竹声中除一岁,陕南秦巴深山里的啼哭为那个村子增添了几份喜气,如同千万个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婴儿一样,挣脱另一个生命的束缚,把她的血肉撕裂,拿一块缝补在自己的身上,然后享受生理系统肆意而合理的组合成长,可自从脐带被铁锈剪刀绞死,我与母亲,竟再无瓜葛。

白瓷碗,黑锅灶,煤油灯,土胚墙,仅有的家具屈指可数,虽几亩良田赖以生存,她依然忧心温饱,省吃俭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陕南未能如北上广一样大步迈向时代的前端,生活在穷乡僻壤的深山老林里,总有些悲哀是命中注定的劫难。某井底山沟的女人,年过二十便匆忙听从父母之命嫁到赵家,然后起早贪黑辛勤耕耘,养家糊口延续香火。但赵家的穷苦远远超过她的预料,当温饱住行变成无尽的烦忧,这女人没得选择,毫不犹豫的抗起锄头把几十亩黄土翻了个底朝天。然后洒药施肥,种豆栽瓜,除草耕地,喂鸡养猪。两年后,总算能在米柜里蓄几斤米面,逢年过节也能拿出几块腊肉待客接人。她总是沉默着,偶尔婆媳面红耳赤着争吵,矛盾总是不断,依旧维持着风雨飘摇的家。一年后的春天,她的第一个孩子来到了人世间,是个女儿,眉眼像极了她,从此,她平淡的生活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又多了一些生机和希望,但这个孩子一出生就因营养不良而瘦若小猫,脊背竟然生长出和身体一样的疙瘩,女人的眼泪决了堤,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哽咽,却不敢靠近半步。直到村里的医生说可以去城里的大医院做手术切除这种疙瘩,女人的眼眸才终于有了光亮。女人没有母乳,孩子夜夜哭闹。那个年代的农村,孩子似乎打小就有禁欲的自觉,后来也不再哭闹,安静地等待可以填饱肚子的每一份食物。女儿快满两岁时,又一个男孩出生了,这次是个大胖小子,村里的人都夸她厉害,儿女双全,也不怕那计划生育的追查,只要是她的骨肉,哪怕倾家荡产也要保护。我听人说,初为人母时,她把所有的疼爱都给了孩子,也把所有的血汗都洒在土地。却不曾想到,几年后的一天,她竟离家远走,一不小心,就去了外面的世界,而这一走,她也终于失去了她最珍贵的一切。

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我是那个女人的女儿。

可能母亲的离开太过仓皇,甚至今日我拼了命去回忆,也找不出半点痕迹。她走的决绝、坚定,把孩子和房子留给了父亲,把误解和遗恨留给了家人,把思念和牵挂留在几床棉被上,把春去秋来的年轮留在村头的柿子树下。

其实童年不过一场模糊的梦境,孩提的记忆只有倒塌的房屋和金色的稻谷,对于母亲的故事也只是道听途说有意拼凑,似乎任谁也无法去填补这段没有母亲的空白,但我未曾伤心落泪,却比常人更加早熟。那么几年,我亲眼看见父亲顶着烈日去田间劳作,汗水浸湿了他的脊背;我看见他每日起早贪黑翻山越岭去邻村教书;我看见他房前屋后不止不休的忙碌;我看见暴雨连连,河流涨水时,他背着我爬山过河;我还看见乡间小路上,夕阳余晖里,那辆破旧自行车上的高歌和欢愉。我亲眼看见他在父亲和母亲的角色中相互切换,他扮演着所有母亲美好的样子,也承担着所有父亲应有的责任。母亲不知道的是,从她决然远走的那一刻,她就已经输了。父母之间本不存在对比,我本无意对比,为何处处偏心?

并非铁石心肠,一份专属母亲的记忆也曾深埋在心底,村里表叔家的电话桌上,我和弟弟争抢着话筒和她连线,只要听一听声音,心中便万分柔软。我们也常常会问,究竟母亲何时回来?即使这样的追问从来都没有回应,没有过约定,我和弟弟就像等待天赐的惊喜一样等待着她。那个年夜,她竟真的归来,我匆忙跑去拥抱她,弟弟的一声“阿姨”却突然打破了年夜的气氛,空气已然凝固,烟花也瞬间定格,一个四岁孩子的言语敲醒了沉睡中的母亲,你究竟失去了什么?

春节之后,母亲又走向她的远方。生活恢复了从前,源源不断从远方寄来衣服、手机、零食……又是安稳的三年,这样的日子本可以勉强满足两个孩子对美好的童年所有的向往,可又一个不小心,在躲猫猫的游戏中,父亲竟也悄悄逃走,就像精心设计的剧情,来不及做出反应,一瞬间那几年的积攒的眼泪,再也没有分寸,任他恣意汪洋,一泻千里,任他哽咽沙哑,音声不绝。第一年年夜里,被团圆的愿望撕扯着,电话里我们的哭着闹着竟又像个三岁的孩子。第二年,虽然心酸,不再哭闹。第三年,不再想念,不再哭闹……当照顾弟弟的责任落在肩头时,便不该做个小孩。长大的那几年,有过怨恨和委屈,也有过伤心和绝望,失去的是父母的温存,得到的是无穷无尽个无畏和坚定。时值今时今日,我依然害怕别人用“懂事”作为夸奖我的词汇,因为他们不知,那些带着面具的“懂事”,是多么虚伪,多么小心翼翼,又多么不堪一击。这二十多年来,兜兜转转,寻寻觅觅,其实只不过是在找寻一份幻想,弥补一个空白,妄图得到一种从不曾拥有过的美好生活。其实又多么想做个孩子,永远被呵护被疼爱被捧在手心。

无数难眠的夜里我亦在思索,究竟该不该把痛苦和遗恨归罪于母亲?

岁月并不温柔,更像坚船利炮,对准了我的命门,也不言语,持续射击。十八岁到来时,我独自踏上列车,去了母亲的那片远方。车站见到她的身影,走向她的百米距离中,艰难迈出的每一步,我知道我已经原谅了这个女人。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惨淡的面容,瘦弱的骨骼,灰暗的双眼……如同世间所有的病态随机组合的躯体,这是被多年风霜蹂躏的躯体,是被日夜劳苦阉割的躯体,这是我的母亲的躯体,是我永远不敢直视的躯体。从那一眼相见起,我便原谅我的母亲,原谅她缺失的陪伴和关爱,原谅她未给的照顾和抚养,原谅她带给我的所有伤害和空白……

我又亲眼看到了,工厂车间里蒸笼般的热气,机器运转时震耳欲聋般的声响,那一年四季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流水操作,那机械式往复循环的动作。一座工厂就像一座牢笼,所有的工人包括我的母亲,他们日日夜夜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谋求生活的保障,她们用身体去换取金钱,用血汗去支撑家庭,用半辈子的生命来养育儿女,甚至养育儿女的儿女。我的母亲,她同样为了这个家,宁愿被误解,被怨恨,甚至被疏远,也要让我们过得快活,这像极了刚嫁进赵家的她,永远善良、勤劳、固执的她,永远深爱儿女的她。

那年离开的时候,母亲对我说要努力学习,不要做个像她一样的人。我牢记她的叮嘱,从大学到研究生,我没有放弃过往前走的信念,不是因为我不想做像她那样的人,而是我正在做她那样的人,每想起她这么多年忍受的痛苦,我知道我不能认输,我不要平庸的活着,我要站在更高更远的地方,给我的母亲幸福,让我的母亲骄傲,她的女儿像她一样坚强,像她一样优秀。

我的手指粗壮而有力,

我的眼睛狭小却有神,

我的脸骨突出神采奕奕,

我走路随意讲话随心,

我有隐形的尾巴是幸运的孩子……

我的幸运是我母亲优秀基因的遗传,这是天命,不可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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