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家龙
麻 二
麻二肥脸油青,宽敞且前凸的大额头渗着细密的汗,硕壮的身板颓然地堆在椅子上,像一挂肉,两眼直勾勾地紧盯着面前排列分外齐整的十三张牌,几近仇恨又无可奈何地看着那个“八万”,直到上家公公幸灾乐祸地催促时,麻二才中气不足地低吼道:“叫、叫、叫个×!”然后,伸出木然的手,用那被香烟熏得焦黄的三个指头,去摸最后的这张毫无希望的牌。
麻二向有“麻坛骁将”的美称。翻翻他的“麻史”,一路很是辉煌。他玩小的,五分一炮;他亦玩大的,五百一炮;他玩长的,七十二小时不吃不睡;他亦玩短的,起牌到走人不到六分钟,一把了断;他和邻里街坊、上司下属玩儿;他亦和父母岳父母、七大姑八大姨玩儿……十有八九总是他打响得胜鼓。而麻二在具体运作中锤炼出的那句很文学的话“自摸,是麻将的灵魂”,在麻坛也传播得十分嘹亮。麻二亦为此常常一脸的春风,满肚的得意。故尔,对拥有“双学位”的少壮派麻二(据说他的社会背景也很热闹,前程大约自然很锦绣),麻友们起敬得也就很肃然了。
闲话休提。麻二今儿个却有点那个,坐上牌桌四、五个点儿了,简直是个“麻木的士”,咋打都不和牌,甭说找不到“灵魂”,连个“感情张”也很渺茫。麻二用尽了种种技巧,喂下家,碰对家,吃上家……整个地不按牌谱,一番又一番地不讲章法,结果依旧是个“麻”字。起先,麻二尚能做到面不改色心不跳,且不时自慰道:“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是钱”。随着牌局的渐近尾声和赢家们的兴高采烈,随着钞票一颗一颗地如水般地流出,麻二也就慢慢地越来越难以自控了。他埋怨呆子不该让大家在厨房打牌,还有这张该死的七摇八晃的桌。(呆子自有隐衷:呆子的胖妻,对呆子的上司麻二自然十分殷勤,对呆子的麻友麻二却不甚客气。呆子惧内,当然不敢让大家在客厅里堂而皇之了。厨房地方小,只好在那个独腿小圆桌上放一张活桌面,为此,呆子曾频频致歉)。他抱怨苦海胡吃瞎碰乱和。一次逼极了,苦海顶嘴道:“都快摸穿了,就是街上人打的,我也要和,咋的!”他甚至隐隐觉得,今天这个牌局似乎是一个奸诈的阴谋,他们屠夫般操着雪亮的刀,残酷地宰割着他这只肥羊。于是,面前的这三个“铁哥们”,全成了堂·吉诃德眼前的石头、羊群和森林。牌局在麻二的胡思乱想、愤懑恼怒中进入了尾声,今日是否走麦城,希望全系于面前的这十三张牌了。
这把牌上得忒顺溜,起手三摸一,第四张摸起就听七对。麻二虽未喜形于色,心里的胜券却是稳操了。他审时度势地一扫牌桌,灯光下,二条、三条小鱼亮肚般地横那儿三、四个,心道:“天助我也!”于是他决然地留下这个幺鸡,十分潇洒地甩出去个二条。渐渐地,麻二的脸上竟飘起了几朵祥云,沉默已久的嘴也多出了不少的话,还哼起了他持久喜爱的小调:“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至少梦里有你相随……”他私下盘算,倘若自摸,今天这个牌局也就持平了;倘若海底捞月,还有几颗钱的进账,也算个夜班补助吧。麻二点起一支烟,悠然地吸着,傲视着他人的手忙脚乱。下家呆子起了牌,犹豫半天打不出来。麻二斜眼一眇,一个白板,而桌面上已打出了三个,他挪揄道:“苦海,把这张牌给呆子,让他一会儿回家送老婆,算个礼物,你舍得吧?”苦海大约也听了牌,气喘如牛,心不在焉道:“舍得,舍得。”呆子不好意思地把白板扔出去,喃喃道:“我老婆才不稀罕白板。”惹得公公发出一串太监般的笑声,且连带着一串涎水。然而好景不长,麻二触电般摸起个“八万”。牌桌上早已躺着两个僵硬的,公公的上一摸,也让麻二眇到似乎是个“八万”。这是张绝牌却不能打。凭经验,他判断至少有两家停在“二、五、八万”这茬上。麻二心说:“这敢打,找死么?”无奈中,他只好灰着脸,咬着牙,把那个满怀喜悦的幺鸡赶出了门。而麻二的心也就随着这张“八万”的到来,由是沮丧,由是颓废,由是沉沦,由是寂灭了。故尔,海底捞月的最后这张牌,麻二虽说伸出手,却已是有气无力的了。
天不灭曹!麻二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啸。在那隐着的牌面上,他的几个指头急切、亲热而又熟稔地揉来搓去,只见他双目圆睁,鼻翼翕动,面颊抽搐,厉声叫道:“八万,哈!七对,海捞!”随着“啪”地一声,麻二把手中的牌重重地拍在桌上,接下来是一阵稀里哗啦地乱响,活桌面竟被亢奋得发了癫儿的麻二打翻了,麻将子儿、烟灰缸、打火机、茶杯在地板上乱钻、乱跳、乱窜。麻二哪管得这些,肥手一伸,连声催道:“付账,付账!”被麻二弄得懵里懵懂的公公、苦海和呆子,好一阵子才明白过来,三人面面相觑,异口同声道:“谁看见了?”麻二“嚯”地站起身,脸色铁青,像条被困的孤狼,绝望地嗥叫道:“真他妈的无聊!“临出门,麻二又很郑重地扔下一句沉甸甸的话,“谁再玩儿,是他妈狗娘养的!”
过一段时日,公公、苦海和呆子听说麻二又发了同样的誓言。当然,那是在旁处……
苦 海
邻家的阳台上传来那只翌日就要宰杀的公鸡又一次无知的啼叫,牌局已进入了第九个钟点。随着信封里的钞票瘪下去了若干,苦海那张清秀的脸开始变色,渐渐地灰白起来,本就有点瘦小的身子缩成了一团儿,比平日里硬是小了圈儿,在椅子上惶惑地不时变换着各式各样无奈的姿势,等待着牌局的终结……
他本来有一个既抒情又写意且很嘹亮的名字。那个名字和他的文学创作一道,着实让他辉煌了一把, 并且赢来了几乎上三位数的芳心。按他苦恼时的说法,自打数年前一个不吉利的日子染指麻将,那个名字慢慢地晦暗了下去。大约是他“十打九输”,输过预支的稿费,输过全额的工资,输过为年迈的老母买药的钱,输过……加上他“麻场”上一次次动人的故事和很经典的语言,麻友加文友的朋友们送给他一个既写真又表意且富劝诲意味的昵称——“苦海”。这个名字在私下里已是彻底地把他的本名覆盖了,即使在其他场合,覆盖面怕是大约也已达三分之二强。而且,当你在电话中或是在街头与之相遇喊一声“苦海”时,定会从他那很哲学的会意的声音或是微笑中想起那一个个颇具喜剧色彩的传奇来。
一次,苦海同公公、呆子一道在麻二家吃酒。酒过三巡,向以“麻坛骁将”自居的麻二问道:“我说苦海,你十打九输,其中玄机,晓不晓得?”苦海皱着眉头很苦恼地吐出几根鱼刺,说:“不知道。”麻二抿了一口小酒,摇头晃脑道:“你输牌,一不在技艺,二不在银两,关键在你的心理。想想,每次打牌,摸风时你就兴奋得乱跳,和上三五把,你会癫得不知你老人家高姓大名?一张小嘴张的又大又圆,哈拉子水只往下流。好,牌到中局,你的兴奋点已过,你怏了,你软了,你的输也就是必然的了。这就是牌理。”听了这一席话,公公居心叵测地发出一串女高音花腔般的笑声,还不停地拍打着他的瘦大腿;呆子莫名其妙地一个劲点头,每点一下就往嘴里喂一粒花生米。苦海虽觉这话有几分道理,嘴上却不服道:“胜者王侯”。麻二大约来了“兴奋点”,很慈悲可又带点调侃地劝戒道:“苦海呀,听哥儿一句话,你还是少玩儿点,攒点钱,置点家当,再说,你也该好好搞文学了。”听了这话,苦海的脸色有点不大对劲,一口扪干了杯子里的酒,噎得喉结很剧烈地运动了一番。然后,他把杯子狠狠地往桌上一敲,朗声叫道:“我没媳妇我怕谁!”事后,这句话经过麻二的播扬,在半个市区的年轻人和“突围出城”的人中都很风靡,大家一致认为的确“经典”。
又一次,苦海不知在哪里把一信封钞票输得精光。他好容易克制住自己没哭没闹,趁着黎明前的黑暗,踉踉跄跄地摸回与他的作家与单身汉身份十分匹配的小巢。他连鞋也没脱,就一下子仰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一副痛苦的思索状。过了一阵子,苦海从床上一跃而起,开始拨打一只只沉痛而又愤怒的电话,把他的挚友们一个个全从梦中吵醒,迷迷糊糊地听他陈诉自己悲壮的“夜走麦城”,指控他人的奸诈、贪婪和灭绝人性。可怕的是,苦海还在电话里向每个人提出真诚的请求:谁要是真够哥儿们,就来帮他把手指头剁一个!这事儿自然没有“敢够”哥儿们,只是把他劝慰一番了事。而公公还趁机揶揄了他一把:“苦海,你最好把剁掉的手指头装到那个空信封里,放冰箱里冻好。据说,七十二小时内还能接活。”苦海真的愤怒了,困兽般在屋子里乱窜乱骂,骂完星星骂太阳,骂完月亮骂麻将,当然少不了那个倒霉的信封。末了跑到镜子前,一把揪住自家耳朵,晃了三五晃,厉声骂道:“驴”!方觉泄了几分气,同时也想出一个很智慧的主意——第二天,苦海去理发店剃了个敢与日月争辉的大光头,待他一推开编辑部的门,把那个刚来的女大学生吓得一声尖叫,捂住双眼,差点没晕过去。美编老赵素以幽默讽刺画见长,把苦海左右端详一番后,郑重其事道:“你晚上最好少在外头游荡,让人家看见,准把你当吸毒分子捉将进去。”此事后来不知何人传了出去,街头上平添出不少不大不小的光头,成了S市那段时期的一道风景。
这一次,从省城创作班归来的苦海,得意地十分春风,一部近似长篇的中篇使他的腰包暂时有点鼓了起来。晚上九点四十下了火车,立马直奔电话亭,两个电话一个抠机,前后不到十分钟,麻二、公公、呆子全盘联系妥当。苦海的心,此时很是安逸。为图个吉利,他在车流中拦了一辆带“88”的红色的士,向久别的小巢急驰而去。三十分钟后,四个人按所摸的“东西南北”风在苦海五楼的客厅里安然落坐,效率不可谓不高。开始风景看好,苦海一和再和,情绪自然也就随着面前钞票的垒起而亢奋起来。什么女主编的屁股如何如何大,扭起来特别那个;什么自诩长着“十六岁的脸,六十岁的生殖器”的当红青年女作家的胸脯如何如何“波霸”,看一眼一辈子难以忘怀;什么省作协的老曹如何背着老伴用稿费买春药偷偷吃,一次被老伴捉住扇了一耳光;什么Y市的老孙哪有功夫改稿子,如何如何往性病医院跑,一个月的创作班正好仨疗程,医院还给他了个信誉卡,说复发了再来治不要钱……苦海讲得很投入,不仅唾液四溅,不时还用捏着麻将的手在空中做一个很优雅的姿势,且不忘碰、吃、和牌。麻二、公公和呆子哪里插得上腔,只有一旁乖乖听的份儿。
苦海的牌运随着他的故事的终结而一落千丈。(据他事后查证,是因为公公大约半夜三点时在卫生间里用香皂褪了三遍手才致使他倒运的。)他创下了打牌史上的记录,一口气输十三把,其中包括两个大和。起初还能听到他激动的挣扎,比如怨呆子的牌出的太慢;比如怨麻二不该用他的打火机点烟;比如怨公公总是又吃又碰;比如怨邻家阳台上的那只公鸡;比如怨列车上的那个女列车员经过他面前时总爱朝他笑——此时他忘却了车上的快意,狠毒地骂道:“婊子养的!”后来由于大伙专心致志地打牌,没有人对他的境遇表示同情,他的激动也就慢慢地疲软了。再后来,除了他极不均称的呼吸,有气无力打出一张张牌和不情愿又无可奈何地付出的一张张钞票,苦海似乎在牌桌上已不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两只困兽的眼睛,不时用血红的目光不友善地扫视一下大伙。
在那只公鸡一阵骚动的叫声中,公公再次推倒面前和的牌,幸灾乐祸地对苦海说:“你都挂三把了,算了吧!”公公收拾好钞票,迟疑一下,抽出几张小额的扔到苦海面前,揶揄道:“给你留好买早点。”苦海那原本鼓腾腾的信封早已空空如也了。他极度颓丧地垂下头,抵在桌沿上,哪顾得他人的离去。
麻二、公公、呆子刚走出门,只听屋里传出一声闷雷般绝望的吼声:“你们敢走!你们走,我就跳楼!”麻二、公公、呆子一下子僵在那里,活像三具泥塑。
这时,从邻家阳台上又传来了那只公鸡绝望无助的杂乱而又嘶哑的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