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理派我到上彭村驻村扶贫,我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忍不住屈臂握拳,暗暗叫一声好。
公司已经派过几批驻村干部,一般都会带三五万的帮扶资金,相当于拿着公家的钱为老百姓办事,走到哪都是高接远送,很有面子。
也许是我过于喜形于色,经理突然沉默了,静静地看我好一会儿,从老板桌后面走出来。
他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沉声道:“熥瓜唉,有件事给你透个底,上彭村不是贫困村,所以,这次派你下去不带帮扶资金。”
我一下就懵了,第一次发现,世上竟然真有找不到北的感觉。
我很想问,既然不是贫困村,为什么还要派我去,但经理已经在大声招呼司机,“小刘,送熥瓜去上彭村,立刻,马上。”
一路上我都晕晕乎乎的,脑袋里像是塞了一团拉拉秧。
小刘和我私交不错,对上彭村比较熟悉,一边和我开玩笑,一边讲上彭村的趣事,特别是村支部书记。
上彭村的支部书记姓彭,已经连任三十多年,是县里数得上号的明星支部书记。
说到彭书记,小刘斟酌一番才继续道,“能稳坐钓鱼台三十多年,要么强势得要命,要么油滑得抓都抓不住,彭书记,怎么说呢,算是强势吧!”
然后他举例子,因为本村村民到乡里盖章被索要一条香烟,彭书记直接跑到乡政府,指着那人鼻子骂,说他敢去上彭村,开车放气,步行放狗,吓行那家伙好几个月没敢去上彭村。
小刘津津乐道,我却愈发不踏实起来,竟然有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感觉。我翻来覆去地想,我到上彭村驻村却不带帮扶资金,他会不会也放狗?
很快,上彭村到了。
朝车窗外看去,入眼的是一排排整齐的民居,大多是二层小楼,也有少部分平房,鳞次栉比,错落有致。
这本来没有什么特别,但给我的印象却是十分清朗,看起来特别舒服。
我仔细琢磨,才恍然大悟,原来,所有民居周围都没有任何私搭乱占,没有堆放凌乱的杂物,一水儿的本色出镜。
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要么是小菜园,要么是小花圃,菜园清新碧绿,花圃姹紫嫣红。
随便拿出来一座民居,都是一派田园风光。
大街上更是干净通畅,没有任何障碍,一眼能从这头看到那头。
小刘把车速降下来,如步行一样缓慢,一边走一边给我介绍,尽可能让我多了解上彭村的风土人情。
“呃,那就是彭书记——”小刘突然用手肘碰我。
不远处的岔路上,一个微胖的中年男子正在大声呵斥一个干瘦老人。
“立正!站直!再直点,怎么还弓着腰,是不是昨晚坏事干多了,信不信我把垃圾扣你头上!信不信我一脚踹你狗吃屎!”
“我信,我信,但垃圾真不是我丢的,”干瘦老人嘴角一抽一抽的,明显想笑,但还是强装恭顺,脚跟并齐,手臂下垂,中指紧贴裤缝,但他的背有些驼,怎么也站不直。
边上几个看热闹的妇女笑得直不起腰,还一叠声地起哄,“还没站直!彭书记快把垃圾扣他头上……”
中年男子扫一眼欢笑的女人,有点气恼,好好的教育氛围愣是给她们笑没了,但他怎么也严肃不起来,强绷着脸踢踢地上的白色塑料袋,朝干瘦老人道:“我数到三,马上丢进垃圾筒,一……”
中年男人话音没落,干瘦老人已经麻利地捡起塑料袋,没等到说二,已经把垃圾丢到五米外的垃圾筒里,竟然动如脱兔。
很显然,中年男人就是彭书记了,我忍不住多看一眼。中等身材,深蓝色休闲服,短发,圆脸,面白无须,看起来很是儒雅,但这作派,真的是强势吗?我竟然有点烧脑。
“要不要打个招呼?”小刘低声问我。
“这……”我迟疑一下,随即果断道,“感觉这货不好糊弄,我没有带帮扶资金,又不是领导干部,还是不要玩花胡哨子了,我要先入户走访!”
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最好永不见面,万一他一见面就问我,别人驻村都带几万资金,你带多少啊,我怎么回答?
小刘没有说话,只是朝我点点头,伸一下大拇指。
这也是路上他给我的建议,对于务实的人,只有拿出更加务实的态度,才有可能赢得他的认可。
本来打算的很好,安顿好住处就直接入户,不停地入户,然后用最详实的数据,写一份最中肯的报告。
但我们还是低估了彭书记的敏锐性,刚刚还在村那头训人,我们开车到村部时,他已经笑眯眯地站在大门口迎着我们。
“哎呀,两位领导,可把你们盼来了,你们这一来,上彭村就有希望了,上彭村的孤寡老人做梦都要笑醒……”
彭书记很热情,像是欢迎领导一样,一边说着热情洋溢的“欢迎词”,一边挨个和我们握手。
我有点疑惑,我们还没有互相介绍呢,他似乎早已知道我们的来意。还有,为什么我们一来,上彭村的孤寡老人做梦都要笑醒?
我奇怪地看向小刘,发现他也是一脸懵逼。
本想着应付几句就开始入户,但彭书记不给我们机会。
“两位领导一路辛苦了,走,先去我家认认门,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由分说拉上我们就走。
彭书记家是平房,四间正屋是客厅和卧室,两间东屋分别是杂物室和厨房。
彭书记的两个孩子都已成家立业,分门另住,妻子去照看孙子,家里只剩下他一个孤家寡人。
对于我们的到来,彭书记很是欢欣,不停地和我们说笑,鸡舍里唯一的一只鸡,也被他捉出来祸祸。
我感觉过意不去,就上前帮忙,毕竟我来驻村,除了手提两杆锤,什么也没有。彭书记也不阻止,还特意分配我和小刘干些小活,慢慢地我们就默契起来。
庭院稍微靠西的位置,有一棵老树虬枝的桃树,树干有的地方已经空了,但它苍劲的枝头仍然缀满花蕾,偶有一两颗已经悄然绽开,露出粉嫩的花蕊。
彭书记说这棵桃树是他小时候爷爷栽的,已经五十多年了。
桃树下有一块当餐桌用的大石头,比常见的小方桌还要大,周边很不规整,砍不尖切不圆的,却也别具一番韵味。
我们围着石桌品尝彭书记的土豆炖鸡块,味道没的说,我和小刘都赞不绝口。彭书记拿出一瓶酒,要和我们抿几杯。
小刘要开车当然不能喝酒。
“好,这个要的,开车不喝酒,喝酒不开车,这个底线我们必须牢记。”彭书记给小刘盛两勺鸡块,似笑非笑地看向我,“相逢不饮空归去,洞口桃花也笑人,不喝多,就半瓶。”
这话倒是应景,我看一眼头顶含苞欲放的花骨朵,推拖不过,再想想两个人喝半瓶也不算多,随口道适量而止。
“领导说的好,适量而止,”彭书记一跃而起,也不用酒壶,直接拿酒瓶倒。
“咣咣咣”,满满一高脚杯,成灯泡了,他拿筷子刮掉高出杯口的部分,"领导你看,这就是我的心情,不强装,但绝对满心满意,我满饮此杯,你随意。”
一迎脖,“咚咚咚”,一口气喝干。
我顿时脸色难看,照这样下去,两杯就把我干翻了。
“你随意,随意,”彭书记拿出几只小玻璃杯,倒满三杯,擎在手掌上,递到我面前,“今天喝我三杯酒,你有我有全都有……”
没说的,我一饮而尽。
三杯酒下肚,话题就多起来,一边说一边喝。
“熥瓜领导唉,你看我都六十多了,按照故事中的说法,该活埋了,我敬过你,你是不是该回敬一杯?”
“该!”我点点头。
“按规矩来,敬酒前先自饮三杯。”
“自当如此,我先自饮三杯,来,敬你三杯。”
有来有往,彭书记口灿莲花,花样百出,中心就一个——劝酒!
“出门别说不喝酒,千事万事好开口,来碰一杯。”
“天下英雄出我辈,别说喝酒你不会,来碰一杯。”
“自古英雄出少年,英雄爱酒不新鲜,来碰一杯。”
“熥瓜领导唉,你年轻有为,前程似锦,但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你酒量不如我,我提个建议,我输一次喝一杯,你输一次喝半杯,怎么样?”
傻瓜才不同意,我瞬间斗志昂扬。
翻牌。猜宝。划拳。再翻牌。再划拳……
“东风吹,战鼓擂,喝酒别说谁怕谁,干!”
“皇图霸业谈笑中,不如人生一场醉,干!”
“生成男人不喝酒,不如街上一条狗,干!”
说好的半瓶酒,不知不觉两瓶下肚,我早已不知东南西北,彭书记却只是眯着眼笑,“这就对了,这才叫心情,一辈子心情……”
到了晚上我睁开眼的时候,小刘劝我,“以后喝酒留点心,喝到二八板子上,你竟然搂住彭书记脖子说‘掏心窝子话’,我擦,人家还没问,你就先说个底儿掉,没带帮扶资金都说了。”
“真的假的?”我顿时一身冷汗,彻底酒醒了,轻轻抽自己一个耳光,“这可如何是好?”
小刘颇有些无奈,“经理特意让我提醒你,在上彭村你代表着公司,不要胡乱表态,小心扣光你工资。”
小刘走了,他是经理的司机,能留下来等我酒醒,已经够意思,临走前还把我的住处安顿妥当。
我准备早点休息,中午喝酒太多,到现在头还隐隐作痛。
但彭书记像没事人一样,还要拉我去喝酒,我说什么也不去,他向我保证绝对不让我喝酒,只管跟着吃饭就行,喝酒的事他来,我这才答应。
我也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大量。
彭书记的酒量确实大,名副其实的公斤不倒,喝到半夜,五个人喝干六瓶五十四度的白酒,两个人当场对地“广播”。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彭书记也喝高了。但他只是走路有点晃,不骂街,不耍酒疯,见人就撒烟,见人就是好兄弟,一只胳膊搂住我,不停地说“一辈子心情。”
走过一家二层楼的民居时,他突然停下来,我以为小解,就要扶他到路边,但他把我推开,整理好衣襟,站直腰身,一脸肃穆。
“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
大半夜的,竟然开始唱国歌,扯着喉咙唱,吓得路边觅食的二哈一溜烟跑掉了。
“你怎么不唱?”他忽然看向我,“做人不能忘本的,声音美不美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大声,要满心满意,来,我们一起唱……”
“姓彭的,三更半夜嚎叫什么,还让不让人睡?”民居二楼突然亮灯,一扇窗打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朝外看一眼,紧接着一盆冷水兜头泼下。
彭书记顿时成了落汤鸡,我也被殃及池鱼。
“你这个疯婆娘,小心着,不要在高粱地里遇到我,吱——”彭书记忽然把手指伸到嘴里,吹一个响亮的口哨,还是打弯的。
“呸,臭流氓,老娘怕不了你!”女人掐着腰,一点也不怵。
彭书记哈哈大笑,径自回家了。
第二天我开始入户走访,以前所未有的耐心,起早贪黑,东家出西家进,挨家挨户详细了解村民生活实际,务工状况,和他们一起探讨致富前景。
彭书记有了场子仍然喜欢叫上我,但我吸取教训,总是找借口推脱掉。
但他喝完酒就不行了,无论我在哪里,只要不出上彭村,他就能找到我。拉着我满村撒欢,扯着喉咙唱国歌,唱东方红,见人就撒烟,见人就搂住肩膀说“一辈子心情”。
我隐约感觉到,几乎每个听到彭书记的歌声的村民都特别紧张,赶紧围着宅院检查卫生,哪怕一截烟头,一片树叶,也要匆匆捡起来丢进垃圾筒。
然后,他们就会笑嘻嘻地和彭书记“偶遇”,等着彭书记撒烟,连女人也不例外。彭书记也不在意,见人有份,他口袋里总有掏不完的香烟。
我很无奈,轻轻叹口气,无法理解这是对还是错。
“好好的叹什么气?”正唱歌的彭书记忽然看向我,小眼一眯,灼灼目光竟是特别清亮,“哦,我知道了,熥瓜兄弟,放宽心吧,我可是老油子,不会让你为难,嘿嘿,功夫在诗外……”
这天走访到赵四家,因为天气暖和,赵四坐在大门口晒太阳,我也顺手拉条小凳,在他旁边坐下。
赵四喜欢抽烟,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吹嘘他的打工“历险记”,都是我闻所未闻,感觉特别有意思,不等他一支烟抽完,我就已经敬上第二支。
赵四乐呵呵地点上烟,刚要继续,一个油头滑脑的中年人快步走来。
“领导,您是县里人吗?”对方似乎有些拘谨,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是,”我皱皱眉,没来由地感觉他有点作,于是问,“你是谁?有什么事?”
“我叫王五,本村村民,我有问题向您反映,我们村的书记是村霸,” 王五突然语速快起来,再没有丝毫拘谨,“他殴打村民,虐待老人,请您主持公道,判他刑,送他进劳改队。”
料有点猛啊,我愣住了,前边走访那么多农户,几乎没有人说村支书的不是,即使有,也都是玩笑话。
比如王家媳妇说,“他是流氓,见人家漂亮媳妇老是打俏皮,还吹口哨。”
边上立即有人打趣说,“你是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吧?”
也有人说,“彭书记哪都好,就是顽皮的很,五六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藏到坟堆里吓人,大半夜,把前村候六吓得拉裤兜。”
边上立即有人解释说,那是喝醉了。
现在王五突然爆猛料,我不大相信,但还是要尽可能问清楚。
“王五,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要有真凭实据才行,你说他殴打村民,殴打谁了?”
“当然有真凭实据,他殴打的就是我,领导您看,”王五撩起上衣,“他一脚踹在我肚子上,半个月还淤青。”
王五的肚皮和他油滑的脸皮一样白嫩,看不出丝毫被踹过的痕迹。我抬眼看向赵四,赵四撇撇嘴,只管抽烟。
我只好继续问王五,“他为什么踹你?”
王五露出一丝尴尬,支支吾吾不肯说了。
“怎么不说了?你这个逆子,还知道丢人?”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紧接着,一个怒气冲冲的老汉出现在眼前,手握一把笤帚,劈头盖脸往王五身上招呼。
我连忙伸手架住,劝他不要动气。
王老汉就坡下驴,也不说话,只是气乎乎地瞪着王五喘粗气。
听到吵嚷声,附近的街坊都围拢过来,弄清了事情原委,纷纷露出不屑的神色,有几个长辈更是当面数落王五自找没趣。
王五脸色涨红,突然脖子一梗,怒道:“好,既然大家都说我不对,我干脆豁出去。”
没有人理会,王五只管自说自话:“当年我是不孝,让我爹住草棚子,那是因为我上了臭婆娘的当,现在已经离婚,她也算受到了惩罚。但是,大家拍拍良心说,一个村支书,又不是公安局,凭什么打我,腰子都差点给我踹掉……”
“不亏!”“不亏!”……街坊们一点也不给面子。
王五冷哼一声,也不争辩,继续说:“还有,麻子叔,耷拉叔,你们说实话,村支书有没有把垃圾袋扣你头上过?我亲眼看见的,他至少朝五个人头上扣过垃圾袋。”
大家顿时一脸幸灾乐祸地看向王麻子和赵耷拉,两人脸色阴沉,突然同时蹦出三个字,“我乐意!”
顿时一阵哄堂大笑,赵四凑到我耳边解释道:“正是因为彭书记监督的紧,天天在村里转悠,大家才改掉了乱丢垃圾的毛病,现在咱村可是市级文明村,走到哪说出来都有面子,村里的光棍汉都少了很多。”
王五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不甘心道:“那好,不说这个了,村支书虐待老人总是真的吧,让八九十岁的老人给村里巡逻,一天三次,风雨无阻,一年才给二百块钱,赵四,你大爷就是其中之一,你不会不知道吧!”
赵四像是没听见一样,一句话不答,只是乐呵呵地抽烟。
王五以为说到了点子上,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王老汉却趁机一笤帚疙瘩抽他脑袋上。
“你个信球孩子,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就你蒙在鼓里,他们都是孤寡老人,名义上为村里巡逻,实际上是村书记哄他们锻炼身体。你看看他们,八九十岁了,一个个跟铁疙瘩似的硬朗,说实话,不给工资我都想跟着他们一块跑。”
“切!”王五乜斜一眼王老汉,阴阳怪气道,“他们终有卧床不起爬都爬不动的一天,到那时候就知道有个儿子是多么幸运。”
王老汉知道儿子话里有话,但这也是实情,想到几个孤寡老人终究会有那一天,不免有些伤感,自言自语道:“前一阵子书记说村里要建养老院,都和上边说好了,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没有人接话,空气有些沉闷,说是孤寡老人,但就这么大一个村子,多多少少都会沾亲带故,谁也不忍心看他们晚景凄凉。
赵耷拉张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轻轻一叹,扭头走了。
我看一眼王五,不再理会,起身朝村部走去。
村部只有彭书记一个人,不知遇到了什么高兴事,坐在后窗下的沙发上笑得前仰后合,不时扭头朝窗外看。
“这么高兴,有什么好事?”我也凑过去,朝窗外看。
窗外是一大片空地,没有围墙,可以看到远处的人家。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笑的事,只看到一个老人站在大门外挠着头四处张望。
彭书记笑得更快活了,拍着大腿笑,笑够了才气喘吁吁道,“你再看,仔细看,彭老头是不是在抓耳挠腮,我找他好几回都找不到,就把他家的锁眼堵上了,让他也着急,哈哈哈……”
“你……”我想说缺德,话到嘴边又改口,“你就不怕他骂你?”
“才不怕,”头一仰,彭书记一脸得意,“我在他家大门上写了,谁骂算谁!”
我彻底无语。
夜幕降临,村部前的广场上开始放舞曲,彩灯带编结成的“中国梦”三个大字熠熠生辉,广场中央的七彩光球旋转出迷人的光斑。成群的村民汇聚到广场上,女人跳舞,男人扎堆聊天,孩子们在人群里乱窜。
此时月朗风清,路灯雪亮,虽然初春天气,却没有丝毫冷意,我沿着大街信马由缰。
经过彭书记家门口时,听到院里传出吱吱呀呀的声音,我以为彭书记在拉二胡,没多想,抬手推开了大门。
没想到院里还挺热闹,五六个白须白发的老人围坐在桃树下的石桌周围,一个在调试二胡,两个在争论不休,剩下三人津津有味地听两人争论。
石桌上没有菜肴,只有两个果盘盛放着绿豆糕之类的糕点,七八个粗瓷小碗碟一顺溜排开,彭书记坐在下手,抱着一只黑不溜秋的陶罐倒酒。
一丝独特的酒香飘来,醇厚又带一丝香甜,我知道,是黄酒。
我不确定不请自来会不会打扰他们,犹豫一下就想悄悄退走。
但无意中听到两位老人争论,又下意识放慢了脚步。他们竟然在争论,过奈何桥时要不要喝孟婆的迷魂汤。
一个说,一碗下肚忘前生,再来人间一身轻,轻装上路,不用戴着偏见看世界,才能真正体会人世百态。
另一个却“呸”一口,不屑道,“怪不得你活八九十年找不到媳妇,骚年,要学会与时俱进,难道你没听说过一种神器叫开挂?带着前世记忆重新开始,新壶煮老酒,貌如南山幼儿园,智比北山敬老院,这才是真正快意人生……”
“噗——”我忍不住笑喷,怀疑他苍老的躯壳里是不是住着一个躁动的灵魂。
听到我的笑声,彭书记转过头来,看到是我,也笑了,把我拉到石桌前做介绍。
原来这几位就是白天王五说的孤寡老人,都是八九十岁了。
几位老人向我点头示好,我也打心眼里敬重他们,白发苍苍仍然如此洒脱,这才是真正的生死看淡。
“彭书记,相逢即是有缘,初次遇到几位老寿星,我也想沾沾他们的福气,能不能让我借花献佛,给他们敬一杯?”
彭书记自是不反对,但没等我端起酒碗,一只更快的手突然出现。
我回头,发现是白天见过面的赵耷拉,和他一起来的还有王老汉。
我和彭书记面面相觑,没等我们反应过来,赵耷拉已经连干三碗,然后对着彭书记恭恭敬敬地鞠一躬。
似乎有点措手不及,彭书记愣了一下,这才拉住赵耷拉,把他按到石桌边的凳子上,同时也招呼王老汉入座。
“耷拉你是不是遇到难处了?快和我说说,我们一起想办法。”等赵耷拉坐正身体,彭书记一脸严肃道。
赵耷拉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挨个撒烟,然后才叹口气说:“啥事没有,只是想起二十多年前的事,心里过意不去……”
“彭书记,我也得敬你一杯,“王老汉突然接过话头,如果不是耷拉和我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一直拿自己的钱给他们发工资。”
“你等会儿,让我把话说完,”赵耷拉把王老汉伸出的手拍回去,接着道,“彭书记不知道你忘记没有,那年秋天连阴雨一连下半个月,几个孤寡老人都生病了,身体越来越差,为了巧照顾他们,你提议让他们当巡逻员,一年每人给二百块钱的报酬。”
赵耷拉满脸愧疚,停了一下继续道,“当时我还是村主任,我担心村里没钱,给他们发钱,相应就要减少村干部的工资,就暗地里和几个委员通气不让通过,你当时很生气,赌气说村里没钱你就自己掏钱。哎,没想到你说到做到,一转眼就是二十多年了,几位老人越活越精神,都是托了你的福,仔细算算你也发出去好几万了吧,和你相比,我真是,真是太差劲了。”
一口气说完,似乎胸中舒畅了许多,赵耷拉又端起酒一饮而尽。
“就这事啊,”彭书记满不在乎地摇摇手,轻描淡写道,“我小时候不安生,串百家门,吃百家饭,没少给几位叔伯爷们添麻烦,特别是赵老爷子……”
彭书记看向抱二胡的老人,“当年可是远近闻名的文艺青年,我缠着他学二胡,二胡没学会,倒是没少弄断弦,现在他们年纪大了,帮衬一点也是应该的。不说这个了,几位叔伯爷们,耷拉,老王,嗯,还有熥瓜兄弟,今天真的很高兴,来,喝酒,呃,不对,让老家伙们喝这个,我们几个小年轻喝白的。”
说是小年轻,其实除我之外,他们也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但没人反对,只是相视一笑。
彭书记从卧室里搬出一箱白酒,几个高脚杯,又随手整两个小菜。
老人喝黄酒,我们几个喝白酒。一条腿不能走路,每人两杯,一个不能少。
看到这几个高脚杯,我就心里发怵,本来还有点“跑冒滴漏”的小心思,但看他们眉都不皱,“咕咚咚”喝完一杯又一杯,我也鬼使神差地一口气连拧两杯。
酒水下肚我才暗道不妙,脑袋瞬间发烘,脊背却是冷汗直冒,但一切都晚了。
乘着酒兴,赵老爷子开始拉动琴弦,似乎有点生涩,有点颤抖和沙哑,但没人在意。
伴随着二胡并不连贯的旋律,刚才争论说新壶煮老酒的老人,突然抑扬顿挫地轻声吟叹,“树成林啊根连根,人成群啊心连心,虛情只能换假意,真心才能换真心。”
说完自斟自饮一碗黄酒。
和他争论轻装上阵的老人也不甘示弱,立即接口道,“河水淌淌流啊,一把圪针谁也捋不到头,总觉一身力气木使完啊,头发越来越白让人犯愁。”
说完也自斟自饮一碗黄酒。
这大概是他们经常玩的游戏,我暗暗道,思索着如果让我说,我该说些什么。
这时候,彭书记站起身来,先干一杯白酒,朗声道:“任你东西南北风,我就是咬住兔子不放松,我说要建养老院,那就一定能建成!”
说完把高脚杯满上又要喝,却被赵耷拉抢过去一饮而尽,已经微醺的赵耷拉醉眼朦胧道,“彭书记,啥也别说了,这次建养老院我一定不能落后,我向你保证,我捐一万!”
“我也捐一万!”早就想给彭书记敬酒的王老汉突然大声道,“彭书记我敬你一杯,要不是你照顾,我恐怕早就死在草棚里了。”
说完不管彭书记答应不答应,只管端起两杯酒,对碰一下,一杯递给彭书记,另一杯自己一口闷下。
看着这场景,我突然萌生出“必须为上彭村做些实事”的念头,但随即又想起小刘临走时的忠告,犹豫一下,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嗯,忍住了。
众人端坐,“添酒回灯重开宴”,赵老爷子再次拉起二胡。似乎已经找回当年意气风发的感觉,再没有丝毫生涩感,轻蹭两下琴弦,很快进入主题——扬鞭催马送粮忙。
热情欢快的旋律瞬间充满整个庭院,漫过每个人的心头,众人似乎又回到了那个群情激昂,赶着马车争先恐后交公粮的年代,脸上不由自主流露出轻松适宜的神色。
明月皎皎,落英缤纷,赵老爷子仿佛人琴一体,两手如幻影般轻快,清新欢快的乐符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奔泻而出。几位须发皆白的耄耋老人,闭眼端坐,如痴如醉,如同早已融入这空明澄澈的空气中。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都曾经是了不起的人,现在他们老了,理当老有所养。我出神地看着他们,刚刚压下去的念头突然再次爆开,越来越强烈,终于再也忍耐不住。
“彭书记,我决定了,”我突然大声宣布,“我代表公司向你表态,上彭村的养老院我们包了!”
乐声戛然而止,飘飘荡荡的花瓣也似乎凝滞在空中,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我,我不容置疑地点头。
“你不怕你们经理扣光你的工资?”彭书记小眼一眯,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不怕!他能扣我工资,就说明这事能办成,如果他拒绝,我就把我的工资捐到上彭村,什么时候养老院建成,什么时候截止!”我斩钉截铁,一口气说完,顿觉浑身通畅,似乎打通了传说的任督二脉。
彭书记“哈哈”大笑,随手递我一杯酒,“熥瓜兄弟,有你这句话就什么都有了,来,干!”
大家也同时站起身,连几位老人也不例外,一齐向我敬酒。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隐约间似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空气也变得特别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