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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仕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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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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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绿丛中一点红

那一年,我十三岁,在市里的一所寄宿学校读初一,每月才回家一次。

国庆节后,一场大雨不期而至。学校新盖的教学楼竟然裂开了一条有手臂那么粗的缝隙,教学楼瞬间变成了危房。教育局对此高度重视,立即成立了调查组进行调查。调查组到学校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求学校给学生放假,并对教学楼进行加固,开学时间则另行通知。

我也因此回到了家,可正巧赶上父亲母亲的单位派他们去外地出差考察。家里没人照顾我,把我一个人留在家里他们又不放心。父母商量过后,决定把我送到乡下的大伯家,让我体验一下乡村生活。父亲说,我从小就娇生惯养,缺乏吃苦耐劳的精神,正好借此机会到艰苦的地方锻炼一下。

父亲给大伯打完电话后,就带着我赶往客运站。开往大伯他们村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我们可不能迟到,否则就赶不上了。客车司机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他和大伯是同村人,年纪与父亲相仿。从他们的谈话中可以看出,他们是老相识了,父亲还托他给大伯带了一大包东西。

就这样,我坐上了开往大伯他们村的客车,开启了这次的乡村之旅。

以前,父亲给我讲过他小时候的故事。他说,虽然那时在乡下的生活很艰苦,但却是他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日子。正因如此,我对这次的乡村之旅充满了期待。

山路崎岖不平,客车一路颠簸摇晃。这种摇晃颇具催眠效果,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躺在摇篮中,摇来晃去,很快我便沉沉睡去。

我睡得很香,还做了一个梦,梦中我被一条大狼狗追赶,我一路狂奔,跑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马上就到终点站了,收拾好各自的东西准备下车。”司机的这句话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抬头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快要落山了,我记得和父亲赶到客运站时,太阳还在头顶正上方。如此算来,我在车上睡了五六个小时。

我回头瞥了一眼,大家都已收拾好东西,准备下车。我抱起书包,揉了揉眼睛,把车窗完全打开,朝窗外看去,眼前的景象让我惊呆了。天空湛蓝,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山峦郁郁葱葱,路旁的河水清澈见底。眼前的这一幕,印证了课本上学过的一个成语——山清水秀。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生活在钢筋水泥城市中的人来说,眼前的一切宛如世外桃源。

过了前面的那座石桥,就进入村子了。过完石桥,司机按了一下喇叭,一位在石桥边地里劳作的老人直起腰来。他戴着一顶草帽,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向客车司机挥手打了个招呼。

客车开到村口便停了下来,大伯早已在那里等候。他算好了时间,村里的客车每天只有一班,差不多就是这个时间进村。我与大伯见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他到城里办事时去过我家,每次都是住一晚就走。虽然我们没见过几次,但我一眼就认出了他。他还是老样子,高高瘦瘦的,喜欢抽旱烟,嘴里总是叼着一个烟斗。

客车停稳后,大伯迎了上来,不停地向车里张望。我坐在门边,可他似乎没有认出我。这也难怪,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几年前,或许是这几年我的模样变化较大。而且,车上还有几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学生,大伯没认出我也很正常。

我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和大伯打招呼时,客车司机走到我面前,拉着我,把我交到大伯手中。大伯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哎,永平啊,几年不见,模样都变了,大伯都认不出来了。”

客车司机把我交给大伯后,大伯邀请他一起回家吃个便饭。“改天吧,今晚有事。”说完,司机就走了。

我跟着大伯回了家,在大门口看到有人在灶房忙碌。走近一看,大伯介绍道:“永平啊,这是你大妈,她正在做饭呢。”“这是永平。”大伯对大妈说道。

我从未见过大妈,在我的想象中,大妈应该和我母亲年纪相仿,四十多岁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个女人,看上去至少有五十多岁了,面色黝黑,背有些驼,头发也花白了。要不是大伯介绍,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大妈。

“大妈。”我礼貌地叫了一声,算是跟大妈打了个招呼。

“永平,来了啊,先到屋里歇着,饭一会儿就好了。”大妈冲我说道。

大伯带我进了屋,他拿来一条凳子让我坐下,然后倒了一盆热水,拿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让我擦脸。

“来,永平,擦把脸,这一路累了吧?擦擦脸,解解乏。”大伯说道。我接过毛巾,放进热水里浸湿,拧干后好好地擦了把脸,感觉舒服多了,人也精神了许多。

“渴了吧?我给你倒碗水。”大伯说着,从碗柜里拿出一个碗,从水缸里给我舀了一碗水。别说,我还真渴了。我接过碗,“咕咚咕咚……”几口就把水喝完了。这水清澈甘甜,还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比城市里的矿泉水都好喝。

“来,永平,再喝一碗,这是咱们这儿的山泉水,可好喝了,很多大城市里的人都特意来喝呢。”大伯说道。

我把碗递给大伯,他又给我舀了一碗。我“咕咚咕咚”几口又喝完了。这山泉水有股淡淡的甜味,喝完让人回味无穷。

“你先休息一下,饭菜马上就好。”大伯说完就出去帮大妈准备饭菜了。

晚饭很丰盛,有荤有素。看得出来,这一桌饭菜是特意为我准备的。大伯大妈不停地给我夹菜。虽然菜的样子不太好看,但味道确实不错。肚子饿了,没有什么比这更美味的了。我一连吃了三碗饭。

晚上,我对大伯说:“我爸让我晚上八点给他打一个电话。”大伯说:“村里只有村长家装了电话,等会儿我陪你去,我先给你大妈熬药。”我对大伯说:“大伯,你告诉我怎么走,我可以自己去。”大伯说:“你不熟悉村里的情况,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去。”我对大伯说:“大伯,没事,你给大妈煎药吧,我可以自己去。”

大伯领着我出了门,指着村长家的房子说:“你看见那栋三层高的楼房了吧,村长家就在旁边,很好找,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就能到了。”大伯递给我一把手电筒,我顺着他指的方向出了门。走了一段距离,大伯在我后面大声喊道:“永平,路上小心一点!”

“知道了。”我回头朝大伯说道。

乡村的夜晚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伯家独门独户,离村里其他人家都有一段距离。我走在路上,能看见光亮的地方,只有村里星星点点的灯光。眼前除了手电筒照到的地方,其他地方一片漆黑。第一次经历这么黑的夜晚,我心里有些害怕,但没办法,回头也是漆黑一片,我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夜静得出奇,一路上只能听到村里的狗叫声。

我顺着大伯指的路走了大概七八分钟,就到了那栋三层小楼。小楼旁边有个小院,我想这肯定是村长家,从大伯家的方向看,小院确实被这三层小楼挡住了。

我“咚咚”敲了几下门,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开了门,看到我这个陌生人,他满脸疑惑。

“你找谁?”他问道。

“你好,我想借用一下电话。”我礼貌地说。

“你不是本村的吧?”他警惕地问。

“不是,我今天刚从城里来。”我说。

“你住在哪儿?”他像盘问犯人一样。

我不知道大伯叫什么名字,只能指了指他家的房子,说:“我住他家。”

他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我指的那个方向有好几户人家,他不知道我具体指的是哪一家。

“你是他什么人?”他问。

“他是我大伯,我是他侄子。”我说。

我刚说完,屋里出来一个人,正是今天的客车司机。他对我说:“你来了。”

“嗯。”我说。

“你们认识?”头发花白的男人说。

“爸,这是我爱国叔家的永平,今天从城里坐我的车来的。”客车司机说。

“哎呀,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原来是爱国家的永平啊。”头发花白的男人说。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理清了这两个人的关系。头发花白的男人应该就是大伯说的村长,而客车司机是他儿子。

村长热情地邀请我进门,他儿子回房间继续看电视。村长把我领进另一间屋子,带我走到电话旁,说:“电话在这儿,想打多久就打多久。”

电话用一块旧毛巾盖着,我掀开毛巾,拿起电话拨打了家里的座机。电话通了,是父亲接的,这个时间是我和父亲约定好的,他早早就等在电话旁了。

我和父亲简短地聊了几句,他就让我把电话给村长。

村长接过电话:“爱国啊,这都几年没回来了,也不想着回来看看。”

父亲和村长你来我往,互相寒暄着,完全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我很尴尬,现在离开又不太礼貌,只能等村长打完电话再走。

他们终于聊完了,村长把电话放回原处,用那块旧毛巾把电话盖得严严实实的。

村长回过头来对我说:“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你爷爷,你爷爷见到你该高兴坏了。”

村长的这番话让我感到困惑,我什么时候多了一个爷爷出来。

“我爷爷?”我疑惑地问。

“是啊,他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走,走,走,我带你去看看他。”村长说。

“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个爷爷?我爸也没跟我说过啊。”我说。

“他们之间的情况很复杂,一两句话说不清楚,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村长说。

我奶奶去世了,这我很小就知道,家里挂着奶奶的遗像,爸爸隔三岔五就要给奶奶上一炷香。我爷爷,父亲却压根没提过。

村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居然不知道爷爷还活着。我想跟着村长去看看,弄清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跟着村长出了门,他打着一把手电在前面走,我打着一把手电在他后面。我们向东一直走,越往前走人烟越稀少,我心里感到一阵恐慌。

村长带我走进了庄稼地。在这月黑风高的夜晚,他把我带到这么偏僻的地方,难道是想谋财害命?但我看他身上没带凶器,而且他佝偻着腰,腿脚也不太灵便,说不定力气还没我大呢。再说,他和我父亲、大伯都是熟人,大伯也知道我的去向,所以不可能谋财害命。想到这些,我心里踏实了一些,好奇心驱使我继续跟着他走。但我还是时刻保持警惕,和他保持一段距离,只要发现情况不对,我就立刻转身逃跑。

村长带我穿过了一大片庄稼地,我才看到有一户人家。这是两间用石头砌成的房子,坐落在山脚下。这户人家远离村落,独门独户,孤零零的。屋前是一大片庄稼地,屋后是山。这里也太偏僻了,谁能想到这里还有一户人家。

“这座山叫大青山,山上的树都是你爷爷种的。”村长突然回过头来说道。

其实,一路上村长怕我害怕,时不时就会回头跟我说句话,但我太紧张了,根本记不得他说过什么,只是简单地应和着。

村长到了门口,没敲门就直接进去了。

“叔,还没睡呢?看看谁来看你了。”村长说。

一位正在炉火旁烤火的老人站了起来。他白发苍苍,看上去很瘦。他上下打量着我,一脸疑惑,似乎并没有认出我是谁。

“叔,认出来了吗?”村长看着老人问。

老人还是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叔,这是爱国家的永平,你的大孙子。”村长激动地对老人说。

“哦,原来是永平啊,和他爸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老人既激动又尴尬地笑着说。

说实话,对于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爷爷,我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我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村长看出我的不知所措,拉着我进了屋,让我坐在老人旁边。

老人的目光一直盯着我,从未离开过我。我觉得这个老人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对了,他不就是今天在桥头的那个老人吗。

“还不快叫爷爷。”村长对我说。

他们俩都看着我,等着我叫出口。这一切对我来说太突然了,这声“爷爷”我实在叫不出口。

“诶,别逼孩子。”老人说。

“叔,你是第一次见永平吧?”村长问。

“是第一次。”老人说。

“和他爸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老人说。

村长坐在火炉旁和老人闲聊,老人一边聊天,一边时不时地看我一眼。他们聊得很开心,我一句话也插不上,只能当一个听众。

他们聊了好一会儿,时间不早了,我想我该回去了,不然大伯大妈会着急的。

“我出来有一会儿了,我该回去了,不然我大伯大妈该着急了。”我突然怯生生地说。

村长看了看表,“哎呀,聊得都忘了时间了。叔,时间不早了,你该休息了。”村长说。

“回去吧,时间长了,爱党找不到孩子,该着急了。”老人说。

外面风大,村长不让爷爷出门送我们,但爷爷还是执意要出屋送我们。

回去的路上,村长感慨地说:“你爷爷是个了不起的人,你爸和你大伯也是好人。哎,他们之间的关系真是一言难尽,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

到了村长家,大伯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爱党啊,我带永平去看叔了,你不会介意吧?”村长说道。

大伯一言不发。

“爱党啊,你们这一代的恩怨不要牵扯到下一代。不管你们认不认,叔都是你和爱国的亲爸,永平的爷爷。”村长说道。

大伯仍然沉默不语。显然,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我跟着大伯回到他家,他打着手电筒在前面走,我打着手电筒跟在后面。一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对于今晚的事情,他一个字也没问我,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老人确实是我爷爷。

我随大伯回家后,洗漱完就去睡觉了。

第二天我十点才起床,起来后看到大妈已经把菜都洗好了,就等我起床下锅炒菜。

“快,洗把脸过来吃饭。”大伯对我说。

大伯神情自然,就像昨晚的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往盆里倒了些热水,我从包里拿出毛巾放在盆里,又拿出口缸、牙刷和牙膏,从壶里倒了半口缸热水,再舀了半瓢冷水倒进去。我挤了些牙膏在牙刷上,蹲在门口开始刷牙。

我的举动引起了大伯的注意,他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只见我用一个小刷子在嘴里刷来刷去,还不停地吐出白沫。他就这样呆呆地看着我。

大伯叼着烟斗走到我面前。

“永平,你这是在干什么?”大伯问。

“刷牙。”我吐了一口牙膏白沫回答道。

“牙不好吗?”大伯问。

我把嘴里的白沫吐出来,又含了几口水在嘴里,开始不停漱口,直到把嘴里的白沫都漱干净。

“我有蛀牙,医生让我每天必须刷牙。”我把嘴里含着的最后一口水吐了出来。

“蛀牙是什么牙?”大伯问。

“就是我的牙齿里长虫了。”我回答道。

大伯叼着烟斗小声自言自语道:“牙齿里还会长虫?”

我刷完牙,把口缸、牙膏和牙刷放回包里,拧干毛巾上的热水,擦了一把脸,又把毛巾放进盆里浸湿,拧干,舒舒服服地洗了一把脸。每天早上起床,最幸福的事就是洗一把热水脸,尤其是天冷的时候,洗完后全身都暖和了,一整天都精神抖擞。

我洗漱完,大妈的菜也炒好了。她一边端菜上桌,一边招呼我:“永平,快过来坐着吃饭。”

我坐在饭桌前,饭菜很丰盛,有一荤两素和一个白菜汤。大妈炒的是农家菜,味道不错,我连着吃了两碗米饭。

吃完饭,大妈去厨房洗碗刷筷,大伯泡了一杯浓茶,坐在饭桌前喝茶。我则闲着无聊,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大伯家的院子很大,但是没有好好利用,杂乱无章地堆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给人一种破败的感觉。我想,如果好好打理一下,种上花和树,可能会是另一番景象。

“永平,永平。”大伯在屋里叫我。

我回到屋里。

“永平,我和你大妈要去地里收玉米了,你是想在家呆着,还是和我们一起去地里转转?”大伯问。

“在家挺无聊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地里吧,还能帮你们干点活。”我说。

我跟着大伯大妈出了门,过了石桥,往石桥旁边的山上走。大伯大妈每人背着一个背篓,我空手走在后面。真惭愧,我一个十几岁的人空手走,还跟不上两个五十多岁背着背篓的人。我走一段路就喘不上气来,脸涨得通红,得站在原地休息一会。两个五十多岁的人背着篮子走在前面,脸不红心不跳的,把我甩得远远的。他们走一段路,总是要回头看看我,见我落得太远了,就站在原地等我。

大伯家的玉米地在半山腰上,有一大片,玉米秆已经枯萎了,但还立在地里,有些玉米苞掉在了地上。

“大伯,山下的玉米还是黄油油的,这山上的玉米怎么就枯萎了?”我问。

“虽然山上的气温比山下低,但是光照时间长,所以山上的玉米比山下的早熟半个月以上。”大伯回答道。

大伯说完就进了玉米地,他先用镰刀把玉米秆割断,一堆一堆地放着。大妈则在大伯砍好的玉米堆前掰玉米。她用力地把玉米苞上的苞衣一层层剥开,然后用力把玉米从玉米秆上掰下来,露出金黄饱满的玉米棒子。

我看着大妈掰了好几个玉米棒子,就学着她的样子去掰。这个看似简单的动作,其实挺费劲的。我用力地把苞衣剥开,但就是无法把它从玉米秆上掰下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大妈接过去,“咔嚓”一声就掰下来了。大妈说农村的活就是这样,又苦又累。她心疼我,不让我干了,让我到一边休息。

我只能到旁边歇着,不给他们添乱。我靠着一棵矮小的松树,坐在地埂上,抬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是那么美,看着看着我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已经是傍晚了,大伯大妈正在用背篓把玉米背回家,他们已经背了好几趟了。他们见我睡得正香,不忍心叫醒我,大伯怕我着凉,就把他的外套披在了我身上。

我不好意思在大伯家白吃白住,总得做点什么。我抢着去替大妈背玉米,大妈执意不让,说山路陡峭,下山的路更不好走,她怕我摔倒。我拗不过大妈,只好作罢。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村长。

“永平啊,去地里帮你大伯干活了?”村长问。

我很惭愧,我只是去转了一圈,什么活都没干,但还是厚着脸皮说了句:“嗯。”

“永平啊,有时间多去看看你爷爷,他一个人挺孤单的,多去陪他说说话。”村长说。

“嗯。”我回答道。

哎呀,要不是村长提醒,我都忘了昨晚的事了。

晚饭后,我想起村长的嘱咐:“永平啊,有时间多去看看你爷爷,他一个人挺孤独的,多去陪他说说话。”

我不知道大伯和父亲与爷爷究竟有何恩怨,不好直接说想去看爷爷。于是我找了个借口出门,对大伯说想去村长家给同学打电话。大伯似乎已看穿我的心思,他让我带上手电筒,并嘱咐我早点回来,路上小心。

出门时,天色尚早,太阳刚从西边落下,映照出满天的霞光,美极了。晚霞红彤彤的,有的像一匹马,有的像一只长颈鹿,有的像一条巨龙喷着火……我忍不住在玉米地里多站了一会儿,直到晚霞消失,才打着手电筒向爷爷家走去。

到了爷爷屋外,屋里的灯已经亮了起来。我来到爷爷门口,发现门半掩着,推开门,发出“咯吱”的响声。爷爷独自一人坐在快要熄灭的炉火旁打盹。

我坐在爷爷旁边的椅子上,椅子发出“咯吱”的响声,但他依旧没有察觉。爷爷眼眶深陷,脸上布满了树皮般的皱纹。我往快要熄灭的炉火里添加了几根干柴,烈火顺着屋顶的方向熊熊燃烧起来,火光冲天,发出灼热的光芒,刺痛了爷爷的眼睛,他醒了。

爷爷眯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哦,你来了。”脸上露出了笑容。

“今天去巡山,巡了一天,太累了,坐着坐着就睡着了。”爷爷说道。

“您每天都去巡山吗?”我问道。

“以前是,现在老了,没那么多精力了,隔三差五去一次。”爷爷说道。

“我听村长说,这后面大青山上的树都是您种的。”我问道。

“算是吧。三十年前,这大青山葱葱郁郁,到处都是参天大树。前些年,由于一些历史原因,过度砍伐,山都已经被砍得光秃秃的了。我就想着把它承包下来,种点树,给子孙后代留一片绿水青山。”爷爷的这番话,让我由衷地佩服。现在的人只注重追逐金钱利益,很少有人能有他这样的见识。

“吃饭了吗?”爷爷问道。

“吃了,吃完饭才出来的。”我说道。

“你吃了吗?”我问道。

“吃了,现在年纪大了,胃口不好,扔几个土豆在炉火堆里烤着吃,吃完就睡着了。”他说道。

“您现在这个年纪正在长身体,要多吃。”爷爷说道。

“嗯。”我说道。

我知道应该叫他一声“爷爷”,但不知为何,这一声“爷爷”我始终叫不出口。

“你上几年级了?”爷爷问道。

“上初一了。”我说道。

“这个月份你不应该在学校上学吗?怎么跑到乡下来了?”爷爷问道。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裂了一条大缝,教育局介入了这件事,强制学校给我们放假,加固教学楼。”我说道。

“哦,原来是这样。”爷爷说道。

“你爸还在文化局上班吗?”他问道。

“是的。”我说道。

对于这个突然冒出的爷爷,我急于想要了解他。我想知道他和大伯、父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他们这么多年老死不相往来。

我已经十三岁了,父亲在我面前从未提起过他,足见他们关系之恶劣。要不是我这次回村,我都不知道爷爷还活在世上。

我想了解他们之间的事,但找不到突破口,不能这么冒昧地直接问。我和爷爷聊了一个多小时,都是些家里的琐碎事,多半是爷爷在打听父亲的事。时间不早了,爷爷该休息了,我便打算离开。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您早点休息吧。”我说道。

“好吧,出来时间长了,你大伯找不到你,该着急了。”爷爷说道。

“我明天再来看您。”我起身说道。

“走,我送送你。”爷爷说道。

“外面风大,您别出去了。”我说道。

“没事。”爷爷说道。

我出了门,爷爷送我到门外,他站着目送我离开。秋风瑟瑟,现在正是秋冬相交的季节,晚上的风“嗖嗖”的,刮在身上很冷,我冷得都快缩成一团了。

我挥手让他回去,别着凉了,可他仍旧站在原地。月光洒在他那树皮一样的脸上,透出一股悲凉的气息。

次日清晨,吃过早饭后,大伯和大妈前往田地收割玉米。大伯问我是否要去田里转转,我回答说不去了,即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于是我选择在村里闲逛。

大伯和大妈出门后,我也紧跟着出了门,来到了爷爷家。当我走进他的房间时,发现他生病了,满头大汗,高烧不止,全身发烫,身边却没有一个人照顾,他就这样虚弱地躺在床上。

我不知所措,不知道附近的医院在哪里,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医生。大伯和大妈不在家,我对这个村子也不熟悉。思考片刻后,我决定前往村长家寻求帮助。

村长得知情况后,焦急地跺着脚说:“哎,是我的疏忽,我没有完成好党和组织交给我的任务。”我心里很疑惑,爷爷发高烧,和党及组织有什么关系呢?

村长派人去请村里的医生,他和我先一步来到爷爷的房间,摸了摸爷爷的额头。

“哇,这么烫,恐怕得送医院了。”村长自言自语道。

村长从暖水壶里倒了一些热水,将爷爷的毛巾放进盆里拧干,然后敷在爷爷的额头上。

村长刚给爷爷敷上热毛巾,村里的医生就到了,他摸了摸爷爷的额头说:“先打一针退烧针看看吧,如果半小时后体温还没有降下来,就得赶紧送医院。”

村长一边催促医生赶紧给爷爷打退烧针,一边安排人和板车在屋外等候,以防万一需要赶紧送爷爷去医院。

“要是叔叔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王书记交代啊。”村长在屋里来回踱步,自言自语道。

幸运的是,医生的一针退烧针起了作用,爷爷的高烧退了,村长也松了一口气。

村长让医生先回去,晚上再过来给爷爷测一下体温,同时也让屋外候着的人都散了。

屋里只剩下他和我,他让我到屋外拿些干柴来,生了火,为爷爷煮了一锅粥。

村长在我心中留下了两个疑问,爷爷发高烧,先是与党和组织有关,后来又与王书记有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弄清楚,不然晚上都睡不好。

“大伯,爷爷发高烧,怎么会和党、组织以及王书记有关系呢?”我问道。

村长比我父亲年长,他和我父亲同辈,按照习俗,我应该叫他大伯。

“你不知道,你爷爷以前可是个大官。”村长说。

我露出惊讶的表情。

“你叔以前是地委书记,比现在的市委书记还大,再往上就是省长和省委书记了。王书记每次见到我,都会询问你叔的情况。王书记说你叔是为国家做出贡献的人,我们必须照顾好他。这是党和组织交给我的任务,因为我是党员。”村长说。

“按理说,你叔这个级别的干部退休后,可以在城里养老,但他偏不,非要回来守着这大青山种树。”村长说。

“这是为什么呢?”我问。

“你叔说,这片土地养育了他,他热爱这片土地。要说你叔种树的事,怪我,我有责任。前些年村里穷,地少,家家户户的粮食都不够吃。城里有一家木材厂看中了大青山上的树,花钱来买。大青山不是谁家的,是村集体的,我就带着村里人上山砍树。木材厂就这样一车一车地把大青山的树运走了。没过几年,大青山上的树就被砍光了,变得光秃秃的。”村长感慨地说。

我们聊着聊着,爷爷醒了过来,村长煮的粥也刚好煮好了。村长给爷爷盛了一碗,让爷爷趁热吃下去。村长也给我盛了一碗,但我实在没有胃口,就放在桌上了。

爷爷喝完粥后就睡着了。村长说村里发生了一起纠纷,他需要回去处理,让我在这里守着爷爷。

我一个人在屋里觉得无聊,也没人和我聊天,就到屋外转了转。我发现爷爷这里真是个好地方,后山是大青山,郁郁葱葱,植被茂盛,屋前是一大片玉米地,不远处还有一条河。

爷爷住的房子是用石头砌成的,有两间,一间住人,另一间放着一些杂物。

我正望着大青山发呆,大妈突然提着东西出现在我面前。

“永平,你也在啊。”大妈见到我惊讶地说。

“你们去地里后,我就过来看爷爷了。大妈,你怎么来了?”我说。

“我背玉米回家,听村里人说你爷爷病了,就赶紧过来看看。”大妈说。

“爷爷现在怎么样了?”大妈问。

“打了退烧针,烧已经退了。一个小时前喝了点粥就睡着了。”我说。

“老人发高烧可不能大意。”大妈说着就伸手去摸爷爷的额头。

“嗯,不烫了。”大妈说。

这时,爷爷醒了。

“梅花来了。”爷爷说。

“嗯。”大妈说。

“爸,你感觉哪里不舒服吗?”大妈问。

“没有了,就是浑身没力气。”爷爷说。

“爸,你这是饿的,今天没怎么吃东西吧?”大妈说。

“喝了一碗粥。”爷爷说。

“爸,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大妈问。

“这两天我馋你做的西红柿鸡蛋面了。”爷爷说。

“爸,就知道你好这口,材料我都带来了,你等着,我这就去做。”大妈说。

大妈生了火,熟练地打了两个鸡蛋,用筷子快速搅拌,使蛋清和蛋黄迅速混合。她先把鸡蛋炒熟捞出,再往锅里倒油,把西红柿炒出汁,倒入鸡蛋搅拌均匀,加一碗水,水开后放醋、酱油和盐巴,最后撒上一些切碎的小葱。

大妈又烧了一锅开水,把面条放进去煮了三五分钟,捞出来后,舀上几大勺西红柿鸡蛋汤浇在上面。

别说爷爷馋了,我看着都馋了,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大妈给我们每人盛了一大碗。嗯,这面真香啊!

“梅花,这两天地里的玉米收得怎么样了?”爷爷吃完后问。

“快收完了,这一两天就能收完。”大妈说。

“那你快去忙吧,我这里有永平陪着就行。”爷爷说。

“爸,那我先去忙了。爱党还在地里呢,晚一点再来看你。”大妈说。

“去吧,去吧。”爷爷说。

大妈走的时候,还嘱咐我好好照顾爷爷。

大妈走后,屋里只剩下我和爷爷。

“我今天吓到你了吧?”爷爷说。

“确实,我来的时候看你还躺在床上,门是开着的,我还想着都十点多了,你不至于还在睡觉吧。我走近一看,你满头大汗,伸手一摸,额头滚烫,可把我吓坏了。大伯大妈也不在家,我只能去找村长了。”我说。

“昨天夜里风大,可能是门窗没关紧,着凉了。”爷爷说。

“你今天这种情况太危险了,要是我今天不来怎么办?”我说。

“没事,我身体好着呢。”爷爷说。

“你这里独门独户的,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你看是不是搬回村里住?”我说。

“不用,我在这里挺好的,习惯了。”爷爷说。

眼前这位七十多岁的老人,我本该叫他一声爷爷,可这一声爷爷我始终叫不出口。毕竟他在我的过去从未出现过,现在突然出现,我心里还是有些难以接受。

爷爷住的地方环境虽好,但周围没有其他人家。他年纪这么大了,我真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我想劝他搬回村里,可他不愿意。

五点左右,村长来了。

“叔,好点没?”村长一进门就问。

“好多了。”爷爷回答。

“晚上我让村里的王医生再来看看。”村长说。

“不用了。”爷爷说。

“叔,不能大意,你毕竟年纪大了。”村长说。

“好吧。”爷爷说。

“今天啥事也没干,在村里扯了一天皮。”村长感慨地说。

“谁家和谁家又有矛盾了?”爷爷问。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老王家盖房子占了老郭家的地。老郭咬定老王盖房子占了他家地方,但老王死活不承认,就在那扯皮,扯了一下午。这占没占地我也看不出来,最后用皮尺量了一下,老王还真占了老郭家地方,你猜占了多少?就巴掌大那么一点,真是气死我了,一下午就陪他们在那扯皮。”村长说。

“你是怎么处理的?”爷爷问。

“做事得公平公正,不能偏袒任何一方。既然占了人家地方,就得赔钱,我让老王赔了老郭一百块钱,这事才平息。不过最后老郭也没要这一百块钱,他说他不要钱,就是要个说法,你看这闹的。”村长说。

“这件事你处理得很得当,当领导的做事就得公平公正。”爷爷说。

得到爷爷的高度认可,村长的脸上露出了喜悦。

“叔,房间收拾好了,待会收拾下东西,今晚去我家住吧。”村长说。

“我不去。”爷爷坚定地说。

“叔,你一个人住这我不放心,先去住几天,等身体养好了,再回来。”村长说。

“要是不愿意去我那,住爱党家也行。”村长说。

“你不用劝我了,我哪都不去,就住这。”爷爷坚定地说。

村长见劝不动爷爷,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叔,那你好生歇着,我晚一点再来看你,家里还有些事要处理。”村长说。

晚上六点,大妈一只手提着一个篮子,另一只手拎着一口铜锅进来了。

“爸,好些了没?”大妈一进门就问道。

“好多了。”爷爷回答道。

“爸,我给你带了些饭菜来,都是你爱吃的。”大妈把烧好的菜一个个从篮子里拿出来。红烧肉、酱爆茄子、炒青菜、拍黄瓜……好家伙,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看得我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大妈从爷爷的碗柜里拿出两个碗和两双筷子,盛了两碗满满的饭。

“来,永平,你的那份我也带来了,快来吃吧。”大妈说道。

说实在的,我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毫不客气地端起米饭就吃了起来。爷爷坐在我对面,他也端起米饭吃了起来。

“来,永平,多吃点,你正在长身体呢。”爷爷一边吃一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

大妈在一旁看着我们吃饭。

“还真是亲爷孙俩,连吃饭的样子和神态都一模一样。”大妈看着我们说道。

我和爷爷吃完后,大妈刚收拾好,村长和医生就进来了。

“梅花,你也在啊。”村长冲着大妈说道。

“刚来,大哥,你也来啦。”大妈说道。

“叔,我给你带饭来了。”村长说道。

“刚吃了,梅花带来的。”爷爷说道。

“那喝碗鸡汤吧,这鸡刚炖好,是老母鸡,可鲜了。”村长说道。

村长说完,从爷爷的橱柜里拿出五个小碗,每个碗里都倒了半碗鸡汤。

“来,叔,喝口鸡汤。”村长递给爷爷一碗。

“来,永平,你也喝一碗。”村长递给我一碗。

我喝了一口,这鸡汤真好喝,汤鲜味美。村长递给大妈一碗,又递给医生一碗,自己也端起一碗喝了起来。

喝完鸡汤,大妈说她有事要回去了,村长也让我回去了。

“永平,你也回去吧,这儿有我照看着呢。在这守了一天了,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再来陪你爷爷说说话。”村长说道。

我跟着大妈回家了。在回去的路上,我问大妈:“大妈,我大伯知道爷爷病了吗?”

“知道。”大妈说道。

“那他怎么不来看看爷爷?”我问道。

“这爷俩上辈子一定是冤家,也不知道有多大的仇,这辈子老死不相往来,见面也不说话。”大妈说道。

“这些年一直这样吗?”我问道。

“一直这样。我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你大伯,他死活不说。”大妈说道。

“之前,我和你大伯,还有爷爷,都提过让爷爷搬来和我们一起住,这样也方便照顾他。可这爷俩,一个不说话,好像爷爷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一个死活不愿意,非要守着那座大青山。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大妈说道。

我们回到大伯家,大伯正坐在桌子边喝着茶水。看到我们回来,他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回来了。”之后就再没说话,连一句和爷爷有关的都没问。

我很好奇,大伯为什么对爷爷这么冷漠?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我是一个好奇心很重的人,整晚都被好奇心折磨着。这一个晚上,关于爷爷和大伯,当然也包括父亲,无数个版本的故事在我脑海中飘过。他们父子之间究竟得有多大的仇恨,才能这样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天一大早我下楼,大妈已经煮好了饺子。她给我盛了一盘,还在盘子里倒了一点醋。大妈煮的饺子太好吃了,皮薄馅多,还是我喜欢吃的猪肉酸菜馅。

我吃完后,大妈问我今天有什么安排,我说没有。她说那你去陪陪你爷爷吧,他病刚好,一个人挺孤独的,去陪他说说话吧。我说好的。大妈盛了一大碗饺子放在锅里,让我捎带去给爷爷,她说爷爷最爱吃她包的饺子。

我一路护送着饺子到爷爷家。到了他家,我就把饺子用碗盛出来,用小碗倒了一点醋,让他蘸着吃。爷爷让我一起吃,我说吃过了。他就没跟我客气了,筷子夹起一个,蘸点醋,一口一个,吃得毫不犹豫。大妈说的没错,爷爷真的爱吃她包的饺子,那么一大碗饺子,他居然吃得一个不剩。

爷爷吃完饺子,心情大好。我想是时候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了。

“爷爷,我听村长说,您以前可是一个大官。”我说道。

说完这句话,我突然意识到,这一声“爷爷”我终于叫出口了,好像也没有那么难为情。

“什么大官不大官的,我们共产党人不讲究这些,在哪个岗位都是为人民服务。”爷爷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

“爷爷,那给我讲讲您的故事呗。”我说道。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没什么好讲的。”爷爷轻描淡写地说道。

“爷爷,给我讲讲嘛。”我撒娇道。

“好吧,你想听哪段?”爷爷说道。

“给我讲讲我奶奶吧。”我说道。

我从未见过奶奶,只在家里见过她的遗像。她头上裹着一块灰色的头巾,五官端正,面容清秀,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从遗像上看,奶奶的嘴角和眼角都有明显的皱纹,可见生活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我想,奶奶是与爷爷、父亲和大伯关系最紧密的人,从她这里入手,或许是一个很好的突破口,也许我能从他们那里打听到爷仨关系恶劣的源头。

那年,我从部队复员回家,由于参加革命早,经历了大大小小上百场战斗,还在战场上立过功,于是被组织委任为副县长,主管治安工作。

我不到三十岁就当上了副县长,是个工作狂,一心扑在工作上,没有考虑过个人问题。我的个人问题,成了组织的难题,组织为我操碎了心,帮我安排了很多相亲。相亲的女孩各式各样,有年轻的,漂亮的,贤惠的,能干的……但都没有成功,别人以为我是挑花了眼,其实我是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相来相去也没意思,浪费时间,我当时很忙,哪有那么多时间去相亲,干脆就不去了。后来,县委妇女主任找我谈话了,她批评我无组织无纪律,说我的个人问题已经不是我个人的问题了,组织很重视,必须服从组织的安排,去参加相亲。

县妇女主任给我戴这么高的帽子,我不能不重视,只能服从组织的安排,继续去相亲。

我和奶奶见面的那天是一个午后,我们约在公园见面,那天奶奶穿着一件碎花衬衫,看上去白白净净的。相亲这种事,我经历得多了,根本没那方面的心思,完全是为了应付县委的妇女主任,就想着见个面,聊几句,然后各回各家,好向妇女主任交差。

可奶奶一开口,我就觉得倍感亲切,就像听亲人说话一样,我喜欢听她说话。我听她的口音,很熟悉但又很陌生。熟悉的是,这种口音仿佛刻在我的骨头上,流淌在我的血液里。陌生的是,这种口音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听到了。当时我就很确定,奶奶和我是同一个地方的人,我们两家相隔不会太远。

我们这样一来二去就聊上了,我们聊家乡的人和事,聊家乡的吃食,我们的话题总是源源不断。

第一次见面我们就相互留了联系方式,奶奶给我带来了一种亲人般的亲切感,我闲下来的时候总想找她说说话。我有时候工作累了,就会打电话到她们供销社,约她到公园去散散步,聊聊天,每次她都会带一些家乡的吃食来。

当我忙碌的时候,你的奶奶会来到县委宿舍找我。她会为我做一些家乡的美食,并且帮我洗衣服。我一旦忙碌起来,就会忙得天昏地暗,下班时间也不固定。但是,当我回到家时,家里总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衣服也都整齐地放在衣柜里。

曾经,家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然而,现在它已经变成了一个温暖的港湾。

十一

我和你奶奶交往了一个多月后,便步入了婚姻的殿堂。我们的爱情很纯粹,就是彼此看对了眼。我去单位开了一封介绍信,然后我们就去民政局领了证,办了几桌酒席,邀请亲朋好友一同庆贺。

我和你奶奶的婚礼是在县委食堂举行的,主要邀请了县委的同事、你奶奶所在供销社的领导和同事。当时办了十几桌酒席,场面颇为壮观。

当时你奶奶的父母都还健在,我们原本打算在县委食堂办完酒宴后,再回你奶奶的老家办一场回门宴。但那时我非常忙,根本抽不出身,回门宴的事情就一直拖延,最后也没能办成。

结婚一年后,我和你奶奶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你应该叫她大姑妈。可惜后来闹饥荒,她饿死了。

爷爷讲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眼角闪烁着泪光,心中充满了内疚。

我们本应该是一个幸福的家庭,都怪我。我整天忙于工作,常年不回家,你的大姑妈快一岁了,我都没抱过她。我要么不回家,要么回家时已经是半夜,她早已睡着。我很想抱抱她,可她睡得那么香,我怕把她吵醒,只能在她旁边看看她。

那时,我作为副县长,主要负责治安工作。我们县位于云贵川交界处,人员混杂,土匪、盗贼、流寇横行,还有国民党败走时留下的残兵败将。他们相互勾结,在云贵川交界处的深山老林中流窜,经常出来祸害百姓,手段极其残忍。

肃清匪患是我的职责所在,土匪、盗贼、流寇都好解决。但国民党留下的残兵败将就没那么容易对付了,他们大多上过战场,接受过军事教育,十分狡猾。我们刚发现他们的踪迹,他们就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是跑到贵州的深山老林,就是跑到四川的深山老林。他们跟我们玩起了游击战术,在三个地方轮流跑。云南这边局势紧张,他们就跑到贵州或四川的深山老林;那边局势紧张,他们又跑回云南。当时跨省行动比较复杂,这导致我们一时半会儿无法将他们全部消灭。

跟我们玩游击战术,他们还太嫩了。他们在我们面前就像小学生一样。后来,我向上级申请了跨省联合行动,三个地方的人密切配合,同时进山剿匪。这下,这些残兵败将无处可逃,只能坐以待毙。

这次跨省联合行动非常成功,不仅彻底清除了国民党藏匿在云贵川交界深山老林中的残兵败将,还活捉了一名国民党中将。我们在他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张委任状,上面写着“兹委任李明甫为云贵川游击总司令”,还盖着蒋介石的大印。

这次行动非常成功,我们受到了上级的嘉奖,但我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回家了。

当我回到家时,你的大姑妈已经能够稳稳地走路,也已经学会说话了。她看见我走进家门,就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我。我一把将她抱起来,她却极力地想要挣脱我,一边挣脱一边扭过头去喊:“妈妈,妈妈。”你奶奶吓了一跳,拎着菜刀就从厨房跑出来,还以为我是拐卖孩子的人。

你奶奶看见是我,才松了一口气。她拉着你大姑妈的手说:“这是你爸爸,快,叫爸爸。”你大姑妈看了我一眼,就把头转了回去,怎么都不叫我。我想抱抱她,她却不愿意,我只能强行把她抱过来。她极力地想挣脱我,向你奶奶伸手要她抱。你奶奶把她接过去后,她还偷偷回头看我一眼,看我的眼神依然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和你大姑妈混熟,但她还是不肯叫我爸爸。很快,组织又给我分配了新任务,我的职务还是副县长,主要负责经济工作。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领域,让我带兵打仗还可以,可让我搞经济,我完全摸不着头脑。我只能一边学习一边尝试,还买了一些与经济学相关的书,一点一点地把书上的知识啃下来。

当时县里的经济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一些奸商认为我们共产党,只会打仗搞政治,不懂经济。他们竟然公开叫嚣,共产党,打仗一百分,搞政治一百分,搞经济零分。

这些奸商实在是太过嚣张,他们恶意囤积货物,哄抬物价,扰乱市场秩序。那时新中国刚刚成立,相关法律法规尚不完善,他们的行为并未触犯法律,我们无法将其抓捕,只能与之斗智斗勇。

物价飞涨,每日的价格都不同,尤其是粮食。他们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囤积粮食,只进不出,显然是有组织、有预谋的。长此以往,老百姓恐怕连稀粥都喝不上了,而县里的粮库也早已被抢购一空,一粒粮食都不剩。

这些奸商妄图在经济领域击败我们,从而占据绝对的主导地位,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就此打响。

为了打击这些奸商,我向上级提交报告,希望能从其他县调运粮食。然而,当时每个县的情况都差不多,都没有多余的粮食可调。我心急如焚,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老百姓的生活将难以为继。

就在我陷入困境之际,我在省农业厅工作的战友来到我们县视察春耕情况。他了解到我的困难后,给我出了一个主意:既然无法调运粮食,为什么不考虑借粮呢?他告诉我,他手中有一批粮食,数量虽然不多,只有几十万斤,但属于战备粮。

我一听,心里凉了半截。国家有明确规定,战备粮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动用。我的战友接着说,这批粮食还没有入库,不算正式的战备粮。他建议我向省农业厅提交报告,先借用这批粮食,等秋收后再归还。

我心急如焚,而我的战友说话总是说一半,让人干着急。不过,他确实给我提供了一个解决问题的思路。可现在去哪里借粮呢?我又犯愁了。我的战友看出了我的为难,他说他那里正好有一批粮食,可以借给我。不过数量有限,只有几十万斤。

我顿时感到振奋,立刻向省农业厅提交了报告,并亲自前往农业厅与相关领导沟通。这省去了很多繁琐的流程,我的报告很快得到了批准。

我从全县调集了运粮的人员和车辆,带着他们一路敲锣打鼓,在县城里绕行了两圈。我就是要让那些奸商知道,政府已经有了粮食。

粮食很快就运回来了。每次运粮回来,我都会让运粮车队在县城里再绕行两圈,向那些奸商展示政府的粮食已经运回来了。粮食运输工作进行得很顺利,车队只用了三天时间就完成了几十万斤粮食的运输任务。

运输任务完成后,我让他们继续出发,但这次运输的不是粮食,而是泥土。我特意嘱咐他们,到了省城后,找个偏僻的地方把麻袋装满泥土,看起来就像装满了粮食一样。

这些奸商看到运粮车队源源不断地将粮食运回来,一车接一车,一开始还硬撑着,后来就开始慌了。他们的心理防线逐渐被击溃。

再这样下去,他们的粮食将一粒都卖不出去,全部积压在仓库里。而且,一旦遇到雨天,堆放在仓库里的粮食就会发霉,到时候他们将血本无归。与其等到那时遭受巨大的损失,不如现在忍痛割爱。于是,这些奸商开始开仓卖粮,粮食价格迅速下跌,甚至比原来的价格还要低。我们趁机大量购进粮食,不仅填满了县里的粮库,还归还了那几十万斤战备粮。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我们取得了全面的胜利。

十二

家里多了两张嘴,可我和你奶奶的工资没变,家里的一切开销,都靠我和你奶奶那点工资,根本入不敷出。那时我烟瘾很大,一天得抽一包半的烟,别的烟我抽不习惯,那时大重九贵,我就爱抽大重九,我的工资一半都被我用来抽烟了。

你奶奶真是个好女人,家里的事从来不让我操心。即使家里过得这么紧巴巴的,她也从没劝我把烟戒掉。她知道我工作压力大,烟瘾根本就戒不掉。我每月一发工资,就交到你奶奶手上,第二天打开柜子,就会发现里面多了两条大重九。我也知道自己的情况,我是个老烟民了,抽了十多年的烟,抽烟对我来说,就像是吃饭睡觉一样,不让我抽,我会很难受。

家里有三个孩子,都在长身体,得让孩子们吃饱饭,可我们每月那点钱根本不够。每月你奶奶总是管别人借钱,发了工资,再把欠人的钱给还上。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可我一点也不知道,仍旧一心扑在工作上。

1958 年,我们这里发生了旱灾,连着三四个月,一滴雨没下,日日都是烈日当头,地里的庄稼都给旱死了。

那一年,田地里颗粒无收,大地在骄阳的暴晒下变得坚硬如石,裂开了一条条巨大的缝隙。那时,我已是一县之长,面对这场天灾,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寄希望于上级调拨的救济粮。但在那一年,不仅是我们这里,全国各地都遭受了旱灾,大家都在等待救济粮的分配,可哪有足够的救济粮呢?无奈之下,我只能带领大家展开自救。

那时,农村的情况相对好一些,农户家里多少都有些存粮。即使存粮耗尽,他们也可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而城市里的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每家每户都没有存粮,只能用钱去购买。可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粮食可买,即使有钱也无济于事。

在这种情况下,农村的优势立刻显现出来。此时,城里人天天往农村跑,从农民手中购买食物,或者去挖野菜、剥树皮。在这个特殊时期,我忙得不可开交,每天都要下乡考察受灾情况。我们县有二十多个乡镇,全部跑完需要一个多月的时间,更不用说还要到市里和省里汇报县里的受灾情况了。县里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顾及家里,已经连续好几个月没有回家了。

你奶奶所在的供销社因为受灾情影响,没有货物可卖,只能给所有人放假。家里已经没有米下锅了,你奶奶便让你的大姑妈在家照顾你大伯和你爸爸,她则跟着邻居一起去乡下或郊区挖野菜。那时我们住在县城里,每天去乡下或郊区挖野菜要走七八里路,天还没亮就出门,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每天,你奶奶都会用挖来的野菜和玉米面熬一锅粥,出门前她会叮嘱你的大姑妈,好好照顾你大伯和你爸爸,不要让他们乱跑。如果肚子饿了,就每人盛一碗粥喝。

三个月过去了,受灾的情况愈发严重,每天都有人因饥饿而死。去挖野菜的人多得像赶集一样,野菜都被挖光了,连树也被剥得光秃秃的。

你奶奶挖回来的野菜越来越少,熬的粥也越来越稀,最后这粥稀得像水一样。家里有三个孩子,还有你奶奶,一共四张嘴。孩子们饿得皮包骨,没了精气神,看上去就像生病了一样。

三个孩子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你大姑妈便带着你大伯和你爸爸来县委办公大楼找我。可惜我不在,他们只能饿着肚子回去。这件事被你奶奶知道后,她斥责你大姑妈:“你是姐姐,要好好照顾两个弟弟,不要去给你爸爸添麻烦。你爸爸不仅是你的爸爸,他还是县长,他要带领全县人民过上好日子。”你大姑妈被你奶奶骂哭了。从那以后,这三个孩子再也没有去县委大楼找过我。

你奶奶白天出去挖野菜,很晚才回家。白天,你大姑妈带着你大伯和你爸爸在家,有吃的都先让给你大伯和你爸爸。他们正在长身体,饭量很大,再加上粥太稀,只能当水喝,不顶饿,所以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吃,一大锅粥都被他们吃完了。

你大姑妈已经有好几天没吃一粒粮食了,她把食物都让给了你大伯和你爸爸,自己饿得一点力气都没有。她一回家就喊累,说要去睡会儿,想着睡一觉就有精神了。你奶奶没有在意,以为她是白天照顾你大伯和你爸爸累着了,就让她去睡一觉。然而,这一睡,她就再也没有起来。

你大姑妈是为了给你爸爸和你大伯省一口吃的,活生生饿死的。

说到这里,爷爷的眼里充满了泪水,他用袖口擦了擦。

十三

爷爷擦完眼泪,继续说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奶奶因为大姑妈的事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对于大姑妈的事,我感到非常自责和内疚,想要弥补。从那以后,我尽可能地抽出时间陪伴他们。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太久。不久后文化大革命爆发,先是给我扣上“当权派”的帽子,后又被划成了“走资派”,取消党内的一切职务,等待上级的处理决定。

那段时间,我的心情极度郁闷,整天呆在家里看报纸,报纸上报道,很多中央的领导人都受到了批判,我预感到一场大的风暴即将来临。我担心自己的处境,我听人说有些别有用心的人四处串联,相互勾结,组成各种小团体,打算借这场运动捞一些政治资本。

有一天,我正在家中看报,突然一群人冲了进来。他们自称为“造反派”,要将我拉去批斗,接受人民的审判。他们用绳子把我捆着,胸前挂着“走资派”的牌子,他们先是把我拉去游街,游完街拉我去县政府门口进行批斗。

我干了半辈子革命,什么样的风雨没见过,没想到却被这样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这么糟蹋。这群所谓的“造反派”,他们整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可在我眼里,他们不过是些十七八岁的孩子,这个年纪的孩子禁不起诱惑,容易受到他人的引诱。

他们拉我上台,先是宣告我的罪名,“革命叛徒”,“当权派”,“走资派”,“混在无产阶级当中的资产阶级”......,接着他们就问我认不认罪,我死都不认罪,我干了半辈子革命,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们,你们凭啥说我是“革命叛徒,走资派”。我拒不认罪,他们一群人上来就对我拳脚相加,打到我不能动弹,他们才肯罢手。

我被批斗完回来后,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你奶奶看了心疼不已,她用热毛巾为我敷脸,擦拭伤口。我半辈子都在为革命事业奋斗,如今却被一群毛头小子如此对待,还背上了“革命叛徒”的罪名,我感到委屈,心里不是滋味,觉得这样活着没有意义,还不如当年战死沙场,那样还光荣些。

你奶奶见我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心我会想不开做傻事,整天寸步不离地守着我。她睡觉时都只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翻个身她都要起来看一下。我出门,她跟着;我上厕所,她就在厕所门外守着。反正我走到哪,你奶奶就跟到哪。

我倒霉后,家里人也跟着遭殃。先是你奶奶丢了工作,接着你大伯和你爸爸在学校里被老师和同学刁难,说他们是“走资派”的儿子,应该马上滚出学校。孩子们有什么错呢?要错也是我的错。我当县长的时候,孩子们没有得到任何好处,现在我倒霉了,他们也跟着倒霉。

后来,组织对我的处理决定下来了,撤销了我党内的一切职务,把我下放到养猪场进行劳动改造。县里分配给我的房子也被收回了,你奶奶没有了工作,家庭就没有了收入。县里的亲戚朋友都不敢和我们家有来往,躲得远远的。你奶奶在县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只能带着你大伯和你爸爸回到乡下。

十四

你奶奶回到村里后,生活很艰难,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咱家的祖屋由于年久失修,早已倒塌。你奶奶他们回去后,只能借住在别人家里。好在村支书和我是从小一起玩泥巴长大的,他一点也不介意我当时的处境,你奶奶就暂时住在他们家。后来,村支书给他们找了一块地,盖了石头房子,他们才在村里安定下来。

那时候你奶奶他们的日子很艰苦,家里有三张嘴要养活,而你大伯和你爸爸年纪还小,干不了什么活。好在当时是人民公社时期,大家都在一个大锅里吃饭,你奶奶就跟着生产队下地干活,你大伯和你爸则到公社的小学上学。

我被下放到养猪场后,白天的工作就是不停地忙碌,割猪草、切猪草、煮猪食、喂猪、铲猪粪……这些活儿我每天都要重复做两遍,早上一次,晚上一次。整个养猪场有七八百头猪,我负责养几十头,每天的任务就是把它们喂饱,管理好。晚上,我就睡在猪舍旁边的工具间里,日夜与猪为伴。

养猪场对我这样的人有严格的规定:1. 不得私自离开指定区域;2. 不得与外界任何人有接触;3. 每周要以书面形式向组织汇报思想动态。

说白了,这和坐牢没什么两样,白天有人看着我干活,晚上大门口还有人站岗。这样的日子太孤独、太难熬了,连个能和我说话的人都没有。我只能对着一群猪自言自语,而这群猪似乎能听懂我的话,“哼哼哼……”地回应着我。

幸运的是,不久之后,养猪场又下放了一批干部。他们和我一样,都被打上“走资派”的标签,被下放到养猪场进行劳动改造。虽然我们之间不被允许交流,但在精神上我们是相通的,这样我也就没那么孤独了。

在这群下放的干部中,有我的老上级钟山同志。他性格正直,总是看不惯不公平的事情。他因为对养猪场的一些做法不满,发了几句牢骚,

,就被养猪场的“造反派”拉去批斗,给他扣上了“反党反政府”的罪名。钟山同志宁折不屈,誓死不从,死都不认造反派给他扣的罪名,最后让他们给活活折磨致死。

“造反派”让我和几个同志去收敛的钟山同志的尸首,那身上的伤痕惨不忍睹,这些天杀的“造反派”,简直丧尽天良,把他折磨成这样。死者为大,我们想给钟山同志擦一下身体,换一身干净衣裳,可这些“造反派”不让,说他是“革命的叛徒”,“反革命”,他不配。“造反派”就给了我们一张破凉席,让我们包裹着抬到后山埋了。

我们用那张破旧的凉席包裹着钟山的遗体,将他抬到了养猪场的后山。当时,我看着钟山同志脚上那双破损的鞋子,心里很不是滋味,真想把自己的鞋脱下来给他换上,可“造反派”的人一直在旁边盯着,我根本没有机会。最后,我们在养猪场后山的半山腰上,找到了一棵挺拔的松树,这棵松树就像钟山同志的品格一样,宁折不弯。我们在松树下挖了一个坑,将他埋葬在那里。

钟山同志比我年长几岁,参加革命的时间也比我早。他为革命奉献了半辈子,经历了风风雨雨几十年,没想到没死在敌人手里,却死在了这群“造反派”的手里。

我们在养猪场里度日如年,胆战心惊,做事说话都如履薄冰,生怕被这些“造反派”揪住把柄。那时我们的生命贱如蝼蚁,蚂蚁尚且能够苟且偷生,而我们的命运却被他人掌控,任人摆布。我们的生活压抑苦闷,看不到一丝希望。

你奶奶他们回村一年后,生活逐渐变得艰难。公社食堂被取消,生产队开始实行公分制,男工每天工作可记十个公分,女工每天工作可记八个公分,年底时会根据累计的公分来分配粮食。

那时,你大伯小学毕业,但家里的生活实在难以维持,你奶奶只好让他辍学去生产队放牛,放牛一天可以记四个公分。你奶奶和你大伯每天只能挣十二个公分,到了年底,分得的粮食远远不够三个人吃。

家里有三张等着吃饭的嘴,可分得的粮食却远远不够。你奶奶效仿村里的一些人家,偷偷在山里开辟了一块自留地,种些粮食。她白天在生产队的地里干活,早晚则跑到自家的自留地里劳作。

尽管你奶奶他们在乡下生活得如此艰难,她心中依然挂念着我。每到农闲时分,她总是想着来养猪场看我,给我带来一些吃的和穿的。然而,每次她来,连养猪场的大门都进不了。那些“造反派”怎么可能让她见到我呢?但你奶奶并不死心,她就在那里守着。可惜,这样守着也无济于事,人家是不会让她进去的,最后她也只能灰心丧气地回去了。

十五

我在养猪场一待就是十年。

我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活着走出养猪场。我曾以为,这辈子只能在养猪场养猪了。

一天,一辆吉普车匆忙驶入养猪场。当时,我正在猪圈里铲猪粪,抬头看了一眼,一个身穿中山装的干部从车上下来,他们径直走向养猪场领导办公室。

我还没铲完猪粪,养猪场的领导就带着这个穿中山装的干部来到我面前。他激动地上前对我说:“杨老,您被平反了。”我当时一脸茫然,以为这是一场恶作剧,就这样呆呆地看着他。直到他从公文包里拿出红头文件,上面赫然写着“关于给杨卫民同志平反的决定”,我才意识到这一切是真实的。我仿佛在做梦一般,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疼痛袭来,我才确信这不是梦。我终于熬过来了,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泪水在眼眶中打转,我不禁老泪纵横,哭得像个孩子。

我跟着这个干部上了吉普车,车子一路开到县委大院,那是我曾经熟悉的地方。那个干部把我领进了县委会议室,省委组织部的领导已经在那里等我了。

“卫民同志,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省委领导握着我的手说道。

我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不知该说些什么。

“为民同志,身体没什么问题吧?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省委的领导说道。

“不用,我身体好着呢。”我回答道。

“卫民同志,组织上有新的任务交给你。省里成立了平反冤假错案的工作组,你担任一组组长,负责主持工作。”省委领导接着说道。

“我服从组织的安排。”我说道。

“家里都还好吧?”省委领导问道。

“不知道,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和他们联系了。”我说道。

“这样吧,给你几天假,回家看看。”省委领导说道。

“服从组织的安排。”我说道。

“待会你到财务科去领一下钱,组织会把这十年的工资补给你。我知道这点钱无法弥补你这十年所受的苦难,但也算是一点补偿吧。”省委领导说道。

我低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小李,你负责送为民同志回去。”省委领导对身边的司机小李说道。

当时,省委领导说了很多安慰我的话,但我都记不太清了。那时,我心里惦记着你奶奶他们,急切地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

省委领导和我谈完话后,我走出门,到财务科领了钱。财务给我核算并补发了这十年的工资,好几千块钱呢。天啊,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摞在一起。

我怀揣着这笔巨款,坐上了省委领导安排的吉普车,一路驶向陡坡村。在路上,我的心情异常激动,因为我很快就能见到你奶奶、大伯和爸爸了。想着想着,泪水不禁夺眶而出。十年未见,我对他们的思念之情愈发浓烈。

吉普车刚一进村,就引起了村民们的围观。村里从未有过这样的吉普车,大家都觉得新奇,纷纷围过来看。由于村民们把道路围得水泄不通,我们无法前行。无奈之下,我让小李掉头返回,然后下车步行进村。

我十三岁就离开了村子,参加了革命,至今已经离开了三十年。村里的年轻人我都不认识,他们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面孔。一路上,他们就这样跟着我。

我只知道你奶奶他们回了村,但不知道他们的具体住处。我一边走一边打听,终于找到了他们的住所。他们的住处远离村落,需要穿过一大片庄稼地才能看到。那是两间石头房,有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院子里杂乱地堆放着一些东西,院门用一根棍子插着,以防止鸡、猪、狗等钻进院子。

家里没人,我站在院门外等着。村里那些喜欢凑热闹的人仍然跟着我,不肯散去。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了,一个头发花白的小老太太朝我走来。走到我面前时,我一时没认出来,这就是你奶奶。走近仔细一看,才发现真的是你奶奶。她老了许多,头发白了不少,腰也弯了,我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你奶奶第一眼就认出了我,她看到我竟然哭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呆呆地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道:“你回来了。”听你奶奶的语气,她似乎知道我一定会回来。

“你老了,你看都有白头发了。”你奶奶摸着我的头发笑着说道。

我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你也是。”我含着热泪说道。

你奶奶打开门,领着我进了屋。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堂屋中间有一个火塘,火塘边放着一口锅和一个茶壶,两三根板凳围着火塘摆放着,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爱党下地干活去了,爱国上学去了,在县里上初中,住校,要到下周才回来。”你奶奶主动向我提起你大伯和你爸。

“你想吃啥,我给你做?”你奶奶问道。

“家里有啥就吃啥。”我回答道。

你奶奶在家里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什么好吃的。突然,她想起来柜子里还有几斤麦子面,那是她留给你大伯和你爸的,打算过年时给他们每人做一大碗面条吃。

你奶奶拿着这几斤麦子面,回头笑着对我说:“给你做一碗面条吃。”你奶奶做的面条非常好吃,以前每次回家,她总会给我做一碗热乎乎的面条,上面还卧着一个荷包蛋。这十年来,我一直很想念你奶奶做的这碗面条。听到她说要给我做面条,我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你奶奶开始生火做饭,我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堂屋里还有一个阁楼,我顺着楼梯爬上去,上面铺着一些干稻草,干稻草上放着被褥和被子,你奶奶的衣服整齐地叠放在床头。

隔壁房间的格局和这间一样,一楼堆放着粮食,你爸和你大伯住在阁楼。看着这些,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没想到你奶奶他们的居住条件这么差。

你奶奶把面条擀好了,喊我下楼。我看到她正准备把面条放进沸腾的锅里。

“我不饿,等等爱党吧,等他回来一起吃。”我阻止了你奶奶往锅里下面条。

“先吃吧,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等他回来我再给他做。”你奶奶说道。

“没事,我不饿,等等吧,等爱党回来一起吃。”我坚持道。

我一直坚持等你大伯回来一起吃,可是天快黑了,他还没有回来。

“先吃吧,今天生产队下地抢收玉米,给他们每个人都下了任务,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奶奶说道。

“再等等吧。”我坚持说道。

十六

天都已经黑透了,你大伯才从门外进来。

我上一次见到你大伯时,他才八岁。如今一晃十年过去,他已经十八岁,是个成年人了。他的模样完全变了,由于常年在地里劳作,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如果在路上遇到,我肯定认不出他。

“爱党,回来了。”你奶奶冲他说道。

“嗯。”他冲你奶奶回答道。

你大伯已经完全不认得我了,他看到一个陌生人坐在家里,用警觉的目光盯着我。

“爱党,你爸平反了,在屋里坐着呢。”你奶奶说道。

你大伯又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说话。他打了一盆热水,你奶奶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把毛巾搭在肩上,端着热水到门口洗漱去了。

“你别介意,爱党这孩子,不爱说话。”你奶奶冲我说道。

“我记得孩子以前不是这样的,他挺爱说话的,我一回家他就缠着我讲故事。”我说道。

你奶奶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道:“孩子大了嘛。”从你奶奶的语气中,我知道你大伯现在不爱说话肯定与我有关,只是你奶奶不想说,怕我伤心。

你奶奶开始烧热水下面条。我走到门口去看你大伯,想和他说说话,拉近一下我们父子之间的距离。你大伯先洗了个头,又用湿毛巾擦了身。他看到我一直看着他,感觉浑身不自在。十年未见,我也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只能尴尬地站在他旁边。

你大伯洗漱完,你奶奶已经把面条做好,浇上了茄子汁。我原本想着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坐在火塘边,美美的吃上一顿你奶奶做的面条。我早就馋这一口了。

你大伯来到火塘边,盛了一碗面条,浇上一些茄子汁,就一个人坐到门槛上去吃了。他一边吸溜着面条,一边看着天上的月亮。火塘边只剩下我和你奶奶,你奶奶一个劲地往我碗里夹她碗里的面条。她吃得很少,只是看着我吃。我已经馋这口十年了,不停地吸溜着面条,完全不顾及吃相,别提有多难看了。

在家里住的三个晚上,我和你奶奶聊了很多。我向她讲述了这十年的经历,她也告诉了我这十年家里发生的事情。听完她的讲述,我心中充满了愧疚。

在家的这三天,你大伯愣是一句话也没和我说。我和他说话,他也只是看看我,并不说话。省委领导只给了我几天假,到了第三天,我必须得走了,还有很多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原本打算先去市里安顿下来,过段时间再把你奶奶他们接到市里去住。

我一大早就赶去县里的客运车,顺便去看看你爸爸。

我一到家,就把组织补发的十年工资都给了你奶奶。但在临行前,你奶奶又抽出了十几张塞到我兜里。

“我用不了这么多钱,你拿着吧。”我说道。

“出门在外,身上怎么能没钱呢?”你奶奶说道。

“这钱你留着。”我把钱塞回你奶奶手里。

“这钱你拿着,出门在外,干什么都要花钱,没钱可不行。剩下的钱我留着,爱党到了娶媳妇的年纪,我得留着给他盖房子、娶媳妇用。”你奶奶说道。

我只好把你奶奶递过来的钱装进兜里。我知道,如果我不收下,你奶奶肯定不会安心。你奶奶知道我要去看你爸爸,还让我给你爸爸带了几件新衣服。

我赶上了去县城的早班车,中午才到县城。我想着赶紧去县一中找你爸爸,一起吃个中午饭。我到县一中的时候,正好赶上学生中午放学吃饭,学校里很乱,到处都是人。

我记得你奶奶在家跟我说过,你爸爸在县一中四十三班。我找到四十三班的教室,但是教室里没人。我又找到了他们的宿舍,他也不在。我问了他的室友,他的室友告诉我:“这个时候,他应该在操场那边的柳树下看书。”

我顺着他室友指的方向找到了那棵柳树。我看到有个学生在树下一边吃饭一边看书,我猜那个人肯定是你爸爸。走近一看,果然是他。你爸爸的脸型和你奶奶很像。我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发现。他把饭盒放在大腿上,一只手拿着书,另一只手用勺子舀饭送进嘴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书,一边咀嚼着嘴里的饭一边看书。看到你爸爸专注的样子,我都不忍心打扰他。

我看了一眼你爸爸的饭盒,里面只有米饭和萝卜干咸菜。我知道,这萝卜干咸菜是你奶奶做的。你爸爸为了省钱,每顿饭都只打米饭,不买菜,回来就倒一点你奶奶做的萝卜干咸菜拌饭吃。看到他这个样子,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你爸爸看上去瘦骨嶙峋,显然是营养不良,衣服上还打着补丁。他戴着近视眼镜,但是眼镜已经坏了,镜片都快要掉下来了,他只能用几条白色胶带粘着。

我叫了他一声:“爱国”。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来。

“爱国,我是你爸爸,我回来了。”我说道。

你爸爸非常惊讶地看着我,显然不太相信我说的话。

“我刚从家里来,这是你妈妈让我给你带的衣服。”我说道。

我把衣服递给他,他看了看衣服,确认是你奶奶做的,才放松了对我的警惕。

“爱国,别吃这个了,走,我带你去外面吃。”我拿起他的饭盒说道。

“待会还有课。”他低着头说道。

“走,走,找你们老师请假去。”我说道。

你爸爸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被我硬拉着走了。我们先跟着他把饭盒放回宿舍,然后去找老师请假。

我见到了他的班主任,班主任对我说:“这孩子学习成绩非常好,每个学期都考全年级第一,就是不爱说话,也不爱和同学交流,你们家长要好好引导。”听到老师这么说,我感到很惭愧,只能无奈地点点头。

请完假,我带你爸爸来到街边的饭馆,点了八个菜,四荤四素,还有一盆米饭。饭菜一上来,你爸爸就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吃饱过饭一样,这一桌菜和那盆米饭,几乎都被他一个人吃完了。吃完后,我问他饱了没,他说饱了。

吃完饭,我带他去眼镜店配了一副新眼镜。看到他衣服上有很多补丁,我又带他去买了几身衣服。

我本来还想带他去买一些日用品,但他着急赶回学校,说下午有一堂数学课,老师上次布置的作业,他有两道题有疑问,这堂课老师要讲解,他不想错过。

我看你爸爸在学习上这么有上进心,我很开心,也不想勉强他。他临走时,我给了他一些钱,让他缺什么就买什么。

十七

我到了新的工作岗位后,便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我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材料,都是关于冤假错案的申诉资料。这十年来,很多人被错误的冤枉为“右派”,“走资派”,我的工作就是看这些申诉资料,调查走访这些资料的真实性,还那些被冤枉的人清白,恢复他们的名誉。

我看这些资料,有的人已经不在了,但还是要还他们的清白,恢复他们的名誉。这让我想起了钟山同志,其实每年到了他的忌日,我都会去他坟头坐坐,和他说说话。我在桌上堆着的资料里看到了钟山同志的申诉材料,这是他爱人替他写的,我大致的浏览了一下,就在最后写下了一段话:钟山同志是一个好同志,经彻查,实属被错误划分为“走资派”。这算是给这件事情定了性,替他平了反,恢复了名誉。钟山同志是我的老上级,他的情况我都了解,他是第一个被我平反的人。

我夜以继日地埋头工作,有太多的冤假错案需要我去调查,有太多的人需要我帮他们恢复名誉,我感觉自己的时间完全不够用。我在工作上忙得热火朝天,然而你奶奶病重,县里的医院已经确诊是肺结核。现在肺结核已不算什么大病,可在当时,一旦确诊为肺结核,基本上是无法医治的。

一开始,你奶奶不让你大伯通知我,她怕影响我的工作,一直硬撑着。后来,你奶奶感觉自己真的快不行了,才让你大伯来找我,她想见我最后一面,交代自己的后事。

那时,通讯远不如现在发达,无论人在何处,打个电话就能知晓对方的情况。你大伯首先跑到县委大楼找我,到了之后才被告知,我已经调到市里工作了。他恳求别人给我打个电话,却被告知只知道我被调到市政府工作,但不清楚具体调到了哪个单位,所以根本无法打电话联系我。

你大伯无计可施,你奶奶还在强撑着等待见我最后一面。他买了一张火车票,连夜赶到市里,蹲在市政府门口,见人就问是否认识杨为民。那时我刚到市政府工作,不是整天在办公室看材料,就是下去调查材料的真实性,所以认识我的人并不多。

你大伯在市政府门口蹲了两天,才问到一个认识我的人,那个人是我们组的小孙,他刚从基层调研回来。他把你大伯领进我们的办公室,告诉你大伯,我一个星期前就下去调研了,要去好几个地方,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去的地方是山区,连电话都打不了。

你大伯出来已经好几天了,他不放心你奶奶,必须赶紧回去。你大伯临走时让小孙给我传话,让我回来后赶紧回家,你奶奶快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那段时间,我手头有十几份申诉材料,内容写得不够详细,很多细节都没有写清楚,我必须亲自下去调查研究。干这份工作就是这样,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不能让任何一个坏人蒙混过关。

我下去调研了两周才回来,我回来后小孙就告诉我你大伯来找我的事。我交接完工作,连夜往家赶。

等我赶到家时,你奶奶已经去世了,头七都已经过了。这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你奶奶眼巴巴地等着我回来,想见我最后一面,可我却没能赶上。

爷爷说到这里,泪流满面,他伸手去擦眼泪。

你奶奶的坟就在后面的大青山上,爷爷说道。

十八

我在爷爷的故事中度过了一个上午,爷爷的故事还没有讲完,但他的情绪波动太大,我不忍心让他继续讲下去,于是有意岔开了话题。

“爷爷,这满山的树都是您种的吧?”我问道。

“这大青山可不止你眼前看到的这座山,有好几百亩呢,我一个人可种不过来。这事多亏了你福军大伯,他是村长,乡亲们忙完地里的活,你福军大伯就发动村里的乡亲上山帮我种树。”爷爷说道。

“爷爷,这上山种树很辛苦吧?”我问道。

“还好,其实每年上山种树也就那么一两个月,其他时间就是管理这些树了,给它们修剪枝丫,长虫了就打打农药。”爷爷说道。

“这么大一片林场就您一个人在管理吗?”我问道。

“你福军大伯有空的话,他会陪我去巡山,算是给我作个伴。修剪枝丫、打农药这些事,我一个人就能干。”爷爷说道。

我突然想起爷爷门前堆着的柴火,都堆成一座山了,这些柴火怕是爷爷烧几年都烧不完,这些都是爷爷从大青山的树上修剪下来的枝丫。

我们说着说着,大妈进来了,她右手拎着菜篮子,左手拎着一口锅,里面放着爷爷和我的午饭。

大妈揭开了菜篮子,把菜一个个端了出来,一共三个菜,一荤两素。大妈从爷爷的碗柜里拿出了两副碗筷,给我和爷爷盛上了米饭。

我们吃完饭,大妈收拾完,拎着菜篮子和饭锅就回去了。

“我想你奶奶了,走,我带你上山去看看她。”爷爷突然说道。

“好啊。”我说道。

我随爷爷出了门,朝着屋后的大青山走去。我们沿着上山的路往上爬,这里不愧是陡坡村,这山路实在太陡峭了,才爬了一小段路,我就气喘吁吁了。我跟在爷爷身后,心中很是惭愧,我竟然跟不上爷爷的步伐,总是要爷爷在前面等我。

这一路我爬得大汗淋漓,不过沿途的风景还是很不错的。奶奶的坟在半山腰,我们爬了半个多小时才到。我承认,这一路是我拖了爷爷的后腿。

半山腰有一大块开阔地,奶奶的坟就在这里,旁边还有大姑妈的衣冠冢。爷爷领着我走到奶奶的坟前。

“慧兰,你大孙子永平来看你了。”爷爷对着奶奶的坟说道。

“永平,给你奶奶磕个头。”爷爷对我说道。

我对着奶奶的坟连磕了三个头。

“爱华,你大侄子永平来看你了。”爷爷对着大姑妈的衣冠冢说道。

“永平,也给你大姑妈磕一个。”爷爷对我说道。

我跪在大姑妈的衣冠冢前连磕了三个头。

我看到坟的周围种满了杜鹃花,现在这个季节,杜鹃花早已凋谢,但杜鹃花的枝蔓都还在,想必到了开花的季节,这里一定很美,漫山遍野都是红色。

“爷爷,这里为什么会种这么多的杜鹃花?”我问道。

“你奶奶和你大姑妈生前特别喜欢红色的杜鹃花,所以我就在这周围种满了红色的杜鹃花,这样杜鹃花开的时候,她们每天都能看到。”爷爷说道。

没想到,爷爷骨子里还是个浪漫的人。

“这些年,隔几天,我就会来陪她们说说话。”爷爷说道。

爷爷在她们的坟前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我听了一会儿,全是些生活琐事。虽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听起来却令人感动。

我在奶奶的坟前转了转,除了山腰这块开阔地种上了杜鹃花,其他地方都长满了树木,郁郁葱葱。我想等到杜鹃花开的季节,这里一定非常壮观,万绿丛中一点红。

下山的时候,我问爷爷:“爷爷,您退休了,为什么不留在城市里养老呢?”

“我这一辈子,一心扑在工作上。我是共产党员,又是干部,这没什么好说的,我必须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添砖加瓦。在工作上,我尽职尽责,做了一个共产党员该做的事,没有遗憾了。但是在生活中,我对家人亏欠太多了,我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我想在剩下的日子里做些补偿。”爷爷说道。

“爷爷,那您为什么选择在大青山种树呢?”我问道。

“我小时候,大青山植被茂盛,有很多参天大树。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由于我们这里社会发展滞后,当地乡亲缺衣少食,就开始大规模的毁林开荒。原本翠绿的大青山生态遭到了极大的破坏,山光秃秃的,水也枯竭了,山间溪流逐年减少甚至枯竭,我很痛心啊。”爷爷说道。

“我在党政机关工作多年,因为工作关系,没有时间回去照顾家乡父老。家乡人找过我很多次,让我帮他们办点事,我都没有答应。但我答应过,退休以后要帮乡亲们办一两件有益的事。”爷爷说道。

“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努力兑现。只是当时我还不知道具体该做些什么。退休回村一个月后,我就想明白了,我应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们做些事情。金山银山固然好,但都不如绿水青山”,爷爷说道。

十九

晚上,我在村里遇见村长,他非要拉我去他家坐坐。我盛情难却,只好跟着去了他家。

他的妻子和儿子都不在家,家中只有我和他两人。他给我倒了杯水,又端来一碟瓜子。

“这两天和叔相处得怎么样?”村长单刀直入地问道。

“相处得还不错,他给我讲了很多关于奶奶的事,今天我们还特地去了奶奶的坟地。”我回答道。

“叔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大公无私,公而忘私,绝对是党和国家的好干部,但作为他的亲人……”村长欲言又止。

既然村长说到了这里,我想他肯定知道爷爷和大伯他们的关系为何会变得如此恶劣,甚至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我实在好奇,忍不住问村长。

“我爷爷和大伯他们的关系为什么会闹成这样?他们见面都不说话,感觉就是老死不相往来。我爸爸在我面前也从未提起过爷爷。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问道。

“说来话长。你奶奶去世后,就只剩你大伯一个人在家种地。他有两次改变命运的机会。一次是征兵入伍,你大伯在体检时被刷下来了,因为他的血压比普通人略高,这是遗传,叔有高血压,你大伯和你爸的血压也都比正常人略高。这本来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叔开口,你大伯当兵的事就定了,可叔讲原则,不肯开口。相关单位知道爱党是叔的儿子,想让爱党入伍,叔知道后,阻止了他们,还要求相关单位必须严格执行征兵入伍的标准,你大伯当兵的事就这样彻底没戏了。”村长说道。

“还有一次是工厂招工,那时候有政策,市里的化工厂给每个村一个招工名额。可别小看这个招工名额,这可是个香饽饽,去到化工厂上班,不仅有工资拿,还能拥有城镇户口,多少人挤破头都想拿到这个名额。当时村里有很多人都报了名,但咱们村符合人家条件的就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你大伯,另一个是老孙家的安平,他俩都是小学毕业,年纪也一般大。这个招工名额最初是给了你大伯,至于化工厂领导是出于什么考量就不得而知了。”村长说道。

“叔知道这件事后,就把这个招工名额让给了安平。安平家里穷得叮当响,是我们村最穷的人家。他家有兄弟三个,安平排行老大,上面还有年迈的爷爷奶奶,全家七口人挤在两间破房子里,下雨天还会漏水。一家人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顿好饭,每餐都是靠几个煮洋芋充饥。”村长说道。

“叔心里清楚,把这个招工名额让给安平,你大伯会恨他一辈子。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因为他觉得安平家更需要这个名额。你大伯这个人平时沉默寡言,三脚踹不出个屁来,但这次他却跑去和你爷爷大吵了一架。从那以后,他们的关系就变得很僵,见面也不说话,就像陌生人一样。”村长说道。

“安平这个孩子也很争气,在化工厂里勤勤恳恳地工作,最后当上了化工厂的一把手。这些年他为村里做了不少好事,村里的那条水泥路就是他出钱修的。他一直记着叔的好,说要不是叔当年把名额让给他,就没有他的今天。现在他逢年过节回来,都会提着很多东西去看望叔。”村长说道。

“也许人的命运就是这样吧,当年符合招工条件的两个人,一个去了化工厂,从此飞黄腾达;一个留在农村,种了一辈子地。我想,你大伯每次看到安平,心里肯定不是滋味。”村长说道。

“你大伯也是个命苦的人,你不知道吧,你本来应该有个堂哥的,可他在三岁那年,得了一场怪病,夭折了。你大妈因为伤心过度,落下了病根,这些年中药就没断过。”村长说道。

“那我爸和爷爷之间有什么恩怨吗?”我问道。

“我听叔提起过,你爸大学毕业后分到了市文化局,刚去一年,他们局长就要提拔他当办公室副主任。叔觉得这样不符合组织程序。其实,说白了,就是他们局长想通过这件事巴结叔,叔可不吃这一套。叔给他们局长打了个电话,这事就黄了。”村长说道。

“后来,叔还把你爸训斥了一顿,说他是他,你爸是你爸,别想借他的光往上爬。其实,你爸根本就没这种想法,只是那些官场的人,想借你爸巴结叔而已。这件事对你爸影响很大,他和你爷爷从此就疏远了,你爸也不愿意和你爷爷扯上关系,不想沾他的光。从此,两人渐行渐远,最后你爸都不和你爷爷来往了。你爸在市文化局一直就是个科员,直到你爷爷退休了,你爸才被提拔上去。”村长说道。

“他们爷仨,都是倔脾气,认定的事很难改变。你大伯和你爸不想沾你爷爷的光,你爷爷又一心扑在工作上。后来,他们父子关系就这么淡漠了。”村长感慨地说道。

这一晚上,我听村长说了很多,关于爷爷与大伯和爸爸之间的恩恩怨怨,我听得入了神,完全忘记了时间。

二十

次日清晨,我起床后,大妈煮了一锅面条。我吃了一碗,大妈将剩余的面条装进饭盒,让我给爷爷送去。

我到他屋子时,他正在洗脸。我把饭盒放在他桌上,从橱柜里拿了一双筷子给他。

“人老了,体力不行了,昨天才爬了那么一小段路,今天就腰酸背痛,起不来了。”爷爷边洗脸边感慨道。

爷爷洗完脸,把水泼到屋外,然后坐回饭桌前。我把筷子递给他,催促他赶紧吃面,不然面要坨了。

爷爷吸了一口面条,边嚼边说:“就是这个味儿,你大妈煮的面条太好吃了,和你奶奶煮的有得一拼。”

“把面条煮好捞进碗里,放点香油,加点油辣子,撒上葱花,简直绝了,太好吃了,我一个人能吃一大碗。”爷爷说道。

“这是你奶奶的做法,有一次我在你大妈面前提过,你大妈真是个有心人,第二天就给我做了一大碗。”爷爷说道。

爷爷一边说着,一边吸着面条。爷爷吃的不只是面条,更像是在怀念奶奶。

爷爷吃着面条,话匣子一下子就打开了。可吃完面条后,他突然不说话了,情绪也变得有些低落,我赶紧转移话题。

“爷爷,您几岁参加革命的?”我问道。

“十三岁。”爷爷回答道。

“您为什么参加革命呢?”我接着问道。

“因为被压迫,被剥削。”爷爷说道。

“我十六岁那年,你老祖外出做小生意,结果被地主胡有财诬陷贩卖烟土。其实,你老祖就是卖了点儿自己家种的烟叶。那时候,贩卖烟土可是重罪,你老祖就这样被关进了大牢。胡有财和你老祖没有私仇,他就是看上了我们家那几间房子。他听风水先生说,我们家那几间房子是风水宝地,将来必会出一位大人物。胡有财听了这话,说什么也要把房子弄到手。他第一次来找你老祖买房子,你老祖不卖。他第二次来,把价钱翻了一倍,可你老祖还是不卖,还说这是祖屋,给多少钱都不卖。胡有财只好气急败坏地走了,从此他就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爷爷说道。

“你老祖被关进大牢后,政府也没有个明确的说法,只是外面都在传你老祖是因为贩卖烟土被抓的。没过多久,就传来你老祖在牢里病逝的消息,那几间房子也被政府没收了,最后落到了胡有财手里。我不服啊,就去县政府告状,结果没告成。胡有财还告诉我,就算我告到省政府也没用,因为他上面有人。我这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布的局,他勾结政府,把你老祖弄死在牢里,然后没收房子,就是为了得到那几间房子。”爷爷说道。

“我们没房子住了,只能借住在亲戚家。没过多久,你老祖母,也就是我的母亲去世了,我一下子就变得无依无靠。当时正好红军长征路过我们这里,在离我们这里不远的虎头山,红军和国民党军队打了一仗。我听人说,红军是为贫苦老百姓打天下的军队,专门为天下贫苦老百姓当家做主,我当即下定决心要参加红军。”爷爷说道。

“红军在虎头山打完那一仗就走了,我带上一点儿干粮就上路追赶红军,一路走一路打听红军的去向。干粮吃完了,我就摘些野果子吃。我追了十多天,走了四百多公里,才在遵义追上红军。”爷爷说道。

“爷爷,您参加革命这么早,一定打过不少仗吧?”我问道。

“从长征开始,到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再到抗美援朝,大大小小的仗加起来经历了上百次。”爷爷说道。

“那有哪一场仗让您印象最深刻,此生难忘呢?”我问道。

爷爷想了想,回答道:“抗美援朝。”

经我这么一问,爷爷那被尘封的记忆瞬间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向我讲述起那段充满艰难困苦的峥嵘岁月。

二十一

1950 年 11 月,此时朝鲜战争已持续数月,原本北朝鲜已取得决定性胜利。然而,以美国为首的联军在仁川登陆后,展开了强大的攻势,局势急转直下,朝鲜的大部分领土落入了南朝鲜和美军之手。

战争愈演愈烈,战火迅速蔓延至鸭绿江边。美军的战斗机频繁飞入中国领空,挑战着中国的底线。中国人民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中央军委决定从各大军区调集军队,组建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

那时,我所在的部队正位于沿海一线,为解放台湾进行登陆演练。接到命令的那天,我们正在海滩上训练,突然响起了集结号,集结号声刚停,又响起了冲锋号,这极不寻常,通常这意味着有重大战役即将发生。大家都以为这是要对台湾发起进攻,但接到的命令却是入朝参战。下午接到命令,当晚全军便开拔,乘坐火车一路向北。

三天后,部队抵达通化,这里的战争氛围异常浓厚。部队晚上实行灯火管制,我们挤在几间屋子里。鸭绿江对面的炮弹不断爆炸,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火药味。夜里远远望去,可以看到江对面火光冲天,伴随着隆隆的轰鸣声。

晚上,全军开始战前总动员。

为了给敌人一个出其不意的打击,所有带有部队番号的物品都要抹去痕迹。当时,部队刚刚开始正规化,衣服和行军毯上都印有部队的番号,现在都要用剪刀剪掉,剪完后留下一个个窟窿。水壶上有字的地方要敲掉,连毛巾上印着的“将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也要剪掉。总之,只要是有中国汉字的物品,都要将其痕迹彻底清除。

为了加快行军速度,部队实行轻装行军,除了穿着、佩戴、行军毯以及自身武器外,所有物品都要打包上交,由当地政府暂时保管。

二十二

为了出其不意,给敌人一个措手不及,我们在那几间屋里潜伏了一整晚。第二天清晨,我们吃了一顿热气腾腾的东北大米饭,然后偷偷摸摸地沿着铁路越过中朝边境,进入朝鲜境内。

进入朝鲜后,我们首先乘坐火车沿着满浦铁路南下,到达武坪里后,又改为步行。为了隐蔽行军,我们必须沿着山间小道前进,前往预定的集结地点。

进入朝鲜后,我们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寒冷。我们是南方兵,出发时戴着大檐帽,穿着单衣单裤和解放军鞋。由于入朝仓促,上级还没来得及为我们调拨北方冬天的物资。零下二十多度的天气,飞雪漫天,寒风呼啸,一脚踩下去雪没过了膝盖,一阵阵寒风袭来,让人的后脖颈都失去了知觉。

白天,为了躲避敌机的空中侦察,我们躲在山沟里,披着行军毯互相挨着取暖,像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晚上,我们披着行军毯,顶着风雪,冒着严寒,彻夜行军,艰难地向前迈进。

为了隐蔽行军,我们不能生火做饭。肚子饿了,就伸手到干粮袋里,小心翼翼地掰一小块干粮放进嘴里咀嚼。没人知道我们何时才能补充到干粮,所以这干粮袋就是我们的生命,我们非常珍惜这点干粮,实在饿得受不了了,才舍得掰一小块放在嘴里嚼着。渴了,就随手从路边抓一把雪,捏成一团放进嘴里,让它在嘴里慢慢融化。

九十多里的山路,我们走了三个夜晚才到达,走得异常艰难。随军驮运物资的马匹,因为雪天路滑摔倒在山沟里,那些山沟又高又深,摔下去多半都成了肉泥。

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行军,缺衣少粮,许多战士都摔伤冻伤了。但我们只能忍着疼痛继续上路。我们这样突破生理极限的急行军,给许多人留下了难以根治的病根。我的老寒腿就是那时留下的病根,现在到了晚上,双腿冰凉,摸上去就像摸到了冰块一样。

在第四天黎明时分,我们赶到了预定的集结地点。还没来得及休整,就接到了上级的新命令,我们必须在后天傍晚之前赶到平津湖去设伏,阻击随时可能到达平津湖的美军。

平津湖距离此地六十里路,我们只有两个夜晚的时间。地上覆盖着厚厚的冰雪,是我们行军的最大障碍。在这样极限的条件下,两个夜晚行军六十里路,是一个极大的挑战。

这六十里的山路,就像通往地狱的路一样。越往南走,积雪越深,有些地方的积雪甚至没过了腰,根本看不清路在哪里,只能靠战士们用身体开路。有时走着走着,身边的战友突然就消失了,跌下了万丈悬崖。我们甚至没有时间悲伤,因为我们要忙着赶路。

我们到达平津湖时,气温零下四十多度,据说这是平津湖四十多年来的最低气温。平津湖是全朝鲜最大的淡水湖泊,也是整个朝鲜最寒冷的地方,这里人烟稀少,一眼望去,尽是冰雪,连一只活物都没有。

平津湖的湖面结上了厚厚的冰,冰上又覆盖着没过腰的雪,一眼望去,满眼洁白,无法用肉眼看出眼前这洁白的世界是否是一个湖泊,只能根据地图定位,确定眼前这个洁白的世界就是平津湖。

当时我们穿的是解放军鞋,在如此极端寒冷的环境下,经过千里跋涉,战士们早已疲惫不堪,我们的脚早已失去知觉,肿得把鞋都撑坏了。

到达平津湖后,我们不敢歇息,马不停蹄地利用周围的地理环境,构筑工事。因为美军随时都有可能到达平津湖,我们必须争分夺秒,在他们到达之前把工事构筑好。

美军当时拥有世界上最先进的武器装备,他们的士兵全副武装,而我们的武器装备大多是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中缴获的,是美军已经淘汰的武器装备。

武器装备是我们最大的劣势,我们唯一的优势就是周围有利的地形。我们要利用周围的有利地形,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我们没有带修筑工事的工具,只能用双手在雪地里刨,最后手掌肿得比脚掌还大。

一切准备就绪,剩下的就是漫长的等待。我们把行军毯披在身上,趴在雪地里,双手端着枪,目光注视着前方,身体一动不动,子弹上膛,随时准备冲锋。

二十三

我们一直保持着冲锋的姿态,在雪地里坚守了一夜,然而美军却没有来,很多战士都被冻伤了,有的战士甚至永远定格在了冲锋的那一刻。

那时我当兵已经十六年,是团长了。夜里,团里的几个连长不停地跑来问我:“美军什么时候到?”我不假思索地回答道:“赶紧回去,很快就到了。”

过了一个小时,几个连长又来了,问道:“团长,给个准信,美军到底什么时候来?”他们这样来回询问,我也有些不耐烦了。我当着他们的面,给师长打了个电话,问道:“师长,美军到底什么时候来?”师长心里也没底,他说去问问军长,然后挂了我的电话,给军长打了过去。军长不知道美军什么时候到,但他需要给我们吃下一颗定心丸,稳定军心。思考片刻后,军长说:“好好坚守岗位,美军天一亮就到。”师长得到了军长的准话,给我回了个电话:“军长可是说了啊,好好坚守岗位,美军天一亮准到。”当时几个连长就在我身旁,我挂了电话对他们说:“师长说了,美军天一亮就到,赶快回去坚守岗位,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在雪地里熬了一夜,冻伤的战士越来越多。恶劣的天气导致非战斗减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指挥部意识到这个问题后,迅速采取了措施。他们给各团下达命令,以班为单位,在现有工事的基础上,挖一个能容纳十个人的洞,让大家挤在里面取暖。每班轮流派两个战士在工事外站岗放哨,半小时换一次。

家河是我的警卫员,刚满十八岁,参军还不到半年。他整天和我呆在一起,这是他第一次参加战斗,但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丝毫的胆怯。

“团长,我们会被冻死在这里吗?”他哆嗦着问我。

“不会的,物资很快就会从后方运过来。”我冲着他说道。

“团长,你就别骗我了,这漫天大雪的,人走路都困难,物资怎么运上来?”他盯着我的眼睛说道。

“会的,物资一定会运上来的。”我坚定地对他说。

“团长,我不是怕死,我只是不想这么窝囊地死,我要杀美国鬼子,我要保家卫国。”他激动地对我说。

“家河,放心,我们一定会把美帝国主义赶出中国。”我说道。

我见家河半天没说话,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家河,你现在最想做什么?”我问道。

“先舒舒服服地洗个热水澡,然后吃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最好再撒上一把辣椒,那才够味。”家河兴致勃勃地说道。

“团长,你呢?”家河反问我。

“我嘛,和你差不多,再加上一条,躲在暖和的被子里,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觉,最好睡个三天三夜,睡个天昏地暗。”我冲着他说道。

“团长,我饿了。”家河说道。

家河说完,随手抓了一把雪,用力地把它们捏成一团,然后又把它们掰成两半,把其中一半递给我:“咱就把它当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吃吧。”家河说道。

我接过家河递给我的雪团,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二十四

第二天夜晚,平津湖遭遇了数十年罕见的暴风雪。我从未见过如此之大的雪,雪花大片大片地从天空飘落,仿佛给人披上了一件雪白的外衣。

那天夜里异常寒冷,寒冷到让人感觉身上没有一处是温暖的,全身冰冷。许多战士就是在那个夜晚被冻死的,家河也没能挺过那个晚上。

白天的时候,我就发现家河有些不对劲,他走路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我问他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找医生看看,他说没事,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当时我以为他是饿了,就扶他坐下,从口粮袋里掰了一块干粮递给他。他起初不肯要,但后来我硬塞到他手里。他拿起干粮,从地上抓起一把雪,用力捏成一团,一口干粮一口雪地吃了起来。

家河吃干粮的时候不停地问我:“团长,美军怎么还不来啊?”我回答说:“快了,应该快来了。”

晚上我去师里汇报情况,家河是我的勤务兵,本来他应该跟我一起去的,但看他的样子,我就让他好好休息。

我向师长汇报完情况后,特意去了师部军医那里,把家河的情况告诉了他。军医给了我几片药,并嘱咐我,如果吃了这几片药还不管用,就赶紧把家河送到师部医院,不能拖延。

我回到团部,看到家河披着行军毯,蜷缩在角落里。我拍拍他,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摸了摸他的额头,冰凉刺骨,没有一点温度。我掐他人中,他也没有反应。家河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他就这样冰冷地躺在我面前。

家河这个年纪,本应是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时候,他本应该在学校里好好读书。我听家河说过,他本来考上了大学,可是朝鲜战争爆发后,他为了保家卫国,毅然放弃学业,扛枪上了战场。

像家河这样的青年还有很多,朝鲜战争爆发后,他们为了保家卫国,毅然决然地参军,扛起枪上了战场。

在那几天夜里,我们最渴望听到的就是冲锋号声,可惜很多人还没来得及听到冲锋号,就长眠于此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由于天气恶劣,美军比预定时间晚了四天。在这四天里,不计其数的战士被冻伤冻死。

我们到达长津湖的第五天,美军终于来了。我们耐心地趴在雪窝里等待着,等待着冲锋号的响起。

美军完全进入伏击圈后,冲锋号终于吹响了。大家奋不顾身、前赴后继地冲出战壕,冲向美军。美军看到源源不断从雪堆里冒出的军队,犹如“神兵天降”,他们被吓得呆住了。

由于我们的出其不意和猛烈攻势,美军战败了,我们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不过美军也不傻,他们很快反应过来,战斗进行两个小时后,美国人的飞机来了,对着志愿军进行狂轰滥炸。我们损失惨重,只能退回到战前构筑的工事里隐藏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天空中不再有飞机盘旋的声音,我们本以为可以稍作喘息,没想到美军却把大炮运了上来。美军的榴弹炮当时是世界上最先进、威力最大的炮,每一发炮弹都能炸出一个像房子那么大的坑。在不到半小时的时间里,数以万计的炮弹朝我们的阵地袭来。炮弹把我们阵地上的土都翻了个遍,就连厚厚的积雪也被炮火烤干了。

在美军看来,我们应该已经全军覆没,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于是,他们开始逐渐向我们的阵地逼近。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我们的阵地时,冲锋的号角再次响起,活着的战士们源源不断地冲向美军,打得他们丢盔卸甲,落荒而逃。

经过数轮拉锯战,美军最终因伤亡惨重而选择撤退。或许,直到战死沙场的那一刻,美军都未能理解,这些英勇无畏的军人究竟是从何处突然涌现的。自从踏入朝鲜战场,他们一路势如破竹,但中国志愿军的出现给了他们沉重一击。他们所面对的,是一群不怕牺牲的中国志愿军。

二十五

在战场上,军队的斗志一旦被击溃,那么这支军队必定会失败。美军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于是他们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撤退。

美军开始撤退,我们在后面拼命追击。美军是机械化军队,他们有坦克和汽车,可以迅速将士兵运离战场,而我们什么都没有,只能靠双腿追击。然而,让美军意想不到的是,在如此恶劣的天气下,他们的机械化装备不仅帮不上忙,反而成为了累赘,他们的坦克和汽车纷纷陷入淤泥中。

为了堵住美军的撤退之路,我们每天都要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行军数十里。天上还有敌机,我们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躲避敌机的轰炸,这给我们增加了不少困难。

天气恶劣,后勤物资根本运不上来,我们补充物资只能依靠战场缴获。但这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许多战士仍然穿着单衣单裤单鞋,鞋子坏了就没得换,只能光着脚追击美军,很多战士的脚都肿得不成样子了。

连续追击了几天后,我接到了上级新的命令,我们团要在明天天黑之前,抄小路赶到水门大桥,炸毁大桥,彻底摧毁美军的撤退之路。

当我们赶到水门大桥时,发现已经有一个排的美军驻扎在这里,他们有重武器,几挺重机枪就架设在桥上。团里组织了几次冲锋,都被美军击退了。

这样盲目冲锋伤亡太大了,团里决定组织敢死队,趁着天黑,偷偷摸到桥底下把桥炸了。团里的所有人都报名了,经过筛选,选出了十二个人,他们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老战士。我把他们两人分成一组,一人在前面掩护,一人在后面背着炸药。为了隐蔽,他们在雪地里打几个滚,身上就和雪地一样白了,炸药也用行军毯包裹着,在雪地里滚两圈,也变得和雪地一样白了。

一开始很顺利,没有被美军发现,但就在快要接近大桥时,还是被美军发现了,机枪对着雪地疯狂扫射,子弹打中了炸药,雪和血被炸得四处都是,这次敢死队的任务失败了,派出去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

后半夜,我又挑选出十二人组成了敢死队,还是两人一组,一人在前面掩护,一人在后面背着炸药,这次我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让这六组敢死队员从不同的方向接近水门大桥,只要有一组成功,我们就成功了。

这次,我们成功了,水门大桥被炸毁,美军的撤退之路被切断,美军陷入了绝望之中。

水门大桥被炸后,我让一连趁机从下游摸过河,把桥对面那一个排的美军干掉,然后隐蔽起来伏击美军。一连做得很好,他们出色地完成了任务,他们埋伏在河对岸,靠近桥的美军,来一个就干掉一个。但是那晚太冷了,他们穿着单衣单裤单鞋,趴在雪地里伏击美军,全都被冻死了,一个都没能活下来。他们就像雕塑一样,趴在雪地里,手里端着枪,子弹上膛,双目瞄准前方,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可恶的美军,第二天不知道从哪里用运输机运来了一座刚架桥梁,搭在了已经炸毁的水门大桥上,美军就这样通过了水门大桥。爷爷气愤地说道。

我们没有完成组织交给的任务,让美军通过了水门大桥,我们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爷爷声泪俱下地说道。

二十六

美军通过了金门大桥,从海上乘军舰逃离了东面的战场。我们团因伤亡惨重,奉命暂时回国休整。当初出征时,我们是整编团,但归来时,活着的人甚至不足以整编为一个连。

当我们回到鸭绿江边,所有人都面向长津湖的方向,眼含热泪,敬了一个军礼,以此祭奠那些长眠于长津湖的战友们。

我们休整了三个月,三个月后,我和我的团被编入第 50 军 150 师,我担任 150 师副师长,团里的其他人则被分配到 150 师的各个连队。我们再一次踏上了朝鲜的土地,这让我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入朝时的情景。那时正值寒冬腊月,寒风凛冽,大雪纷飞,我们身着单薄的衣物,在雪地里昼伏夜出地行军。

我们第二次进入朝鲜是在夏天,朝鲜的冬天有多寒冷,夏天就有多炎热,平均气温高达三十七八度,热得我们直冒汗,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与第一次秘密入朝不同,这一次我们高调入境,受到了朝鲜人民的热烈欢迎。战士们个个情绪激昂,一路高唱《中国人民志愿军战歌》。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野心狼!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雄赳赳,

气昂昂,

跨过鸭绿江。

保和平,

卫祖国,

就是保家乡。

中国好儿女,

齐心团结紧。

抗美援朝,

打败美帝野心狼!

野心狼!

我们一路行军,一路高歌,歌声响彻每一个角落,也深深地印在了每个战士的心中。

二十七

我们师接到了指挥部的命令,前往 597 高地换防。之前驻守此地的部队,在美军猛烈的炮火攻击下,损失惨重。指挥部安排他们暂时到后方休整。

经过短暂的交接,我们师接管了这片被鲜血染红的阵地。原先的防御工事在美军强大的炮火下已被彻底摧毁。美军随时可能发动进攻,我们接手阵地后立即开始构筑新的防御工事,甚至没有时间为牺牲的战士们收殓遗体。

我们的防御工事还未完工,美军就发动了进攻。好在我们占据有利地势,经过半小时的激烈战斗,成功击退了美军的首轮进攻。

美军刚撤退,他们的炮火就接踵而至。数千发炮弹如雨点般向我们的阵地袭来。我们还沉浸在刚刚胜利的喜悦中,来不及躲进坑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发炮弹在阵地上爆炸。阵地的泥土被翻了个遍,我们遭受了重大损失。

炮火停止后,美军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我们从坑道中爬出来,再次将他们击退。这次大家都学聪明了,美军一撤,就知道他们的炮火要来了,于是纷纷躲回坑道。果然,外面很快传来阵阵爆炸声。

在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共击退了美军的十四次进攻。我们的补给线早已被美军切断,电话线也被炸毁,山下完全被美军封锁,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我们已成了孤军。美军显然是想把我们困死在山上。

我们的人员和弹药消耗巨大,而且已经没有了弹药补给和增援。接到指挥部死守 597 高地的命令后,师长立下军令状:人在,阵地在。

我们即将弹尽粮绝,为了节省弹药并获得补给,师长决定由防御转为进攻,全体上刺刀。美军冲上来,我们就冲下去,与他们近身肉搏。这样可以节省弹药,还能缴获物资。否则,等美军撤退后用炮火轰炸,我们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我们与美军展开近身肉搏,打退了他们的第十五次进攻。然而,这场战斗异常惨烈,活着的人看到了令人触目惊心的一幕:许多战士都牺牲了,他们的尸体以各种姿势倒在战场上,有的抱住敌人的腰,有的抱住敌人的头,有的将敌人按倒在地,有的和敌人倒在一起,被烧在一起,有的嘴里还衔着敌人的半块耳朵……战士们和美军的尸体堆满了整个山岗,鲜血将山岗的泥土染成了红色。

二十八

尽管我们成功击退了敌人的十五次进攻,但自身也损失惨重,伤亡过半。我们不得不暂时退回坑道,准备迎接敌人的第十六次攻击。

刚退入坑道,指挥部的传令兵就到了。他历经重重艰险,突破了敌人的层层封锁,才抵达我们的阵地。

由于无法与我们取得联系,指挥部万分焦急,先后派出了六批传令兵,都未能突破敌人的封锁线,牺牲在了敌人的枪炮下。最后这一次,指挥部一次性派出了二十名传令兵,从不同方向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向我们的阵地靠拢。最终,只有一名传令兵活着到达了我们这里。

传令兵带来了指挥部的新命令:保存实力,消耗敌人,等待大部队反攻。早在接收阵地时,师长就命令各团工兵营在各个山头挖掘了山洞。这些山洞挖得很深,从山的这头挖到了山的那头,一是用作临时医院,二是存放武器弹药。没想到,这些山洞现在派上了大用场。

师长下令,各团以营为单位进入山洞。进入山洞后,将洞口炸毁,只在隐蔽处留下出口。

我们进入山洞不到一小时,美军就占领了阵地。狂妄自大的美军以为我们都已在炮弹中丧生,开始在阵地上庆祝胜利。他们唱歌、跳舞、喝酒,完全放松了警惕。

白天,我们就在山洞里休息。到了晚上,我们就出来骚扰敌人。晚上,他们的防备十分松懈,只留一两个人站岗放哨,其他人都在呼呼大睡。我们屡屡得手。美军在明处,我们在暗处,他们对我们毫无办法。一到晚上,我们就出来找点吃的、喝点东西,顺便搞点武器弹药。

美军对我们恨之入骨,一直想找到我们的藏身之处,但始终未能如愿。后来,他们提高了警惕,在重要的地方都布置了明哨和暗哨。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就用机枪扫射。我们吃了亏,损失了不少战士。于是,我们只能退守到山洞里,保存实力,等待大部队的反攻。

二十九

原本我们以为,只要在山洞里坚持几天,等到外面的大部队到来,里应外合,就能消灭阵地上的美军,重新夺回阵地。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大部队依然音信全无,我们也与指挥部失去了联系。在这不见天日的山洞里,我们度日如年,断水断粮的困境将我们逼入了绝境。

水成为了制约我们生存的关键因素。此时正值七月,是朝鲜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四十多度的高温让山洞里异常闷热,每天衣服都会被汗水浸透好几次。

师长心急如焚,趁着夜色,他派了几名战士下山去指挥所打探情况,顺便找点吃的喝的。但是,派出去的战士只有海冰一个人回来了,其他战士都在路上牺牲了。海冰说,首长表示参与大反攻的部队还未到达预定的集结地点,所以我们还需要耐心等待。

指挥部知道我们缺水缺粮,特意派了一个班和海冰一起回来。他们身上背着装满水的水壶,每人肩上还扛着半袋大饼和炒面。为了配合他们回来,指挥部还命令一个团从正面向美军发起进攻,吸引美军的注意力。海冰他们趁着战斗打响,从没有敌人的方向摸上了山,但还是被美军发现了,一个班的战士只剩下了两个。

海冰用衣角擦了擦脸上的汗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苹果,递给了师长。“这是临走时首长给的,我舍不得吃。”海冰说道。

师长看着这个又大又红的苹果,口水都流了下来,其他人则眼巴巴地盯着师长手里的苹果,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师长把苹果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说:“真香,把它留给伤员吧,他们需要营养。”说完,他把苹果递给了卫生员。

卫生员把苹果递给了伤员,但他们谁也不愿吃这个苹果,他们想把苹果留给还能战斗的人员。其实,这些伤员才是最受苦的,他们不仅要忍受身体上的疼痛,还要像我们一样忍受着恶劣的环境。这里缺医少药,我们又没办法把他们送出去,只能让他们在这里痛苦地挣扎。由于天气炎热,消炎药又用光了,很多伤员的伤口已经开始感染、化脓、腐烂,而我们却什么都做不了,连清洗伤口的清水都无法为他们提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罪。

这个苹果就这样在大家的手中转来转去,转了一圈,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师长的手里。师长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个苹果。过了一会儿,师长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既然没人愿意独自享用这个苹果,那就让每个人都咬一口,尝一尝苹果的味道。师长把所有人都集中起来,从他开始,他轻轻咬了一小口苹果,然后把苹果递给下一个人。每个人都舍不得咬,只是放在嘴里舔一下,尝一尝苹果的味道。

一圈之后,苹果又回到了师长的手里,还剩下大半个。几十个人,竟然都没有把这个苹果吃完。从师长这里重新开始,进入下一轮,直到最后,苹果连核都没有剩下。

海冰他们带回来的水,无法解决我们的根本问题。我们留下了三壶水,其余的都给了卫生员,让他给伤员清理伤口。那水实在太珍贵了,大家都舍不得喝,实在渴得不行了,就滴几滴在嘴唇上,润一润嘴唇。

三十

山洞内格外安静,静得连一丝声响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恶劣的环境逐渐消磨着大家的意志。师长作为这里的最高领导,在关键时刻需要说些激励的话来鼓舞士气。可每天总是喊些口号,唱些高调,干巴巴的,大家都听腻了。

师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很会讲话。他先咳嗽了两声,“今天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吧。”师长说道。

说完,师长拿起水壶,倒了几滴水在手掌上,用手指蘸了蘸,抹在嘴唇上,让嘴唇湿润一些,然后把手掌里剩余的水吸进嘴里,再把手掌舔干净。

接着,师长开始讲故事:东汉末年,曹操带兵去攻打张绣。一路行军,异常艰辛。当时正值盛夏,太阳火辣辣地挂在空中,散发着巨大的热量,大地仿佛都要被烤焦了。曹军已经走了很多天,疲惫不堪。这一路上都是荒山野岭,没有人烟,方圆数十里都没有水源。将士们想尽办法,却还是弄不到一滴水喝。

头顶烈日,将士们个个晒得头昏眼花,大汗淋漓,却又找不到水喝,喉咙干得像着了火似的,许多人的嘴唇都干裂得不成样子,鲜血直流。每走几里路,就有人中暑倒下。

曹操目睹着眼前的情景,心中十分焦急。他一直在想办法鼓舞士气,帮助大家走出这片干旱地带。曹操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想到好办法。这时,他想起了去年的这个时候,自己吃了几颗特别酸的梅子,还为此责骂了送梅子的人。他突然想起了梅子的酸味,口中顿时生出不少口水。他灵机一动,抽出鞭子,指着前面的山岗说道:“前面有一大片梅子林,结满了又大又酸又甜的梅子。坚持一下,走到那里,吃了梅子就能解渴了。”

手下的将士们听了曹操的话,想起梅子的酸味,仿佛真的吃到了梅子一样,口中顿时生出不少口水,精神也振作了起来。就这样,曹操带领着军队走出了那片荒芜之地。

师长讲完后,听到了战士们咽口水的声音,大家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师长。这个时节正是家乡水果成熟的季节,战士们争先恐后地说道:“我家乡的甘蔗成熟了,甜,多汁。”“我家乡的大白梨也成熟了,又脆又多汁。”“我家乡的苹果也成熟了,香脆可口。”战士们开始打起精神,纷纷介绍起家乡这个季节成熟的水果。

当然,除了口渴,我们每天还有特别痛苦的时候,那就是在没水的情况下吞咽干粮。在这种极端恶劣的情况下,大家宁愿饿着,也不愿意去吃那干巴巴的干粮。可师长每天都要下达吃干粮的命令,他要监督大家保存体力,哪怕只吃一小口也好。

三十一

在山洞里,白天和黑夜已经没有了区别。师长每天看着自己的手表,每过去一天,他就在山洞的墙上画一条竖线。墙上的竖线越来越多,但始终听不到冲锋号的声音。师长担心在山洞内听不清冲锋号,会误了大事,于是每天都派一个人到洞口去放哨。

食物和水越来越少,尤其是水,已经变得和我们身体里的血液一样珍贵。我们的精神逐渐萎靡,恐怕等到冲锋号响起的时候,已经没有力气冲锋了。

师长已经洞察到这一切,他挑选了一个班的战士,打算让他们出去找点吃的和喝的。在这个时候,师长拿出了他藏着的那壶水。

“这壶水是我藏起来的,一滴都没有动过,是留到关键时刻救命用的。显然,现在就是关键时刻,这壶水该派上用场了。你们把它分着喝了吧,喝完再吃点干粮,这样才有力气。出去后多搞一些吃的和喝的回来,遇到敌军,不要纠缠,赶紧撤回来。”师长说道。

趁着夜色,一个班的战士开始行动了。他们摸到了美军的阵地上。美军防备松懈,他们摸到了美军的军需仓库里,收获颇丰,搞到了十几杆枪、五箱东西和三桶水。

他们把这些东西搬回来后,师长看到这些东西,喜出望外,开心得像个孩子。师长撬开了这些箱子,一箱是罐头,一箱是可乐,一箱是巧克力,一箱是压缩饼干,一箱是手雷,这些都是好东西。至于水嘛,三桶水,每桶九十斤,可以敞开了喝。

有了这些东西,和美军再耗上七八天不成问题。师长让人给每个人都倒了一大缸水,大家端起来就“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师长还给每人发了一个罐头、一瓶可乐,大家撬开罐头,拧开瓶盖,开始吃喝起来。

师长自己顾不上吃喝,拿上些罐头,拎上一桶水,就往伤员那里去了。这山洞是工兵营按照师长的设计挖的,在山肚子里挖出一个能容纳上百人的地方,多留几个出口,出口都要在隐蔽的地方,不易被察觉,山洞的主通风口要在悬崖边,这样敌人就发现不了。当时撤进山洞的时候,师长就把伤员安排在通往主通风口那条道里,那里空气流通,有助于伤口恢复。

伤员们遭受了很多苦难,许多战士因为条件恶劣、缺医少药,伤口感染不治而亡。师长走到老王那里,倒了满满一缸水递到他嘴边。老王是参谋长,之前在阵地上被一颗流弹打中肩膀,由于没有消炎药,伤口早已感染恶化,现在他每天都发着高烧,他靠意志力坚持着,他说他还想再听一次冲锋号。

“师长,留给战士们吧,我快不行了。”老王说道。

“快喝,我们搞到水了。”师长说道。

老王喝了一小口。

“师长,够了。”老王说道。

“快喝,现在水管够。”师长说道。

老王咕咚咕咚地把剩余的水都喝完了,师长撬开一个罐头,一点一点地喂到老王嘴里。

“老王,再坚持一下,等大部队一到,就把你送到后方的野战医院去。”师长说道。

“嗯。”老王说道。

师长把剩余的罐头和水都给了卫生员,让他把罐头分给伤员们,不要吝啬水,用水给伤员们擦洗一下伤口。

伤员们每人喝了一大口水,吃了一点罐头。至于清洗伤口,他们死活都不愿意,他们不想浪费这来之不易的水。

老王趁卫生员熟睡时,鼓动伤员们到洞口去。卫生员听到了动静。

“参谋长,你们这是要去干什么?”卫生员问道。

“我们怕听不到冲锋号,我们到洞口去听听。”老王说道。

“参谋长,不行,你们的伤口已经感染,不宜走动。”卫生员说道。

“没事,我们就到洞口去听一听,听一会就回来。”参谋长说道。

“参谋长,那我陪你们去。”卫生员说道。

“不用了,我们自己去。”老王说道。

“参谋长,不行。”卫生员说道。

“那这样,你回去帮我拿一下望远镜,就在我的包里,我想看看外面。”参谋长说道。

“参谋长,好的,你们就在这儿等我。”卫生员说道。

卫生员转身回去后,老王他们相互搀扶着,继续往前走。

卫生员翻遍老王的包,却怎么也找不到望远镜。他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可老王的望远镜却不见踪影。他想着去跟师长借一下,顺便把这件事告诉他。

卫生员还没走到师长那里,就听见“砰,砰,砰……”的几声,老王和伤员们接连跳下了悬崖。美军听到了动静,对着发出声响的那个地方就是一通扫射。

我们知道出大事了,都往发出声响的地方赶去,只见卫生员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老王他们呢?”师长问道。

“跳下去了。”卫生员哭着说道。

我们都知道,伤员们是为了不拖累我们,给我们多留些食物,才会出此下策。他们的举动再次点燃了我们心中那团即将熄灭的火,让我们有了战斗下去的决心和动力。

三十二

我们时刻严阵以待,只待冲锋号响起的那一刻。我们整齐落座,怀中紧抱武器,为了保留体力,众人皆缄默不语,养精蓄锐,进入随时应战的状态。

三日之后,冲锋号声骤然响起,所有人瞬间睁眼。起初,大家以为出现了幻觉,但相互对视并侧耳倾听后,确认那就是冲锋号无疑。师长将剩余物资分发下去,撬开罐头,拧开可乐瓶盖,每人痛饮一大口水,吃喝完毕,又将那箱手雷均分。

众人拿起武器,义无反顾地冲出山洞。大家要将心中的憋屈和愤怒,尽数发泄出来。

“我曾参加过两场在朝鲜的战役,一场极度严寒,气温低至零下四十多度;另一场酷热难耐,气温高达三十多度。这一冷一热,令我毕生难忘。”爷爷回忆道。

“爷爷,我在语文课本上学过黄继光和邱少云的故事,像他们这样的英雄多吗?”我好奇地问。

“他们是众多英雄的典型代表,在朝鲜战场上,每一位志愿军战士都和他们一样英勇。”爷爷坚定地回答。

“爷爷,您经历了这么多场战争,最后为何选择退伍呢?”我继续追问。

“我征战十余载,历经长征、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至抗美援朝,落下一身病根,已无力再上战场。每到七八月份梅雨季节,腿痛难忍;每逢冬季,又受老寒腿折磨,双脚冰冷。”爷爷叹息着说道。

“对于一个无法再上战场的军人而言,继续留在部队是一种煎熬。一九五五年,部队实行精兵简政,我便提交了退伍申请,转至地方工作。”爷爷接着说道。

“爷爷,您征战多年,可有遗憾?”我问道。

“有,我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未能亲眼见证祖国收复台湾,实现山河统一。当年我们在沿海地区训练,本是为了收复台湾,然而最终却被派往朝鲜。”爷爷满怀希冀地说。

我一下午都沉浸在爷爷的故事里,深刻地意识到我们这代人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这是爷爷那辈人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

三十三

夜晚,父亲拨通了村长家的电话,告诉他已经为我联系好了一所新学校,连入学手续都已办理妥当,让我第二天清晨坐车回城。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去与爷爷道别。我曾与爷爷约定,假期时就回来看他,可我却一次都没有遵守诺言。我们这一代人的学习压力太大了,大到令人喘不过气来。假期时,我们比平日上学还要忙碌。父亲给我报了各种补习班和兴趣班,将我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去看爷爷的时间。

中考前夕,爷爷病重,在县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病情仍不见好转,于是就转到了市里的医院。而那时我正好要参加中考,父亲怕我分心影响考试,就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我。最终,我连爷爷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这也成为了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

爷爷病重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父亲和大伯,他想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最后,父亲和大伯赶到了医院,三个大男人抱头痛哭,哭声在医院的走廊里回荡。随着这场大哭,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也都烟消云散了。

我中考结束后,正好赶上爷爷的头七。父亲带着我回去给爷爷上坟。按照爷爷生前的遗愿,将他安葬在了奶奶的旁边。爷爷的坟墓就在奶奶坟墓的旁边,与大姑妈的衣冠冢紧紧相依。坟地里的杜鹃花竞相绽放,开得格外鲜艳。

我在爷爷的坟头点了三炷香,然后磕了三个头。虽然我和爷爷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我知道他是一个纯粹的人,一个大公无私的共产党员,是党和人民的好干部。

我们下山的时候,碰巧遇到了村长。和他闲聊了几句后,他便说要上山,因为今天是爷爷的头七,他要上山给爷爷烧些纸钱。

“叔叔这辈子真是了不起,他做了多少伟大的事业啊!他在大青山种了几百亩的树,却不图任何回报,最后还无偿地捐给了国家。”村长感慨地说道。

“省林业厅打算在这里建一个大青山林场。上周,省林业厅的专家下来调研,对这几百亩的林地进行了评估。你们猜这几百亩的林地值多少钱?”村长问道。

“多少?”我好奇地问。

村长伸出五根手指说道:“五个亿。”

“咱们应该给叔立一块碑,叔给子孙后代留下了绿水青山,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村长说道。

村长往山上走去,我们则朝着山下走。到了山脚,我回头望了一眼,只见那郁郁葱葱的大青山上,山腰处有一点鲜艳的红色。我真的亲眼看到了这一景象,正应了那句“万绿丛中一点红”。

爷爷的一生光辉而灿烂,他长眠于此并不孤单,有奶奶和大姑妈陪伴着他,有鲜艳的杜鹃花簇拥着他,还有绿水青山环绕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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