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凤雄
父亲去世已十个年头了,他的许多事却挥之不去,令人怀念。
往不返兮再得,享年78周岁的父亲姓唐名绍梧,生于1933年农历5月17日,在他生前,我从来没有记住过他的生日,也没有关心过他的所思所想。他歿于2011年农历10月9日,他的忌日,我这十年间也曾有忘记。
站在异乡的城郭里,回望山高林密的故乡木榴,追溯父亲的一生,我发现父亲其实都在进城的路上。
那绿皮火车终于咣当咣当地停下,父亲松了口气地拉下我的胳膊,眼放异彩,一脸的欣喜:到了到了!这大城市就不一样是吧!
我新奇地看着面前的大街,有些拘谨茫然,此前虽随父亲去过县城和地区,仍对城市心怀敬意和好奇。
父亲见我有些茫然,便牵住我的手,从人行道斑马线过街,边走边教说要看红绿灯。我默默听着,内心只为这次少年远行而激荡。
父亲说:前头不远,就是你三伯家了,很快的。
多年没来南宁的父亲还是迷了方向,他于是停步向路人打听,他拿出三伯来信信封上写的地址问:请问兴宁区政府是在前面吧?我三哥唐绍林就住区政府大院。
父亲的神情是自豪的,他问了一个又一个路人,终于确认了方向,才喜孜孜地回头向我点下巴:冒错!就在前头,五年前我来过的,这城市真是一年一个样呀。
在南宁火车站的宏大背景下,父亲还和我照了一张合影,大方地掏了钱。他解释说他每次来都和三伯照相留影。
从火车站到三伯家的一路上,父亲不厌其烦地指点介绍,他像个老练的向导:城里不比乡里,城里人都有文化有工作单位,你三伯会给你找个工作,那你以后就是城里人了,凡事要向城里人看齐。
末了,父亲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我不如你三伯命好,我当年也是国家干部,如果没犯错误,也能调进城里的。那样你们也少吃些亏。
那是我十六岁那年春天,父亲送我远赴南宁,投奔当官的三伯的情境。三伯是家族的骄傲,当兵抗美援朝,提干转业,当了南宁某局局长。而少年得志当过乡党委委员等公职的父亲,因经济问题曾经入狱,后做起了生意,一直为他没了公职没能进城耿耿于怀,一直向上反映。他这次送我来南宁,使我在三伯关照下有了工作收入,他也抓住商机从南宁运回一车辣椒贩卖,后又贩运了西瓜,并批发了一批电风扇凉鞋这些代表城市文明的商品回去销售,生意红火,当年就新建了乡里第一幢砖楼,使乡里有了城市的象征物。
父亲记忆的影像,繁杂而丰沛。在鲜红的桃花金黄的油菜花摇曳中,年少的父亲赤脚看牛砍柴,耕田插秧;在星夜下刀耕火种,穿双草鞋伐木放排,从数十里外马辔市江边渡口担脚挑回城里运来的物质;一双胶鞋走村入户在奎溪乡、木榴公社、云台农行、松溪锑矿等单位工作;在娘溪撒网捕鱼,和村人端铳持刀赶山,将几头野猪制服。那农耕时代的一个个影像,并非父亲眸光里的全部,还有城市的大厦高楼。
长思君兮太息,时光荏冉到了二千年,我从故乡到长沙谋职,父亲的进城次数多了起来。他游桔子州岳麓山烈士公园动物园,看韶山南岳,再把城市的见闻带回乡,神采飞扬。这是他自我此前十年从南宁回乡后的又一次希望。
记得那年六月的一天,父亲风尘仆仆地出现在我面前,掩不住内心的激动,一脸的欣喜,他还带来了我哥哥姐姐等亲友。
父亲说:你在城里买了新房了,咱家终于进城了!
我的新房刚装修好搬进来,父亲和哥姐亲友是迫不及待前来道贺的。父亲在各个房间看了又看,在窗前望了又望,他频频点头,说坐北朝南朝向好,说房间亮敞阳光足,说十字路口交通快,说小区公园环境优。说城里的房子这样严实,只要放书放电脑电视,不用放犁耙锄头。
晚上,父亲他们就在新房阳台铺了凉席睡下,他们是怕我去写宾馆花费钱。他们夜里听着窗外传来的车流声和偶尔开过的列车声,也充满新奇坐起来看,而后热烈讨论,毫无睡意。
那个夜晚,奔波一天的父亲他们没有睡着,坐到天明也毫不困顿,又去逛街了。
父亲说:我这么多次进城,从没像这次这样有劲!
凝涕泪兮未央,父亲对城市的向往是入骨的,他要观赏城市学习城市,他一生最大愿望就是希望儿女们进城扎根有所成就光宗耀祖。从南宁回乡十数年后,我在长沙定居,后来侄儿侄女也在长沙购房定居,父亲是由衷地欣慰。此后他每年会来长沙两三次,他热爱城市,还和姐飞去游了外甥女定居的香港,并学城里回乡建起公墓园,还想建狮子山景区。后来我到北京打拼,北京便成为他最想观赏的风景。他意气风发躇踌满志。
晚年的父亲,他进城的夙愿己发生深刻变化,明了壮士暮年“心安处即吾乡”,自觉将城市与乡土融合,在乡土上进城,追求城市的文明。他不再纠缠于自己没能平反,当年没能调进城里。他将一些人生问题想通了。
父亲去世前一月的国庆节,我回乡和父亲一同去参加我姐女儿婚礼,我说起明年带他去北京看看,他却有所预感地摇了摇头:我想是想去看看,但又不想出去了,我这脚有点走不动了,我只怕过不了多久了。说毕,父亲还用力抬抬疲软的腿,几分憾然。
魂归来兮悱恻,转眼十年,父亲坟莹己旧,而父亲进城的诸多情境,时常浮现眼前,清晰如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