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流

唐凤雄

时光如水，生死疲劳，故乡又一长者走了。

随着年岁渐长，身边的长辈们正一个个老去，这在少时似乎是无法想象的事，及至青年壮年也耽于功名利禄一心向前冲，无暇静下心来想想这些似乎有些遥远的终极问题。直到那一天父亲忽然走了，我才真其切切地感到震撼和颤栗，猛然回过头来，发现越走越远，而来日并不方长，生活并非只有诗和远方，还有诸多苦难和病痛。绍华叔走了，喜祥爹走了，友莲婶娘走了，爱强哥走了……一个个人生划上了句号，在故乡的山水间田地间湮没，再也看不见他们行走的身影。

故乡的地名据说最初为莫流，莫流是梅山腹地一个世外桃源般的乡村。四面山峰环绕着一方长约八里宽约两里的开阔田园，桑竹美池，阡陌交错，鸡犬相闻，那条逶迤而来妙曼如练的娘溪穿村而过，从苍莽大山的夹缝中流向远处。

据有限的史志等资料中所载，莫流的先民多系瑶苗土著，为蚩尤一部。蚩尤和黄帝逐鹿中原，兵败撤兵梅山一带，以巫术结界，过着与世隔绝不与中原通的世外生活，此处并有建雾寒国传说。北宋章惇开梅山后，据说官兵又在此清剿杀戮莫留一人，使此地从世外桃源成为荒凉蛮地，土著瑶民苗民或杀或逃或藏，天堂顿成地狱，莫流又改称莫留，是悲愤无奈的控诉和抗议。明代才从江西等地迁徙汉人填充。我们唐氏一族也是那时迁来此地，至今繁衍十余代。武陵龚氏也聚居于此。此外并有邓朱王等十几种姓氏族人。莫流早己风物变换，物是人非。

据考证，莫流有着丰沛厚重的人文历史。相传东汉马援曾率军来此剿匪，东晋陶渊明曾到此探幽，唐宋时期梅王曾在此扎寨御敌。莫流后来囊括周边方圆数十里，有雾寒、莲台、玄溪、银杏、赤水、金花、高山、太桥、跌马桥、共和寄马洞等十余个大村落，小地名有桑槐坪南竹苑北竹苑茶湾老屋坪之类。此地山水钟灵，历代孕育出不少人物。在我祖宅地桑槐坪，陶澍出生唐门之说世代流传。三十年代贺龙红军在此往返，此地出了唐上芳等十余名红军将士，成为充满传奇的红军窝红土地。

莫流的地名，我想是源于草民们的一种现实愿望。传说一位妇人为照料生病丈夫和幼小子女，勇挑重担去放木排，不幸在险滩落水罹难。家人悲痛，乡人惋叹，呼娘喊溪。又传一对恋人因战乱分离，情郎不得不出山服役，生死难料。少女万般不舍，遂请巫师作法使娘溪莫流，情郎乘的木排原地不动了。征丁者无奈作罢。有情人得以长相厮守。一悲一喜，绝望中给人希望，生活重压之下的草民，是多么需要美好的结局，既便那或许只是虚无缥渺的传说，只是一厢情愿的幻想。

少时我常在屋前那条娘溪里摸鱼虾打水仗，那时如银练时如玉带的娘溪，不但哺育我们的身体，还娱乐我们的心灵。娘溪水莫流，于我们而言，是在枯水季节的一种期盼。娘溪是资江一级支流，上游有鹿步溪玄溪婆婆溪双双溪，下游有桃花溪黄沙溪鬼溪，那些名字清新自然接地气兼具汉语言之美，如村妇们笑骂男人都是说“你咯只鬼哟”，相对娘溪是称谓女人，鬼溪便是称谓男人的存在。应是通翰墨又风雅的文人雅士所赐罢。莫流、桑槐坪、娘溪等地名，却在后世改成了平庸无奇的名字，在行政区划地图上和那些编制表册里，故乡莫流的地名早己写成了木榴，娘溪写成了瀼溪，桑槐坪写成了双槐，文字之美之韵荡然无存了。也许是迎合时势所为，也许是粗识文墨者按谐音锤定吧。

温情脉脉的娘溪，也有发怒的时候。到成年后，我才见识到其残酷。每年汛期发龙水，浊浪滔天，冲垮河堤，冲毁稻田，我还亲眼目睹有捕鱼的村人被汹涌的大浪打倒，在众人一片惊呼中须臾不见。那时众人多么希望溪水莫流。莫流是对恶浪的诅咒，是无奈的痛惜。

莫流是越来越远了，娘溪是越来越瘦了，不少乡亲为生活为欲望背井离乡进城打工，我也名缰利锁一年到头难得回去一趟，虽然对故乡仍有这样那样的牵挂，也怀念那远逝的田园牧歌。

莫流是越来越老了。所有人都会老去，抵不过时光的洗沥。莫流的长者如娘溪水一般流逝，转眼已是不见。娘溪如梦，逝水汤汤，时光如水，一去不回。

我深深怀念那曾经的美好，深深眷念那遥远的汉语言之美，莫流，莫流，那么瑰丽，那么奇崛，那么梦幻！充满浪漫现实主义色彩！充满人情味烟火气！

哦，水莫流，人长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