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爷是我们五小组下湾的,与我家所在的岗上湾隔了约两里地。他今年有八十八岁,是我们五小组目前健在的、年龄最大、最有权威的男性长辈。
我们姓蔡的家谱一直在二爷的家中保管着。我老婆是他的嫡亲外甥女。当年我和老婆谈恋爱时,我曾特地到他家翻阅过家谱,大概有上十本,查到我爷爷与二爷那一代就已经出了五服。
尽管二爷不是我亲房的长辈,但自从有了我与老婆这一层关系,我和他之间来往得就更密切了。多年来,每次回到乡下老家,我都要抽空上门看望他。他抽烟喝酒,但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牌子”的,就给些零钱,让他按自己的喜好去买;若是年关,至少还得另行带上一块猪肉。当然,这些都是老婆提前交待好的。
不过,我没有随老婆叫他舅舅,我还是按姓蔡的辈分叫他二爷。一则从小就么叫,已经叫习惯了;二则我怕跟着老婆叫他舅舅,无形地降了他的一个辈分,怕他不乐意。我观察过,自从我与老婆谈恋爱后,我每次叫他二爷,他很开心,本来细小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了一条缝。细眼睛是他这个家族的基因遗传,所有的男性基本上都是细眼睛。其实,他也心知肚明,尽管我没改口,依然叫他二爷,但如今的“二爷”已经赋予了“舅舅”的内涵,显得更加亲热。
二爷没有兄弟,只有两个妹妹。大妹是我岳母,小妹是我老婆的小姨(远嫁偏僻的山村,我极少见面),目前都健在,且也都年过八旬。尽管两个妹妹不是细眼睛,但个性与他十分相似,脾气暴躁,说话声音大,直来直去,不会转弯抹角,容易得罪人。
我当年与老婆谈恋爱时,就见识过岳母的暴躁脾气。她当时并不同意我与老婆谈恋爱,有一次居然坐在大门槛守着,不准我老婆进屋,看起来似乎很有“正义感”。因为我当时是一个在农村种田的孤儿,而我老婆是国家干部。她是在维护家庭形象。好在我岳父是个文化人,个性温和,善于说理,最后说服了我岳母,点头答应了我和老婆的婚事。
在我们小组,多少年来,无人敢挑战二爷的“权威”。哪怕当年中湾的大爷和我们岗上湾的三爷、四爷、五爷等爷字辈在世时,也无人能撼动。别看二爷眼睛生得小,个头也只有一米七五左右,但他是个“活手”,好像生来就会打架。一对一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两三个一齐上,他也吃不了亏。
二爷的“权威”还来自于他的脑袋灵光。这应当是与他的家庭“出身”有关。过去,二爷家是我们小组唯一的富农。由于家庭条件好,他们兄妹三人都上过学堂。我的岳母至今还认识电视屏幕上的许多汉字。不过,二爷的书读得最多。据说,读到了高小。
我小时候曾听我奶奶说,有一年我家过年没米煮年饭,我奶奶叫我爹拿一只碗到二爷家借米,谁知被二爷的娘断然拒绝了,她还骂我爹,穷鬼!
尽管解放后二爷的娘经常被批斗,但我家没有任何人出面斗她。我爹是一个教书先生,一生胆小怕事,从没与人红过脸,更不用说上台斗人了。
二
当批斗声“偃旗息鼓”后,二爷一家又迅速“发展壮大”起来了。二爷与二奶奶结婚后,一口气生下了四儿一女。到大集体时,全部成年。四个儿子都接受了他的基因遗传,中等身材、小眼睛,身手不凡。
二爷和二奶奶生的第二胎是个女儿,物以稀为贵,二爷视其掌上明珠,每天还亲自替女儿梳头扎辫子。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个女儿长到十四五岁时,突发急症身亡。
当时,村里正在做大礼堂,有人怀疑这个女儿在砌匠做屋基时,路过了那里,被石头压住了魂魄。二爷当即赶去将大礼堂头边的屋基石,撬开了好大一个缺口,几乎钻得进一个小孩,但仍然没能挽救女儿的生命。
我清楚地记得,当年被二爷撬的那个大缺口,一直保留到九十年代拆除大礼堂建私房。其间二十多年,没有任何人敢去填补,无论刮多大风、下多大雨。
若干年后有人猜测,当年二爷的女儿,不是死于“脑膜炎”,就是死于“出血热”,根本来不及抢救。
二爷的宝贝女儿离世后,他居然把怨气撒在了一些无辜者的身上。自此,性情大变,看见谁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若有人敢还手,他脚一蹬,四个儿子旋即就赶来了,不打死你,也让你十天半月下不了地。
这还不算。分田到户后,他家种田,更是一切优先。盘田插秧和抗旱时,必须让他家先灌水;稻草头挑到原来村集体建的稻场上,他家必须第一个先脱粒;承包鱼塘,他说要包哪口塘就哪口塘,没得哪个敢多嘴,更没得哪个敢与他竞争。那时候,二爷俨然成了我们五小组的“湾霸”。不过,我家与他家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冲突,我家本来就是弱势群体,没资本与人家抗衡,何况我与他的二儿子(比我大三岁)同班同学。
更令人不解的是,二爷居然还把失去心爱之女的怨气,撒在了自己的老婆身上。大概认为是老婆没照顾好女儿。以致把老婆不当人看待,经常无事找事打骂老婆。
二爷的“专横霸道”,最终直接导致二奶奶丢了性命。那一年,他的三儿媳大概是与三儿子闹不和,赌气喝农药自杀身亡。当三儿媳的娘家人赶来闹事时,二爷居然冲着悲痛欲绝的二奶奶,赌气地道,你还不可以拿农药到她家去喝,一命抵一命,万事皆休!
没想到,二奶奶听了他的话后,果真避开现场所有人的眼睛,偷偷地拿了一瓶农药到三儿媳的娘家喝了。前来闹事的、三儿媳的娘家人闻讯后,当即撤退。就这样,二奶奶用自己的生命瞬间摆平了此事。
三
随着年龄的增长,以及儿孙们相继分户过日子,独居一室的二爷,做人处事的态度日见偏软。其实,他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有什么样儿子,他是指望不上儿孙们养老的。于是,他只得凭自己的“聪明才智”,变着戏法儿弄点外快。
二爷为弄“外水”,不分亲疏,不讲场合。甚至有一次还“耍”到了我这个孙字辈,外加嫡亲外甥女婿的头上来了。
二十年前,我家的老房子跨塌了。我弟弟先搬到村部附近的、属于我们岗上湾地盘的一个小山岗上做了一栋房子。由于弟弟也是一大家人口,我们一家人回去后,住在弟弟家不方便。特别地,我和老婆即将接回当年改嫁离家的娘(那时,继父刚去世),必须要有自己的房子。我娘一生没有睡过新房子。我在接娘回来之前,表了硬态,做一栋新房子让她老人家睡个安稳觉,这也是我儿时在娘面前许下的诺言。
于是,我和老婆商量,也在村部附近找一块荒坡空地,做一栋平房(我弟弟当时是做的楼房)。既方便我娘养老居住,也方便我们一家人逢年过节回去落脚。老婆当即同意了。
当我与村干部沟通此事后,得到了村干部的大力支持。本来我娘改嫁在本村,她住的继父的旧房子拆除后,可以交给村里复垦。村干部说,村部旁边还有一块废弃了二十多年的荒地,适合我做一栋平房。于是,我和老婆连忙赶回老家落实此事。
我回家到实地一看,这块空场子其实是我们当年读小学时,由我们小学生亲自挖的一个小篮球场,尽管当年没有安装篮球架,但我们小学生也经常在这块小场地上锻炼身体。根本不是耕种作物的土地。
村干部说,这块场地与任何人没有关系,你可以大胆放心地做屋。于是,我和老婆迅速联系了一台挖机,并当场给了挖机费两千元。希望尽快盘平场地,迅速动工兴建房屋。
没想到,当挖机开始施工时,二爷不知突然从哪里冒出来了。但见他驮着一把长锄头,走到挖机旁边后,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挖机不得不停工。
我和老婆大为不解。当即询问二爷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想到,二爷开口就嚷道,这事儿不与你们两个相干,我只找村干部扯皮,这块场子原来是我的一块地,我曾在上面种过小麦、种过芝麻,还种过棉花。
村干部当即和颜悦色地说,二爷,可能有你说的这么一回事,但那是一二十年前的事了,何况是你自己擅自种的,也不是村里分给你种的,这里本来就不是你们下湾的地盘,而是岗上湾的地盘,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没想到,二爷坚持认为,既然村干部承认他种过这块地,那么他就是这块地的主人。村里要给人建房,他不干涉,何况是我这个孙字辈、嫡亲外甥女婿、为村里做过不少贡献的国家干部为赡养老娘做房子。但前提条件是,村里必须给他三千块钱,算给予他的开垦补偿费。
村干部哑然。我和老婆听后,更是无地从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因无法协商,我和老婆最终不得不放弃了这块场地。随后,我靠着我弟弟楼房墙壁,做了两间两层的小楼房。原本我是想做三间平房,围个小院子,好让我娘安静生活。
回头我把此事告诉了我岳母,她听后也直摆头,大骂二爷是个老不死的,抹面无情!还说二爷现在力气不足,打不过人家,就开始学做泼妇耍无赖,靠到处找茬子弄钱混日子。
然而,尽管发生了如此不愉快的事情,我和老婆依然像从前那样敬重二爷,毕竟他是长辈。该给他的照给,该买他的照买。我心里当然明白,如今的二爷没有气力,是在吃“智力饭”,就像岳母说的那样,想通过这种“耍赖”的方式讹点钱而已。
四
自我和老婆主动放弃那块场地、将房子做在我弟弟隔壁后,二爷就经常来我家。平时,我和老婆没有回老家,他就陪我娘聊天。当得知我和老婆回家后,便撒腿跑了过来。
我和老婆依然是好吃好喝地招呼他。从他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与我们有任何隔阂。他经常饶有兴致地向我和老婆咨询当下的政策和法律方面的一些事儿。我和老婆也不厌其烦地向他作讲解。听到高兴时,他的双眼依然像昔日那样笑成了一条缝。
当二爷离开我家后,我娘便提醒我,叫我别理二爷的事,说他正在到处告村干部的状,并扬言要把村干部拉下马。我对娘说:这个你放心,纸包不住火;只要村干部犯了错误,谁都可以出面告状;这是好事,是在提醒村干部别干坏事,要为群众办实事。
出乎意料的是,二爷还真的单枪匹马,跑镇里、跑县里,告倒了村干部。除了村妇联主任(我湾下的堂姐)没惊动,村党支部书记(村委会主任)和财经委员(治保委员)两个主职干部均遭撤职查办。
后来我从二爷口里得知,村干部将一个老板上交给村里开办梨园场的八万元租金,全部挥霍了,群众没有分享一点。我当即对二爷说,告得好!告得准!二爷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得意洋洋地说,像这样的事,骗得到别人骗不了我。
的确,如今像二爷这样有点“心计”的人,大都在外地打工赚钱,家里留守的其他老弱病残,根本搞不明白村干部每天在干些什么。
说起来大家可能有点不相信,就连我也感到不可思议。十年后,二爷又如法炮制,将接替上一届的两个主职干部,又同时拉下了马。这一次,涉及的金额更大,是与河道采砂有关。村妇联主任(还是我湾下的堂姐)依然没有问题。不过,村党支部书记就有点“惨”了,被抓去关了好长一段时间,剃了光头,退了脏款,还开除了党籍。
最近几年,我每每回到乡下老家,现任村干部和二爷经常同时在我家作客。不需二爷提醒,村干部便主动发话了:请二爷放心,精准扶贫的钱是高压线,没得人敢乱摸!同时,欢迎二爷继续搞好监督!
注:本文于今日首发《今日头条》龙栋文苑“文章”专栏,原文标题《二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