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我对耕牛怀有深厚的情感,不单是因为自己有过多年的放牛娃经历,对它有亲密接触了解,尤为感叹的是耕牛默默无闻、任劳任怨,为人类农耕文明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
土地承包到户后,农民耕种积极性空前高涨,都在努力盘算着如何伺弄好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多产粮食解决温饱。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必须得一头自家的耕牛,才会拥有耕田犁地的核心力量,这成为当时广大农民的共识。
我们家早就有了买牛的计划,除了筹集资金外,在黄牛与水牛的选择上也耽搁了不少时日。虽说都是牛,但黄牛和水牛的区别还是很大的。若将它们比作机器,水牛像柴油机,体型庞大笨重,四肢粗短,力量绵恒,适合犁耙稀烂的冬水田;黄牛则更像汽油机,体型硕长灵活,高大壮实,爆发力强,适合耕作浅田旱地。水牛力量大,食草量也大,再多的草总也塞不满它那无底洞似的胃,而黄牛就显得文雅多了,每天的草料消耗也还将就。两相比较,还是黄牛更适合一般农户家庭喂养呢。
爸妈费尽周折,终于从偏僻的上木岭买回一头大黄牛,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头牛。据爸妈讲,这头牛转了几道手,当时觉得价格合适就买下了。
这头黄牛外形高跨却又瘦得皮包骨头,或许是从来都没有吃饱肚子的缘故,它走起路来步履蹒跚,一副沧桑疲惫的样子。黄牛普遍是棕红色的皮毛,但我家这头牛非常特别,除了肚下有一小块白色外,全身大部却是柔软细密的黑毛。它这身打扮在我们当地十分罕见,有人说它是奶牛品种。我才不管它什么品种呢,就喜欢它额头中间的那一撮白毛,不偏不歪,正当眉心,非常好看。
黄牛果然生性刚烈,当我试着去摸它时,它挺起尖短的牛角,还不断踢着后腿,看着怪吓人的,总算真正见识了黄牛后弹腿功夫。
那天晚上,我们全家人都围着这头黄牛打转,为它准备了一大锅拌着玉米面的红苕,再轮流用铁篦子梳理那身脏乱的绒毛。黄牛填饱了肚子,还配合着伸伸腿,翘翘尾,摇摇脑袋,甩甩耳朵,抖抖身子。很快就适应了新环境。
周边邻里乡亲都想买牛,有不少人到我家来交流经验,都说这头牛有些年龄了。爸妈有些不放心,就邀请几个懂牛的人帮忙评估。这些人掰开牛嘴,有模有样地端详着黄牛磨损的牙齿,一致认为这是一头老黄牛。
爸妈开始懊悔起来,互相埋怨着。
“这头牛好看,我喜欢。”我在一旁多嘴,生怕他们又卖了。
“我们也喜欢。”二哥二姐也跟着附和,只有大哥大姐默不作声。
“喜欢?光喜欢有什么用?是要干活的。”爸气咻咻地瞪了我一眼。
“农活我们一起干!”大哥说话了。
“一起干?你们去拉犁头?”爸怒斥道。
“现在卖划不算,要折本,我看还是先留下来养一段时间看看吧。”妈提醒了一句。
爸沉默了好一阵,最终把手一挥,黄牛留下。从此,我也正式进入放牛生涯。
一个周末,我们在山坡上放牛。
我正趴在草丛里抓草蜢,一扭头,猛然发现有些不对劲,黄牛不吃草了,它屙尿的地方流出一条黏黏的带状物,下垂在牛屁股上。
这是什么情况?我慌了神,急忙喊道:“不好啦,不好啦!”
二哥闻声扔下书本飞奔过来,他急切地问:“啥事?”
“牛好像病了!”我心有余悸地指了指牛屁股。他一看,也吓坏了,赶紧说:“快快快,你快回去告诉爸。”
十万火急,爸出门去请张兽医。
张兽医是当地有名的酒鬼,从早到晚总喜欢仰着脖子吹酒瓶子。爸三请四仪,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出家门。
爸心急火燎地挎着兽药箱,张兽医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
黄牛的眼睛变得红红的,但张兽医惺忪的醉眼却更胜一筹。
张兽医老套地掰开牛嘴,看了看牙齿,嘟咙一句:“草口还好。”接着,他又提起牛尾,凑近看了看,刚冒了句“有炎症”,黄牛就弹出后腿。我爸眼疾手快,伸手拽开兽医,还好没被踢中。
当时我不懂什么叫炎症,误以为人家想抽烟,急忙辩解道:“我们家没人抽烟。”
张兽医怔怔地看了看我,表情有些怪异,然后兀自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毕,他掏出圆珠笔,一边喷着酒气,一边稀里哗啦地涂鸦了一张中药处方单。
黄牛被结实地绑在柱子上。张兽医将镇上抓回来的一大包中药洗了洗,从黄牛屙尿的地方塞进去,再用针线把口子严严实实缝起来。
临末了,张兽医惬意地点燃一支烟,眯起眼睛数起钱来。
“缝得恁个严实,它要是屙尿咋办啊?”我爸有些不放心地问。
张兽医表情茫然,他把钱揣进口袋,从药箱里掏出一把弯剪刀剪开一小段缝合线,而后挥了挥手,摇摇晃晃而去。
糟糕的事情接踵而至。
一天后,黄牛突然倒地,嘴里发出悲戚沉闷的叫声,眼神很是痛苦。
全家人慌了神,赶紧又请张兽医。
张兽医吓得全身冒冷汗,他神色惊慌地吩咐:“快,快,快回去剪开缝合线。”
我们围着黄牛,爸刚剪开最后一段缝合线,只听得“噗嗤”一声,一个白色的大气球冒了出来。大气球里面蠕动着,终于破裂了,伴着红红的血水,一条小腿伸了出来。
“下牛崽了,下牛崽了!”大家兴奋地喊道。
我妈抱来干净的枯草垫在黄牛身子下面,爸和哥分头去找艾草,其他人赶紧去烧水,我则惊喜地跑去告诉小伙伴们。
院子里聚满了不少的人,大家羡慕地看着腿身修长的小牛崽,都说我们家运气不错。
疲惫的母牛站了起来,它用舌头不断舔着牛宝宝湿湿的身子。牛宝宝用好奇的眼神看着围观的人群,抖起胆子踉踉跄跄迈出几步,最终扑倒在地,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为保证母牛有足够奶水,爸妈想了很多办法,最行之有效的莫过于上山挖地果藤了。地果藤茎叶表面看上去粗燥,里面却蕴藏着白色浆液,粘稠而富有营养。
爸将挖来的地果藤清洗干净,用沙刀费力地剁成寸段,而后精细地剁为碎末,再拌上苞谷面、麦麸或者米糠,这就成了母牛特别的口粮,每次都是满满一大盆。
饲料盆抬进牛栏后,母牛总是欢愉地甩着长尾巴,耳朵不时摇得啪啪响,美美地享受起来。小牛崽也时不时地跟着尝试这道新奇的美餐。
在父母精心喂养下,母牛往昔瘦骨嶙峋的身躯很快就变得皮毛光亮,健硕体壮,成为周边耕牛中的佼佼者。
小牛崽长势很快,它遗传了母牛优秀基因,才几个月工夫,看上去腿长体壮,十分抢眼,很多人争着前来下定金,给出了高价钱。
我爸对买家非常挑剔,只卖给没有耕牛而又善待耕牛的熟悉农户。他与买家口头约定“不虐待、不贩卖、不屠宰”,一旦发现买家不守约,宁可退钱也要把牛崽牵回。
从那以后,母黄牛每年都要产下一头乖桑桑的小牛崽,给我们家带来很好的收益。
在我们当地农村,男孩子稍大一点是要学会犁田的。我是上初中以后学的,场地就选在老家四方丘那松软的冬水田里,师傅是我大哥。
扶犁之前,我爸特别交代,无论是师傅还是徒弟,虽说可以拿使牛棍,但都不允许真拿棍子暴力打牛。即便他不说,我们也不会那样做的,我们家的牛是那样勤勉善良,凭啥不对它好一点呢。
黄牛有时很会调皮,我大哥扶犁,它就老老实实地迈开大步拉犁头,轮到我上阵时就磨磨唧唧的,半天摇晃一下,还不时回过头来望着我,一副调戏的眼神。
有时候黄牛也会一时兴起,猛然爆发出狂野雄风,拖起犁头一路快跑,我踉踉跄跄地跟在后面,陪着它在两亩水田里打太极阵,直到精疲力竭。
犁田也是个技术活,遇上我这种不会扶犁的人,往往把铧尖插得太深,牛是很吃亏的,它很快就喘着粗气。它甩起那沾满稀泥的尾巴不断抗议,溅得我一身都是。最麻烦的是那些泥水溅在我眼镜上,忙乱中只得用粘泥的手背擦了擦,越擦越花,视野变得越来越模糊。
记忆中最惬意的还是犁五月份的麦收田。长期沥水排涝的麦田是干的,麦子收割后,需要重新灌水浸泡,而后翻犁成水田栽种水稻。在我们老家,把初夏栽种水稻的田叫夏种田,把灌水翻犁农田的过程叫打老荒。
黄牛很喜欢浸泡后的夏种田,它欢快地拖起锋利的铧尖,犁着麦田里一排排整齐的麦桩,发出“哔哔啵啵”的声响。散发着泥土芳香的泥坯向铧尖两边不断翻滚,水跟着犁开的路径哗啦啦地涌进来,浅浅地淹着脚杆,在号称红五月的初夏里,给耕牛和劳动者一种难得的清凉和爽逸。
清凉的流水,锋利的犁头,芳香的泥坯,勤恳的黄牛,年复一年,生生不息。
那年放寒假,我从湖北回来。
刚进家门,就听见爸妈在商量老黄牛的事情,令我预感不祥。
老黄牛卧在牛棚里,身子下面铺着厚厚的枯草,见我进来,它扭过头呆呆地望着我。我心里隐隐作痛,伸手抚摸着它的脑袋,还有那怀着宝宝的浑圆的大肚皮。老黄牛不时摇晃着耳朵,微闭着眼睛,眼角滴出一颗豆大的泪水。
我找来铁篦子精心为它梳理皮毛,篦到下巴时,它顺从地张开了嘴巴。我才发现,老黄牛嘴里牙齿早就磨得看不见牙根了。我一把将牛头搂在怀里,心情难以平静。
几天以后,牛宝宝诞生了,依然像它妈妈,有着高跨的身架,修颀的长腿,美丽的眼眸。但牛妈妈再也没有站起来,那干瘪的乳房里已没了奶水。
我们买来奶粉和麦乳精,兑着米汤冲了一盆营养汤汁,一边抚摸着老黄牛,看着它艰难地咽了下去,一边用大奶瓶喂着牛宝宝。
老黄牛抬起头来,用粗糙的舌头缓缓地撩着下巴。我蹲下身子,再次为它梳理皮毛。老黄牛摆了摆头,深情地舔了舔牛宝宝,眼里充满着无限爱怜和眷恋。
几天后的早晨,冬雾弥漫。
我爸找来一块布遮住牛宝宝的眼睛,我们几个男人围作一圈,用身体努力地护着它。
七八个壮汉进到牛棚,他们抬着闭上双眼的老黄牛,一边喊着悲怆的号子,一边缓步离开了牛棚。
我妈和几个姐姐都表情木讷地坐在牛棚外,一个个转过身去,悄悄地抹着眼泪。
我冲出牛棚,目送着一路哀歌的那些影子,渐渐消失在浓浓大雾之中。
牛宝宝“牤、牤”地叫着,那声嘶力竭的呼唤声,在萧瑟的时空里久久回荡着......。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到家乡,农田里往复耕作的全是微型农耕机,很少能看到耕牛劳作的场景了。
走在乡村小路上,仿佛又看到我们家的牛在山坡上欢快地吃草,在田园里勤劳地拉犁,它那健硕的身影与劳作的雄姿始终独领风骚,频传佳话。然而,这一切只能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为纪念默默无闻、勤恳奉献的耕牛,家乡民间艺术家们把源于清朝的民间玩牛活动不断挖掘提炼,传承发扬。
成功入选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文化保护的形式,将纪念耕牛的传统民俗活动更好地保留传承下去。或许,这算是对一代代耕牛最好的告慰。
我对耕牛始终怀着深厚情感!
原创作品《牛耕春秋话往事》发表在《渝州文艺季刊》2020年第二期(总第3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