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谭俊青提交的年假与春节连休的申请终于得到总经理的批准,他想利用这次长假机会,彻底了结父母对他多年“不谈女朋友”的抱怨。
旁人有所不知,其实俊青是有女朋友的,两人从大学二年级开始,已恋爱了八九年时间呢。碍于某些原因,两人都不敢告诉各自父母。但长期隐瞒下去也不是办法,于是他俩商定,今年春节回家向双方父母正式摊牌。
俊青与女朋友郝晓燕大学毕业后,由于专业所限,两人只好忍痛分飞,他到天津一名企参加工作,晓燕则去了深圳。如此一南一北,聚少离多,但两人的感情经受几年风雨考验,愈久弥坚。
这次连休假批准后,俊青赶紧告诉晓燕,他准备亲自飞深圳去接她。“你是不是今年的年终奖发多了?马上就春运高潮了!”晓燕果然是会过日子的女孩子,即便没有正式成家,也如此精打细算,她显然不同意俊青的发烧计划,往返劳顿不说,还多花钱钱。两人约定回到谭家镇再碰头。
谭家镇是长江上游有名的人口大镇,地处三县交界地带。俊青的家乡谭家镇尖坡村与晓燕的家乡溪沟乡磨子村相邻,两地以山脊为界,分属两县。历史以来,溪沟乡都不及谭家镇繁华,紧邻的磨子村人一直习惯到谭家镇赶场,民间往来很是密切。毫不夸张的说,磨子村人早视谭家镇为半个家乡了。
接到俊青电话后,母亲周春兰着实吓一跳,心想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往年要么是八抬大轿请不回,要么是回来住两晚又匆忙走人,至于谈女朋友的事情,更是让她和谭民福伤透脑筋,每次都说得不欢而散。这下倒好,儿子不光自觉自愿回来,还带了女朋友,令她郁闷的是儿子谈了这么多年朋友,自己居然蒙在鼓里。谭民福在一旁提醒老婆,赶紧问问是哪里的女将娃儿?电话里,俊青矜持片刻说见了面就知道嘛。
接完电话,谭民福刚要埋怨,就被老婆用手指戳着他额头数落了几句:“说你还是村主任,急个啥?俊青说了,回来不就都知道了?”
“这娃的保密工作做得真是到位啊。”老谭只好呐呐自语地点了点头。
周春兰倒是又喜又惊,喜的是她与老谭多年的心病终于有治了,惊的是一切来得太突然了,好像啥都没有准备好呢。
此时此刻,与他们心情相同的还有郝建国与王金花夫妇。王金花个性泼辣,说话口无遮拦,只听她抱怨道:“这个砍脑壳的鬼丫头,竟然瞒着老娘,悄悄咪咪谈了八九年对象,是存心想糊弄老娘。气死我啦!”
郝建国急忙劝阻道:“你这人就是这些地方不好,以前没听说晓燕找对象时候,你拿脸色待人,现在人家找了对象呢,你又喊气死老娘了。到底要怎样才能将就啊?”
“怎样将就?只要不符合老娘的心愿,我就不高兴。”王金花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
“还有啥心愿啊?人家对象都找到了。”郝建国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婆。
“我想提醒有些人,别以自己当了村支书就不得了,说话阴一句阳一句的。你给我说说,我就一个宝贝女儿,她未来过得好不好,我这当老娘的还不多把把关?首先得经过老娘这关才行。哪像你,天天摆着一副为民服务的臭架子,结果家里的事情从来不过问。”王金花叉腰抬头,又是劈头盖脸地教育一番,越说越起劲的样子。
按照惯例,郝建国也不想再接话了,否则老婆会没完没了地宣泄下去。更年期女人就像易怒的母老虎,还是少惹为妙。郝建国突然想起几年前有人给晓燕提对象,就因为对方母亲年轻时候曾与他谈过对象,结果连带媒人通通被王金花骂得狗血淋头的。从那以后,王金花就放狠话,但凡给孩子提亲的事情,她必须亲自过问。今天突然得知女儿谈了这么多年的朋友还没惊动她这个当妈的,让她情何以堪啊,不怒才怪。
郝建国正想着那事,镇政府办公室打来电话,通知召开疫情防控紧急部署会议,他拎着包匆匆出门而去。
二
为了响应晓燕的节约号召,俊青抱着手机熬了两个通宵,好不容易才在网上抢到一张高铁票。他明显感觉这次进站与以往有很大不同,除了严格要求乘客佩戴口罩外,还逐个测量体温后才能放行。俊青心想,新闻播出的武汉不明原因病毒性肺炎疫情影响还真大,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有防护总比没防护的好,反正北方冬天户外行走也是要戴口罩的呢。
进入车厢落座后,俊青习惯性浏览手机网页,当看到世卫专家组赴武汉实地考察的新闻时,心里陡然一紧,如此看来那边疫情真的变得严峻了。他想到晓燕要几天后才能出发,不免有些担心疫情带来的出行影响,就把新闻链接发给了她。
晓燕当然也在关注武汉那边的新闻报道,但由于她乘坐的高铁路线不经过武汉,也就没有过多在意此事,一心想着回家后如何说服那个不好将就的老娘,这才是她最伤脑筋的事情。
还是家乡的空气好啊。刚到谭家镇,俊青就迫不及待地摘下口罩深呼吸一口,顿时感到神清气爽。正逢谭家镇赶场天,马路上奔驰着不少返乡的外地牌照私家车。父亲谭民福早就等在车站外,他看着一米八五身高的儿子拉着皮箱健步走向自己,突然觉得儿子真的长大成人了。
上了自家车,父子俩换了角色,俊青要亲自驾驶过一把乡村兜风的瘾。“你带的女朋友呢?”谭民福坐副驾位置,急切地问。
“她还有两天放假,很快就能见到了。”俊青兴奋地说。
“你就不可以等人家一起回来啊?干嘛只顾自己单独行动呢?”谭民福听着儿子的话,禁不住批评道。
“爸,这是我们私下商量好的嘛。”俊青一脸无辜地说。
周春兰为儿子炒了几道拿手的好菜,她催促民福:“老谭,把你收藏的好酒倒起,你父子俩又有一年没有见面了,还是要碰个杯嘛。”
“还是晚上回来接风洗尘吧,下午还有重要工作需要开展呢。”谭民福赶紧说道。
“啥工作啊?抿一口就不行啊?”周春兰埋怨道。
“你们不知道,现在多了疫情防控工作。”民福向母子俩解释道。
“新闻报道说,武汉疫情好像闹得严重了。”俊青跟着点了点头。
“说的就是。马上面临春节放假高潮,人传人的风险也跟着提高了,上级要求我们村居基层组织机构全力做好应急预案,对外地返乡人员,特别是湖北返乡人员要加强监测排查。”谭民福说完,又匆忙扒了几大口饭。
周春兰赶紧转移话题,她问俊青:“你说好的,带的女朋友呢?”
“妈,别急嘛,她还有两三天就能见面了。”俊青心有所思地说。
“能不急吗?是哪里人啊?”春兰赶紧刨根问底。民福也跟着停下筷子,都望着俊青。
“这……。”俊青一时变得难为情了。
“这么大的人了,还搞得害羞嗦,哈哈哈。”春兰打趣道,她为儿子夹一道菜压压惊。
“说来你们都认识,隔壁溪沟乡的。”俊青终于开始透露情报了。
“溪沟乡的?”民福鼓着眼睛猜测一阵,自言自语地说:“不会又说是磨子村的小郝吧?那事早就过了很多年呢。”
“尽是瞎猜。郝家那个母老虎咱谭家惹不起。再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以为人家还在等你呀?”春兰白了一眼民福,心有余悸地抱怨道。
“哈哈,人家还真在等我呢。”俊青突然咧开嘴乐了。
“啥?!”民福和春兰倒吸一口冷气,觉得不可思议。“这是唱的哪一出戏?婚姻大事,不是儿戏哈。”
“晓燕这女将娃好是好,就是她那个妈太凶了,随时一副要不完的样子,难得看。”春兰摇了摇头,随后炮击民福说:“还不是当年你惹的祸,你要是不跟人家……。”
“哎,别提了,当年恋爱时候就是她个性太强了,才觉得不合适嘛。干嘛就怪我了?”民福赶紧申辩。
俊青赶紧停下碗筷劝慰道:“当年老爸没有错,她妈妈也没有错,过去的事情就别去提了。现在是如何想办法做好王阿姨的思想工作才行。您们看晓燕和我这么多年,不弃不离,经得起考验嘛。”
“说得也是。人家多好的女将娃啊,这么多年还能等你这个憨包鸭,你够幸福的啦。”春兰听着点头称赞。
“晓燕是个好女将!那就等她回来,一起想个万全之计。八九年啊,太不容易啦。”
民福说完,端起水杯站到窗台边,一边吹着热气,一边望着远处。
三
腊月三十,除夕之日。这天上午,晓燕带着大包小包终于回到磨子村。
郝建国因为忙于疫情工作,根本顾不上去接她的宝贝女儿。按乡里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动员工作要求,今晚全乡启动疫情防控一级响应,全面拉网清查返乡人员,所有对外路道必须暂时关闭,阻绝病毒传播途径。一场没有硝烟的新冠肺炎疫情防控阻击战即将打响。
王金花不断试着女儿买回来的一大堆新衣服,脸上笑得像绽放的花朵。她试着试着,突然觉得哪点又不对了,于是停下动作问:“人呢?你不是说还有一个人呢?”
“什么人?”晓燕故意茫然地问。
“哼,少给我搞行贿受贿这一套。你带的男朋友呢?”王金花瞪着眼睛问。
“哦哦,要来嘛,人家得先回家给他父母禀报一下嘛。放心吧,要来,要来。”晓燕赶紧解释。
“这么说,离这不远?”王金花不放心地追问道。
“哎呀,打雷都能听见的地方,能远吗?”晓燕调皮地说。
“我不管哪里人,赶紧喊过来看看,别耽搁我弄饭了。”说着,王金花心急火燎地脱下新衣服,提着围腰向厨房奔去。
“妈,今天是除夕呢,您看人家也要吃个团圆饭吧。要不后天吧,后天见面。”晓燕着急地望着母亲背影。
王金花头也不回地撂话:“你不是说打雷就听得见么?那就中午吃了团圆饭赶过来,不耽搁正事。”
“嗯,好嘛。我去村委会叫老爸回来吃饭,顺便去看看他。”晓燕郁闷之极,一边给俊青发去微信,一边向磨子村便民服务中心走去。
晓燕看见路口布告栏和一些显眼的墙头都张贴了疫情防控第三号通知,要求全辖区从今晚九时开始实行交通管制,未经村疫情防控工作组书面同意,不得随意驾车出行和串门交流,春节期间暂停所有登门拜年活动。
搞得这么严格啊?晓燕见到父亲便问。
郝建国表情严肃地点点头,说:“你总算回来了,要是再耽误,说不定只能呆在外地过年了。”
“回来更麻烦大啦。”晓燕着急地说。
郝建国一脸茫然地望着女儿。晓燕只好把老妈刚才的狠话重述一遍,也把俊青的情况一五一十地向父亲介绍,她觉得应该先从父亲这边撕开一道口子,然后合力去游说老妈才行。
“俊青这男娃我早就听人说过,勤学上进,很不错。他老汉是那边尖坡村的主任嘛。当初我还是很赞成的,只是……只是你妈这个人有时候太固执了,只要稍微不顺她心意的,总喜欢一棍子打死。”郝建国一边陪着女儿走,一边皱着眉头说。
“这么说,老爸还是支持我的?”晓燕高兴地说,转念又黯然神伤起来。“您看,马上就要封锁道路了,我如何完得成老妈的重要指示嘛?”
“你不是在学辩证唯物主义吗?学了就用处处行,光学不用等于零。我看你得注重理论与实践相结合才对哟。”郝建国委婉地说。
“还请我主明示,臣谢主隆恩。”晓燕抱拳作揖,调皮地说。
郝建国哈哈大笑,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早就进入社会主义社会啦,封建王朝那一套还是不要搞吧。你到时候听我的,只要你配合到位,或许就有一线生机。”
“必须按郝大帅的计划办,末将愿听大帅指挥。”晓燕顿时像打了鸡血,心情立马跟着由阴转晴了。
团圆饭桌上,王金花又重复上午的重要指示,让晓燕下午抓紧带人见面。郝建国也跟着点头哈腰地说:“对头,对头,就像你老妈说的那样,赶紧喊人来见面。拖到半夜封路后,想见也难呢。”
“这就对了嘛,还是老郝觉悟最高,领悟最强。来来来,老郝,鸡腿伺候。”王金花说着,夹起一块肥硕的鸡腿塞进建国的碗里。
晓燕匆匆忙忙吃过饭就出门了,她得抓紧时间前往谭家镇找俊青碰头,一起想办法把老妈这个堡垒攻克了。
金花望着女儿的背影,向建国好奇地打听道:“老郝,她这是要到哪里去带男朋友过来呀?”
“你问我,我问谁呢。或许不远吧。人家来了,不就知道了?”建国闪烁其词地反问她。
“听你这口气,好像你俩是一伙的。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背叛革命了?”金花没好气地质询建国。
“你能不能严肃一点,我好歹也是一名老党员,不要乱开黄腔。”建国哭笑不得。他没空理论这事,又急匆匆地向便民服务中心赶去。
四
磨子垭口是两县的分界点,历来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从小生活在农村的人,总是想方设法亲近自然。晓燕选择徒步攀登方式前往垭口,一方面可以观赏风景,二方面俊青约定在那里接她。
晓燕沿着崎岖的山路一路向上攀登,越往上走,视野越开阔。她看见远处的长江在薄薄的冬雾中若隐若现,山脚下的田原溪流和道路农舍互相交错点缀,组成一幅简单唯美的水墨画卷。
“那不是晓燕吗?晓燕啥时候回来啦?”
快到垭口时,晓燕听见有人向她打招呼。她定睛一看,是磨子村几个长辈在那边忙活。
“三爷爷,李大叔,您们在那忙啥?”晓燕忙问。
“搭值班棚,今晚开始封路,暂时不准通行了。”
原来,按照疫情防控工作部署,磨子垭口成为两县人员流动劝导点之一。由于帐篷还没有正式下来,几位村组党员便自告奋勇地砍些树枝木棒,赶在天黑前搭建起简易值班棚,村委会派人二十四小时值守,暂时中断两地民间互动,尽最大化切断疫情交叉传播途径。
再往前走,到了垭口的另一头,谭家镇尖坡村也同样搭建了一处临时值班棚,如此看来两地已经达成抗击疫情的合作机制,开始有了联动安排。
俊青在值班棚边上挥动大手,晓燕看着一阵惊喜。两人相对奔跑,而后紧紧相拥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这一幕,恰如牛郎织女鹊桥相会。
晓燕的到来,让谭家感到格外高兴,周春兰觉得这个未来的儿媳妇比想象中更漂亮,越看越顺眼。正在村委会值班的谭民福也匆匆回了一趟家,虽然言语不多,但一直是笑得合不拢嘴。夫妇俩还是很满意的。
路上,晓燕已经告诉俊青,待会去她家,无论如何要通过她老妈这一关才行。因此,俊青特地把老妈拉到一边,讨教过关秘笈。周春兰面露难色地摇着头说:“你王阿姨可不是一般人对付得了,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顶撞冒犯。”说这话时,她其实暗暗替儿子抹了一把汗水。
谭民福走时,特地把车钥匙交给儿子,他考虑去见丈母娘总还得体体面面才行,步行带东西不方便不说,累得也差不多没啥形象了,人家给的印象分估计更会大打折扣。
事不宜迟,早去早回。俊青紧备好礼品驱车出发。两人还是第一次一起在家乡蜿蜒的公路上潇洒兜风,心里别提有多开心了,索性唱着歌儿,紧一阵慢一阵地向磨子村前进。
正高兴时,晓燕收到父亲发来的微信,提示她六点半到家为宜。晓燕看着有些发懵,赶紧回复一个问号。父亲又发过来:“成功秘笈,一定照做!”既然老爸如此安排,或许自有他的用意。晓燕对俊青说:“我们何不如到谭家镇兜一圈吧,我有好多年没去看那江边码头了。”
俊青感到一头雾水,急问:“不会耽搁正事吧?你妈不是说要急着见人吗?再说今天是除夕节,我总不至于赖在你家除旧迎新吧?得快去快回呢,听说今晚要封路了。”
“我妈临时有点事情,还有一阵才回去。别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赖在我家啊?说不定我妈要问你很多问题,你得做好长时间拉锯战的思想准备,别指望扔下碗筷就跑,至少一起收拾收拾,既然是除旧迎新,那就在我妈面前图个良好表现呗。”晓燕的脑筋转得真快,立马给俊青当起了狗头军师。
俊青听着貌似有理,也就调转方向,直奔谭家镇江边码头而去。
自从晓燕出门以后,王金花就一直没有歇空,炸酥肉,炸米花,蒸扣碗,蒸烧白……,忙得不亦乐乎。虽说她嘴上话多,但在生活操持方面硬是有一套,在当地也是出了名的一把好手。今天家里要来新贵,她也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稀里哗啦地办了很大一桌。
眼瞅着晚饭要好了,依然没看见女儿带着男朋友回来,她不禁有些纳闷,赶紧给女儿打去电话。
“到哪里了?米饭都冷白啦。”王金花催促道。
“路上来了,估计六点半能到。妈,米饭冷热都是白的呢。”晓燕哭笑不得地回复。
“啥?六点半?”王金花暗暗吃惊,都好几个小时,开车的话能走好几个区县了。
“放心吧,妈,六点半准时到,我保证。”电话里,晓燕说得信誓旦旦的。
既然还有半小时到,王金花也就不再催促了,她转而又给郝建国打去电话:“老郝同志,再忙还是要回家吃饭噻。还不回来,你那白酒都快化成水了。”
“酒水一家嘛。晓燕回来没有?”听得出,郝建国着重是关心晓燕。
“没有回来。哎,说是要六点半才到。”王金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那就好。”电话里,郝建国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啥?那就好?我说老郝,你说起是在加班,不会是在打瞌睡说梦话吧?”王金花听得莫名其妙的,觉得话不投机半句多,干脆就挂了电话。
五
晚饭桌上,大家吃得其乐融融。
王金花看着高大英俊的未来女婿,心头自然欢欣。但她每次问起俊青是哪里人时,总被老郝或者晓燕有意无意地岔开话题,一直没问出个所以然。
待大家一起收拾好碗筷后,王金花故意面对面问俊青:“哎哟,刚才小伙子说是哪里人啊?我这记性,岁月不饶人啊。”
俊青也来不及细想,心想早说迟说反正也要说,于是就说了。
“尖坡村?这也不远吧。你是哪家的?”王金花大吃一惊,尖坡村走这么长时间,居然还是开车。
“阿姨,我……我是周春兰家的。”俊青尽可能稳住自己,生怕一不留神说错了话。
“哦。你爸他……?”王金花或许觉得这样直截了当问话不太妥帖,赶紧打住话头。
俊青生怕王阿姨误解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我爸很好啊。他叫谭民福。”
“啥?谭民福?你是谭民福家的?”王金花听着大吃一惊,顿时换了一副脸色,厉声问道。提到谭民福,她心头就忿忿然。旁边父女俩没想到剧情如此突变,根本来不及换剧本了,都暗暗捏了一把汗。
俊青心想,既然事已至此,何不静下心来,坦诚面对此事。
“阿姨,如果我老爸过去或者现在有哪点冒犯到您了,我代他真诚地向您道歉。”俊青态度诚恳,话也说得无可厚非。
“你代他?”王金花显然不买账,她拍着手激动地说:“他当年的事情你又不知道,就这样贸然代他道歉?我看你,不是冲动就是草率。”
“阿姨息怒,听我慢慢说来。”俊青赶紧恳请地说。
“妈,您就听俊青把话说完嘛。”晓燕一边劝说,一边特意扶着老妈坐回沙发上。
“过年过节的,不要激动。我们是过来人,先听听年轻人是怎么说的。”郝建国不温不火地建议。
晓燕倒了一杯水,向俊青递了一个眼神。俊青过去端起茶杯,恭恭敬敬地捧到王金花面前。王金花瞟了一眼,没好气地说:“我家没茶几啊?”
俊青倒是不卑不亢地端着茶杯继续说:“阿姨,我想知道,您到底是对我有意见,还是对我老爸有意见?”
“废话,当然是对谭民福有意见。”王金花气咻咻地说。
“照理说我们当下辈的对上辈人的事情没有发言权。但我在想,排除做亲家的前提,假设您们是邻居,即便有什么积怨,难不成就让它继续这样下去,不去化解,今生今世不心累啊?”俊青理性地问道。
“不光是心累,还心塞,心酸。”王金花没好气地接过一句。
“既然心累、心塞、心酸,何不如找个机会给它化解掉。您们当年也像我们这样年轻过,有时候考虑问题难免不周全,但是现在看来,两家都过得幸福美满,这也是最好的结果嘛。”俊青说着又把茶杯送上前去,王金花把脸一歪。
郝建国听着微微点了点头。晓燕双手扶到老妈背上,给她轻揉肩膀。王金花扭了扭肩头,最终没有拒绝。
“阿姨您看,退万步说我老爸当年惹着您了,这老天也是早有安排呢。”俊青微笑着说。
“安排啥?啥安排?”王金花瞪大眼睛问。
“安排我走入郝家,与晓燕一起孝敬您和叔叔嘛。这样看来,东转西转,还是转成为一家。”俊青侃侃而言。
“对呀,妈,能成一家人,或许真是天意。”晓燕一边替母亲揉肩,一边随声附和。
“你这个鬼丫头,少给我一唱一和的,我还没审问你,这么多年了,居然瞒着我这个当妈的。”王金花余怒未消地扭头责骂女儿。
郝建国在一旁默不作声,他掏出手机浏览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老妈哟,这事真还不能提前告知。您看几年前人家来提这门亲,您连媒人都骂走了,谁还敢惹您啦。再说了,我俩感情经过这么多年的考验,也是不容易。今年回来,一方面正式向两边父母确立关系,二方面消除您多年不必要的积怨。”晓燕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合盘说了出来。
王金花仰着头看了一眼天花板,叹了一口气,说:“我才懒得听你这一套呢。有些人你咋不开腔啊?”她突然把话锋转向一旁耍手机的郝建国身上。
“我在听呢。你看,还得安排今晚上磨子垭口值班的人员。”郝建国讪讪地说。
“我也不想说了,口渴。”王金花白了他一眼。晓燕赶紧给俊青努嘴,俊青微笑着又把茶杯递上去。王金花矜持一下,接过茶杯喝了一口就交给晓燕。她吩咐晓燕,赶紧安排俊青回家。
“妈,都十点啦,回不去了!”晓燕看了看手机,着急地说。
“还不快求你爹放行?”王金花没好气地支招。
“别来求我了,我可不能带头破坏规矩。我去检查各点值班情况。”郝建国起身摆了摆手。
“郝叔叔,等等,既然回不去,那我陪您一起去值班。”
俊青赶紧跟着郝建国出了门,两人很快消失在夜幕之中。
六
进入三月,气温日渐攀升。
惊蛰这天,春雷乍动,雨幕中频频闪过一道道刺眼的霹雳。雨过天晴,人们惊奇地发现,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居然提前盛开了,比往年整整早了一个月时间。
杜鹃花是溪沟乡和谭家镇一带特有的山花,当地人习惯上又称映山红,将它作为爱情的象征。磨子山与尖坡山连绵一体,是映山红最集中的地方,远远望去,整个山坡上红的像火,粉的像霞,在明媚的阳光下,显得分外美丽妖娆。
经过两个多月的艰苦鏖战,互为友邻的磨子村与尖坡村抗疫工作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所有发现患者都接受了隔离治疗,所有密切接触者也进行了隔离观察,很好地管控住了传染风险。
鉴于当地疫情防控形势的全面缓解,经上级批准,磨子村与尖坡村联动出台通知,逐步有序取消辖区居民的活动限制。人们戴着口罩走出久困的庭院,觉得天是那么那么的蓝,云是那么那么的白,花是那么那么的美,邻里乡亲是那么那么的亲。
今天是两地辖区所有劝导点的正式撤除日,也正好是俊青在磨子垭口值守的第六十天。一大早,晓燕就跟着村组干部一行登上磨子垭口,迎接风餐露宿的俊青和其他几名队员下山。
俊青看上去消瘦了不少,但明显又干练了许多。两个月的疫情防控值守,让他更加深切地热爱这片土地。他望着南边的尖坡村,深有感触地对晓燕说:“足足两个月没有回家啦,挺想念的。你看,尖坡村多美啊!”
晓燕若有所思望着俊青,问道:“六十天来,你不是天天在这个家吗?难道这不是你的家?”
俊青一怔,回头憨憨地笑了笑,说:“谁说不是,磨子村和尖坡村,两边都是我的家。”
两人紧紧地相拥在磨子垭口,幸福地望着远方。
喜鹊报春跃枝头,阳光明媚爱晴柔。
俊青驱车,带着晓燕一家人终于回到了谭家庭院门口。谭民福和周春兰早已迎候在外。
谭民福紧紧握住郝建国的手,热情地说:“老同学,稀客,稀客!”
“啥?老同学?”众人听着一惊。
郝建国及时调侃道:“岂止是老同学,还是两亲家!”
“这两个男人藏得深!原来私下早有勾连。”王金花感慨道。
“不如现在年轻人的保密工作做得好啊。”谭民福跟着打起了哈哈。
“亲家,你看他俩,多好一对儿啊。晓燕能看上我们家俊青,是谭家的福分。还得感谢金花大姐的支持啊!”周春兰主动拉着王金花的手,一边看着娇羞的晓燕,一边唱起了赞美诗。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大家都有福!”王金花早就乐得合不上嘴了。
庭院里的欢笑声震颤云霄,山坡上的映山红花开正艳。
(2020年12月3日/重庆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