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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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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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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婆

每天早晨,当我从城北的家中出发,骑自行车去城南的县政府大院上班时,十有八九会与垃圾婆相遇,她与我几乎踩着同一个钟点,我下,她上,我南,她北。我之所以对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她实在是与众不同,极易被人从人群中分辨出来: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样子,走在大街上就像一堆移动的垃圾!她好像几十年都不曾洗过澡,所过之处异味扑鼻,蚊蝇乱飞。人们从她污垢厚实的面部已无法看到她本来的肤色,也无法看出她的年龄。她或许有五十多岁了,也或许只有三十多岁。

她总是手提一个大袋子,眼扫路面,独行而上,一见到空饮料瓶或废纸片,她就会弯下腰捡起来,装进她手里的一只大袋子里。若遇到一个垃圾桶,她就干脆把上半身钻进去,翻倒挑捡好一阵才会离去。“垃圾婆”是路人在背后对她的称呼,缘于她的形象和职业,至于她的真实姓名,很少有人知道。

一路上几乎不见有人与她搭话,即使有路人想把手中的空饮料瓶送给她,也只是顺手抛在她脚边,就像给一只狗抛去一块骨头一样,这样做的人已算是善人了。当然,她也很有自知之明,自觉与旁人保持距离,每天都是一个人默默地穿行在这日益繁华闪亮的街市中,完全不理会周围喧嚣的一切,眼中只有垃圾。好像整个世界对于她来说,只是一个背景,也好像她对于整个世界来说,仅仅是一片被风吹远的废纸。她虽与这个小城的人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仿佛属于两个世界。

我也和大多数人们一样,从未和垃圾婆有过什么接触,虽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当中,我至少有二百多天会见到她,但只要她不在我眼前晃动,我的脑海里便不会再现出她的影像,有时看到也会视而不见,就像路边的垃圾桶,只有有意寻找,才会看到。所以,我虽然与她常常相遇,却从不相识。但我和她之间的这种平行线关系在一个夏日的早晨发生了变化。

那是一个明媚清爽的早晨。我由于当天起床迟了一点点,一出门便加速骑车向单位奔去。可倒霉的是,我的行程被垃圾婆给阻断了。由于我的车速太快,当我遇到垃圾婆时,为躲避她,猛转方向,没料到却一下子撞在另一个与我同向而行的自行车身上,结果是两辆自行车都翻倒在地。当我们两个人都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时,垃圾婆正怔怔地看着我们。“会不会骑车啊?!”我听着对方的抱怨声,愤怒的眼睛直指垃圾婆,因为我认为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于是我用更高的声音冲垃圾婆吼道:“你会不会走路啊?!”本来大多数时候,垃圾婆是在路的对面与我隔路相错,可有时垃圾婆也会横过马路,逆行到我这边来捡垃圾。这天早晨就是这种情况。若在平时,我会从容地减速,最少保持与她有半米的间距,从她身旁绕过去。但这一次我这个绕行躲避的动作没做好,绕过了垃圾婆,却撞别人身上了。我马上认定,这是垃圾婆逆行造成的。垃圾婆听我一声吼,浑身打了一个哆嗦,惊慌失措声音颤抖地说:“你们有没有事啊?要不我送你们去医院?”

天哪,她可真幽默!我们能让她送我们去医院吗?她纯粹是想让我们上新闻!。

那位被我撞倒的男士从地上爬起来,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两个女人,摇了摇头,扶起他的自行车转身走了。我对人家说了声对不起后,狠狠地瞪了垃圾婆一眼,骑着已经撞歪的自行车,歪歪扭扭地继续向单位进发。

事情并没有就些结束。我回到家后,退去衣服,看到自己膝盖处有一大片淤青,触之即痛。于是,我又想起了可恶的垃圾婆,并且在老公面前将垃圾婆再次大骂一通,骂她是臭屎,骂她是瘟神!很想再见到她时,将她一脚踹到墙角!老公说,你不在大街上骂她,回来家骂她能听到吗?我说在大街上骂,不显得我没素质吗?老公说,那你的意思是,回到家就可以没素质了?我无语。

当然,我再见到垃圾婆时,并没有真的去踹她,而是躲得更远了。我已视她为瘟神,已确定她是一个不祥之物,所以再遇到她时,总担心她会影响我当天的运势,一天当中都会处处小心,骑车减速,遇事让人,用我最大的意志力,努力把她的霉气挡在我的命理之外。

一个星期天,我和老公步行上街逛商店,又遇到了垃圾婆。我指认给老公看,告诉他是谁让我摔了一跤,不想老公看到垃圾婆说他认识!老公是本地人,在这座具有深厚文化底蕴的古城出生长大,他对这里每一条古巷都熟悉,对大街好多人的脸都有印象。而我是外来者,至今对这个地方的饮食习俗不习惯,走在大街上,几乎遇不到几个熟人。老公说垃圾婆是南关人,小名叫胖妞儿,其父亲曾做过南关村会计。在以前那个令人肌肠咕咕的人民公社时代,她的父亲竟能把自己家的几个孩子都喂得胖胖歪歪的,她“胖妞儿”这个小名就是那时得来的。但她父亲死后,她的运气急转直下,先是嫁给了一个懒得不想劳动的酒鬼,然后又生了三个傻孩子。农村包产到户后,她们全家人就渐渐过成乞丐模样了。

听了老公的介绍,我对垃圾婆少了厌恶,多了怜悯,于是善心大发,从口袋掏出一元纸币,上前递到垃圾婆面前。出乎我意料的是,垃圾婆没有接我的钱,而是转身走开了。我突然意识到,我可能伤害到了她,因为她不是乞丐!她是有职业的,她的职业是捡垃圾!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我尴尬不已。

我不再绕开垃圾婆走了,而是像以前一样很自然地从她身边路过,有时会在她几米远的地方故意丢一个饮料瓶送给她。关注她多了,自然也了解了些有关她的消息。比如,她家是全村第一个享受低保待遇的,比如,她家每年都是政府救济对象,比如她家的三个傻儿子死了一个等等。这些信息都不会让我吃惊,但有一个条却让我如雷轰顶——垃圾婆有外遇了!

一开始我当然不相信垃圾婆这个从外表来看几乎丧失全部女性特征且污浊不堪的人会有什么外遇,我甚至为路人拿这样一个穷苦女人开心感到气愤,但当我回到家很为垃圾婆抱不平地把有关垃圾婆的流言说给老公听时,老公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点惊讶或气愤,而是表情平淡地说:“那有什么不可,垃圾婆也是人嘛。”

看来垃圾婆的外遇是真的,因为老公的消息一向差不到那里去。再说老公绝对是那种没根据不发言的人。老公说垃圾婆的情人是一个独身的老退伍军人,据说曾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每月领着国家发给的生活补助,人称“老援朝”,住在北关。我终于明白垃圾婆为什么每天由南到北了,她是为了去会她的情人。不过,我和老公都不相信垃圾婆与老援朝之间存在真正的爱情,他们也许只是一种相互帮助相互依存的关系:垃圾婆在老援朝那里可能会得到一些心理上的慰藉和经济上的资助,而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援朝则好歹有了一个女人。也可以想到,他一定是除了垃圾婆以外很难找到其他女人了。

说也怪,自从知道了垃圾婆外遇的事,有关垃圾婆的流言就经常钻到我耳朵里。有一次垃圾婆刚走过,一个老街坊斜眼看着垃圾婆的背影,很为老援朝担心似地说:“怎么搞啊?是不是要戴上防毒面具才能搞,不然不被她呛晕了?”说话者故意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周围的几个路人早已笑得前仰哈后了。又一次,一位路人揶揄垃圾婆道:“让你的老相好给你买件衣服穿,看你的衣服脏成什么样了!”垃圾婆倒也不躲避,憨憨地说:“他也没钱。”

垃圾婆每天不辞辛苦,早晨一路捡垃圾到北关照顾老情人,晚上还要回南关的家中给两个傻孩子做饭。但看得出,垃圾婆很开心,走路挺胸抬头,看人的眼神也坦然自信,她的样子好像在昭告世人,她也是一个有人要的女人,也在谈情说爱!

垃圾婆的艳遇在被人们热议了两年后,就在街头论坛中渐渐被淡化了。而垃圾婆好像不甘自己“星光”的消退,好像很乐意被人们议论似的,好像不被人们议论她就有被这个社会删除的危机感,于是,她在人们快要忽略她的时候,适时地又抖出一个猛料:她抱了一个婴儿出来!

乖乖,这个孩子不会是老援朝的吧?如果是真的,那这对野鸳鸯就真的神了!

路人第一次见垃圾婆怀中的那个婴儿时,惊得都不会说话了,只知大张着嘴,怔怔地看着垃圾婆神气活现地抱着婴儿从他们身旁走过,直到垃圾婆走远,他们也回不过神来。

“不像她生的,可能是在垃圾堆中捡来的。”一位人生阅历丰盈的老奶奶如是说,语气沉稳。

“垃圾容易捡,孩子可不是想捡就能捡到的,就算真的能捡到孩子,她也得把孩子卖掉,她现在需要的是钱,不是孩子。”一个中年男人明显不同意老奶奶的观点。

不管人们如何议论,垃圾婆旁若无人地每天抱着这个像一只脏兮兮的布娃娃似的婴儿大摇大摆地从街市中穿过,手中也不再拿垃圾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同样脏兮兮的奶瓶。

有一天,垃圾婆行到半路停下了,她前所未有地扫视着路旁的小商店和小吃摊,然后选择了一个晋南烧饼铺,走上前掏出一元钱买了两个烧饼!也就是垃圾婆这一个短暂的停留,路人看清了婴儿的模样,瞬间,路人的面容都被吓傻了:他们看到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中央,赫然开着一个黑洞——严重的唇腭裂!而垃圾婆好像完全不认为她怀中的孩子有残疾似的,一手抱着婴儿,一手举着烧饼,满脸傲气地立在路边,似乎在等待别人的发言提问。

还是那位经验老道的老奶奶首先提出了问题:“孩子有百天了吗?”

“有了,昨天刚过百天。”垃圾婆的从容与镇静,就像某位答记者问的高官。

“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老奶奶又问。

“小子!带把儿的!”说这句话时垃圾婆的嗓门更高了,还让人看到了她脸上的笑容。她以前的脸可是什么都看不到的,黑乎乎一片。

“你的奶够他吃吗?”老奶奶问到关键处时,周围的人也聚拢过来,想听个明白。

“我喂他牛奶喝,你知道他一天要喝多少奶?一斤半!”

“就是说你没奶水喂他?”老奶奶适时追问道。

这时只见垃圾婆眼神开始往别处移了,含糊不清地答了句:“我没奶水。”

“哦——”问到这里,老奶奶不再发问了,像一个法官已经证实了自己的论断一样。

周围的路人开始窃窃私语起来:既然她本人没奶水,就像老奶奶说的,这孩子有可能不是她生的,难道真是在垃圾堆捡的?

垃圾婆并没在意别人说什么,而是继续骄傲地炫耀着她的宝宝:

“哎呀,累死人了,夜里得喂三次奶,并且总得抱在怀里才能哄睡,一放到床上就哭,折腾得我整夜都睡不成觉。”

“有一天我一觉醒来,找不到孩子了,后来发现早掉到地上了,你说怪不怪,他也不哭,在地上睡得呼呼的。”

“就在昨天,这孩子依依呀呀地,猛地叫了一声‘妈妈’,真的,我听得清清楚楚的!”

在垃圾婆的自我陶醉中,路人开始散去,若不散去,垃圾婆可能讲到吃饭时间也不会离开,好像她太久没和人聊过天了,太想和人聊天了,而怀里这个孩子,正是她重新溶入这个社会的门票,让她有了与人平等交流沟通的资格和机会。

没有了听众,垃圾婆自然也闭上了嘴,抱着孩子北去。

不管人们说什么,这个免唇孩子在一天天长大,一晃眼,已能摇摇晃晃地跟在垃圾婆身后,和垃圾婆一起捡垃圾了。当他用小手捡起一个空瓶或一片废纸交给妈妈时,他高兴的样子就像别人猛然间在脚下拾到金钱一样。当然,他最兴奋的时刻是在垃圾堆里捡到一个和他一样脏的玩偶或一个少了轮子的玩具车的时候。就这样,这个孩子是从垃圾堆开始认识这个世界的,且在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内,他的世界也只有垃圾堆。尽管如此,他依然每天快乐地跟在垃圾婆身后,眼里闪烁着好奇和新鲜,满大街欢笑着蹦跳着。

时间长了,路人给这个孩子取了一个名字,叫兔兔,这缘于他的兔唇。

兔兔小的时候,经常会引来别人同情的目光,有时会得到一块烧饼,有时会得到一件旧衣服,我也时不时地把儿子玩坏了的玩具拿来给兔兔玩。垃圾婆跟着他和路人聊天的机会也越来越多了,她甚至都快和烧饼铺的老板娘处成朋友了。

但兔兔长到五六岁时,就渐渐不讨人喜欢了。兔兔有时会把一只脏皮球扔进路边正在售卖的粥锅里,有时会偷拿食品店的饮料喝,鱼鸟店门外摆放的鱼缸曾经被兔兔给打碎了好几个。人们开始嫌弃和轰撵兔兔了,并且,垃圾婆也很少有人理了。再后来,人们远远看到这对垃圾母子过来,会迅速躲开,小店老板们会像防贼防匪一样守在门口,不让兔兔靠近。有时,也会看到垃圾婆打骂兔兔的情形,打得痛了,兔兔会挣脱垃圾婆的手,快速跑开,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见垃圾婆和兔兔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主要是因为我改变了上班路线。城西新修了一条马路,比我以前常走的那条街宽敞多了,且到我们单位是直线距离,再加上我也鸟枪换炮了,已经在开着汽车上班了,若走城内那条拥堵的街道,恐怕一个小时都到不了单位。美中不足的是,新公路的中线是一条深达二米的排水渠,水渠是露天开放型的,水渠的两壁是用石头和水泥砌成的斜面,切面呈漏斗型。长达五百米的排水渠直通城外的一家污水处理厂,排水渠里流着待处理的污水,臭哄哄的,从此路过的行人都不自觉地捂住了口鼻。这条排水渠的不安全是很明显的,路上的机动车极易掉入水渠里,真不知道是谁设计成这样。每天从这条路开车经过,我握方向盘的手会紧张得出汗,让我感觉内心很不舒服,但我别无选择。

就在我已经快把垃圾婆和兔兔淡忘掉时,却在民政局办公室遇到了他们,当时我也正好去民政局办事。

垃圾婆依旧是七长八短、冬夏混搭的装扮,发型依旧是尘土覆盖的爆炸头,手里提着一个大号的尿素袋。她站在办公室中间,室内就立马弥漫开一种呛鼻的异味,好歹民政工作者接触流浪乞讨人员多了,对异味有很强的忍耐性和适应性,竟然能从容地接待她这样的访民。

“我们这里现在没有废纸,前两天刚卖了。” 工作人员以为她是来捡废品的。

“不是,我——”

“你不是来收废纸的?”

“那个——”

垃圾婆吞吞吐吐地,半天说不清一句话。这时从门外进来一大一小两个人。走在前面的是我熟悉的兔兔,跟在兔兔身后的是一位身型清瘦的约摸七十多岁的陌生老头。

垃圾婆见到走进来的那个老头,就像见到救星一样,两手比比划划地对他说:“快,你和人家说。”

看他们的表情和手势,好像是一起来的。

老头一进来就问工作人员:“听人说被父母扔了的孩子都归民政局管,是不是?”

“不对,是找不到父母的孩子才归民政局管。”工作人员说。

“这不一个意思吗?”

看来老头完全没听懂人家的话,我给他解释了一下:“如果找得到父母就得送还给父母”。

“您捡到小孩了?”工作人员问。

这时老头指着兔兔说:“他就是我们捡来的,现在我们想把他交还给政府。”

“这孩子是我以前在垃圾堆里捡的。”垃圾婆也补充道。果真像那个老奶奶猜测的一样。

“谁能证明这孩子是你捡的?”工作人员问。

一旁的我正想证明,可突然发现我根本证明不了。

“没有人证明,那天我起的早,看到垃圾堆里有一个纸箱,我走过去捡那个纸箱子时,发现里边有一个孩子,当时天冷,我怕孩子给冻坏了,就先抱回了家。后来又想到老援朝没孩子,和他商量后,我们就留下了这孩子。原本是给他当儿子养的,可现在我们实在是养不起这个孩子了,他一个月只领着一百来块钱的生活费,连饭都吃不饱,更不用说供孩子上学了。可这孩子一天老往人家学校跑,很想上学,所以,希望政府能把这孩子收回去,好让这孩子能上个学,将来有个出路。”垃圾婆详细说了一遍。

垃圾婆说完,我终于知道眼前这个老头就是传说中的老援朝了。

老援朝虽也是衣着破旧,清贫拮据的样子,但比垃圾婆干净多了。

奇怪的是,一旁的兔兔完全不理会别人在说什么,好像人们谈论的话题与他无关。他只是在办公室东瞅瞅西瞧瞧,一会儿摸摸电话,一会儿又盯着电脑发呆。垃圾婆那些“不是我生的”、“还给政府”等字眼,一点都没有刺激到他。他或许早就清楚自己的身世,或许完全不懂什么叫身世。

这时,工作人员对垃圾婆说:“孩子都这么大了,突然说是捡来的,得有证据,不然随便一个人如果不想养自己的孩子了,一律把孩子送到民政局来,那还了的?领上孩子回去吧,别在这里胡闹了。”

“不行,你们不管,我们就不走。”工作人员没料到,垃圾婆居然坐下来不走了!

一开始,工作人员耐心地和垃圾婆解释着相关政策,劝她把兔兔领回去,可无论怎么说,垃圾婆就是铁了心不养兔兔了。劝解无效,工作人员就开始采取冷漠的策略,不再和他们答话了。过了约半个小时,老援朝没耐心等,先走了。可垃圾婆坐那里一动不动,看样子决心要抗争到底!

我走过来劝她说:“孩子这么大了,真不好证明是捡来的,你不要拗了,让民政局给孩子领个救济金是真的。”

可垃圾婆不听我的,坐在那里不言语也不走。

后来我办完事就离开了民政局。

大约过了两个来月,我在电视上看到垃圾婆和免免了,画面里,垃圾婆比以往稍整洁了些,都看清她的眉眼了,圆脸,薄唇,一点不丑嘛。而一旁的免免竟然穿上了校服,脖子上还戴着红领巾!细听电视解说,原来在民政局的救助下,贫困孩子免免终于上学了。

真是好事连连,兔兔上学后不久,就遇到一个慈善组织来我们县搞“送美丽”义诊活动,这次活动是专门针对兔唇孤残儿童搞的,就是免费帮兔唇孤残儿做手术。免免被定为免费医疗对象,所以免免豁了十来年的嘴终于合上了,终于拥有了一张完整的脸。

过了三十五岁的人就容易发胖,我开始晨练了。我选择的晨练地点是怡然公园。每天早晨六点钟,我就会拉起睡梦中的老公,慢跑到怡然公园。公园中心是一个小湖,湖边有一座小丘,四周是各种娱乐设施和草坪。我和老公每天来到公园,都会绕着公园快走三圈,然后翻过山丘,到另一边和一大群人一起随着音乐跳跳健身舞。

有一天,我从公园内一个废弃的铁皮房旁边经过时,突然见到兔兔从铁皮房里走出来,虽然眼前的兔兔已长到一米六几,但我还是一眼认出了他。他可能没有认出我,骑了一辆破旧的自行车走了。我走近铁皮房,从玻璃小窗往里看,不足三平米的铁皮房内,放着一个只有半米宽的用木板搭起来的小床,一个书桌,一个木凳,地上摆着些锅碗。难道兔兔住在这里了?我再往里细瞅,发现铁皮房墙壁上贴满了奖状,我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在每个奖状上读到了这些文字:奖给要知恩:一百米第一名。奖给要知恩:二百米第一名。奖给要知恩:立定跳远第一名。等等。所有的奖状,都和体育有关。看得出,这些奖状,是他主人最珍爱的东西。并且我第一次知道了免免的姓名,一看就是政府给起的名。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老公专门来到兔兔住的铁皮房前,我们从小窗户往里看,发现兔兔还没起床呢。我们耐心等了约二十分钟,兔兔终于起床出来了。他穿一件成人风格的夹克,这件衣服较他的身材大了些,一看就是别人送的。

“兔兔,不认识我了?”我上前问道。

兔兔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又要骑车出行。我赶紧上去拉住他的胳博,对他说:

“你不记得我了,我是你在民政局见过的那位阿姨。”

这次,兔兔好像回忆起来了,但对我极为冷漠,只是停下来,面无表情地问道:

“什么事啊?”

我不解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那你说我应该住在那里?”

“你为什么不住在家里?”

“我没家。”

“你爸爸妈妈呢?”

“我没有爸爸妈妈。”

“你不上学了?”

兔兔没有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骑上车走了,自始自终都是冷冰冰的样子。

为了搞清楚兔兔的情况,我和老公来到了公园的门房里,开始向看门的老大爷打听兔兔的事,看门老大爷叹了口气,满脸同情地给我们介绍起了兔兔的情况。

“一开始就睡在凉亭里,后来一个小游戏厅的老板生意不好搬走了,留下铁皮房没有拆,他就撬开铁皮房住里面了,我们领导看他可怜,不仅没有撵他走,还给了他一个打扫卫生的工作,一个月能挣五百元钱。”

“他不和垃圾婆在一起了?”我问。

“垃圾婆三年前就死了。”

“什么?死了?怎么死的?”

“掉水渠里淹死的!”

“什么?”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我虽然好久没见过垃圾婆了,但听到她的死讯还是吃惊不小。

原来在三年前的一个雨天,一个清洁工发现新公路中间的水渠里躺着一个人,报案后,警察查明死者是垃圾婆,当警察找到垃圾婆的家时,发现只有两个差点饿死的傻儿子在家里,垃圾婆的老公早就不知去向了。后来警察又找来老援朝,老援朝以不是夫妻关系为由,不愿给垃圾婆收尸,只站在水渠旁向下看了一眼垃圾婆的尸体,就扭头走了。最后,警察找来了初中毕业就掇学流浪在街头的兔兔,兔兔却坚持不承认垃圾婆是他的妈妈,也转身走了。据说,兔兔看到溺死在水渠里的垃圾婆时,都没有掉一滴泪。

“那老援朝呢?他不管兔兔了?”我又问老大爷。

“老援朝也在去年死了,脑出血。他死后,他的房子就被他的本家兄弟占去了,所以兔兔就流落街头了。”

回到家后,还没从惊愕中缓过来的我问老公:

“为什么我就不知道垃圾婆死了?”

“难道她死了得有人专门通知你吗?你又不是她娘家人。”老公答。

“为什么新闻里也没播?”

“每死一个人都要播吗?那样的话,新闻节目就成讣告播报台了。”

怪不得前两年新公路中间的水渠上方修了一个通长的圆顶,圆顶上还种了花草,一条水渠就变成了一条绿色隔离带,远远看去很漂亮,而在我眼中,这个绿化带更像一座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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