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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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零贰贰年，是我和你相识的第贰拾贰年，也是你我再未相逢的第十三年。我知道这是一件痴人说梦的事情，可我还是无法抑制心中狂热到发疯的幻想：你会突然出现在我眼前，最好是站在老屋院门前的拐角处，刻着简约龙纹样式的土黄色拐杖倚在刷了绿漆的铁门前，干瘦如柴、掌纹遍布的右手在淡蓝色中山装里掏着钥匙，不灵便的左手静静蜷缩在身前，一边掏一边向巷子里张望我的去处。如果我还没去和玩伴疯耍，我一定会是在你打开大门不久之后就用尽全力的跑向你，牢牢地抱住你，毫无顾忌的喊叫“爷爷，我回来了”……
自欺欺人的怀想对于生者而言其实是一种蠢到极致的空虚，可我依旧沉溺其中，无法自拔。十三年来，我一直在想：再遇见会是在哪一天呢？可能就真的到了这辈子所说的下辈子了，之前总听你讲投胎转世的人没有上一世的记忆，不论好坏都会飘散在那碗发苦的孟婆汤里，笑与泪、苦与痛，也包括你和我一同经历的那十三年光阴，会在把汤含在喉咙往狭窄食道内吞咽的一瞬间通通相忘，至此之后焕然一新……只要我记得你就好，你什么都不必做。
我始终相信，如果你还存在，一定是一份牢不可破的礼物。
估计是岁月察觉到我对你的思念和愧疚在无知无觉中被时间蚕食瓜分的所剩无几，特意安排了一场老到俗套的场景—梦里相逢。从来没有想到十三年后你我之间会以这种方式见面：自你贰零零玖年柒月廿壹日走后，除却生前和你相处的那拾壹年是我真正拥有、切身体会过的，之后的十几年中你从来没有以一种不可见的方式来安抚过我，直到你莫名出现在2022年4月25日猝不及防的凌晨的梦里。我以为会是很温馨：奶奶半驼着背，两条腿交叉盘在炕尾，手里拿着一把褪了色的红色漆皮梳子，我乖乖背靠在她的身前，听着梳子在我头发上有序摩擦的声音，感知着奶奶温柔的力道，耳边的她振振有词，埋怨我上学快迟到了还要把虹猫蓝兔七侠传的剑缠在头发上拔下不来，但由于牙齿老化掉的只剩牙床，导致说出来的话几乎都嗫喏在她的口水里含混不清，不像是教育我，倒像是在和我说一些务必要对爷爷保密的悄悄话。爷爷在火炉前费力地洗着碗，左右手配合不是太顺利，因为左手在前几年被拉水箱的驴车碾压致残，现在大拇指向外延伸，其他四指向内拱，形状几乎和鸡嘴一样，使不上劲，可是他依然会在右手忙不过来的时候扭头看向我和奶奶，微微笑着说“囡囡，快点，不然待会儿迟到了老师不给你小红花了”，我悠闲地在炕沿上晃荡着两条腿，一边催促着奶奶快点给我梳头，另一边回答爷爷知道了……而后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儿时熟悉的灶台、渐渐被空气腐蚀露出锋利刺头的黑色木箱、院外几颗瘦小弯曲的果树通通裂化成漫无边际的风沙，同如今的我迅速陷入日复一日的苟且中……
这只是我臆想出来的梦境，真实的情境是如今的我见到了过去的你，23岁的我难以置信地趴在77岁爷爷的身旁，本该是鲐背之年、和早他四年溘然长逝的奶奶安详躺在棺材里的爷爷，却又突然回到了当初病逝的年纪，我的头重重的压在了爷爷的右手上，身子一颤一颤的，哭到眼睛肿胀、喉头充血，连上下眼皮轻轻一碰都是疼的，稍稍吸气喉咙里都是血液粘稠的味道，我哭着摇晃他的手臂，声嘶力竭的质问，我也不知道问谁，可能是问自己，也可能是问爷爷，“为什么啊爷爷，我在自己的梦里都不能让你活着吗，你为什么这么狠心，整整13年从来没有让我梦到过你，为什么，爷爷我现在只求你只要我想你的时候你来梦里看我一下就好，不然你告诉我你不来看我的原因，你是在怪我没有每年清明去你和奶奶的坟墓前上过香吗？一定不是，你那么爱我，那么惯我，不会因为这个生气，你反而会让我离阴气重的地方远一点，哪怕里边儿埋的是你和奶奶，爷爷，求求你，说一句话，告诉我……”他还是双眼紧闭、嘴唇发紫，两只手的温度像是三九天里被人专门砸碎用来镇静的冰块，没有一丝起伏。我知道那是人死之前最后的样子，可是回光返照的瞬间我也错过了，可能是梦和爷爷都在惩罚我吧，不然怎么可能一句话都不和我讲呢……滴滴答答的泪很快就浸湿了他生前最喜欢穿的那件蓝色中山装，我开始喘不过气，梦里梦外都一样的压抑窒息，我抬起头，凭着一股子执念支撑着哭到发软的身体，两只手死死抓紧他的右手，我希望他可以感知到疼痛，感知到是我在用力和他说话……长达三个小时候的梦境，他一直是悄无声息，那可怕的安静渐渐趋同与三年级我半夜12点着急补作业，但是爷爷已经睡熟大声打鼾，我发脾气吼他让他不要那么大声的蛮横无理的安静，算是因果报复吗？我特别希望年迈的爷爷可以原谅当初年幼的我，不论以何种代价，如果命运允许，你下辈子一定不要再遇到我了……
右耳边缓缓传来“在飞云之下，以为忘了的家”应该在六点钟响起的闹铃，突如其来的音乐惊扰了我的情绪，也终止了我的梦境，爷爷也在我起床的不情不愿时离开了……
十三年，我没有保存一张关于爷爷的照片，最激烈的想念也是仅仅发生在在县城小学读四五年级那两年，之后的自己在后来的六七八年级的三年疲于奔命，剩下的八年在时间的教唆下，我对爷爷的爱慢慢消散，可是我知道他还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不论我之前发生过多少苦难，都没有造成实质性的损害，全都是他在庇佑着我。爷爷是世界上唯一能让我想起来就满怀热泪的人，我知道他从来都没有后悔养过我，即使那么顽劣，那么淘气，他都是爱我的，他最希望的就是让我好好活着，我好好活着呢，爷爷，只求你再来看我一次……
活着的要大胆往前走，生前身后盼望着你活着的要永远在心中挂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