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核

穿越时空隧道， 一下子就回到了20多年前的西山初级中学……

一排排平房校舍排列在蓝天白云下的山坡前，走进学校大门，“胸怀报国志，过关严考核”的校训赫然入目。十里八乡的家长，都送孩子来这所升学率高的学校复读。

可怜天下父母心，平时有的家长一分钱巴不得掰开花，可每人每年五六百元的复读费却慷慨解囊，对学校来说，每年100多人的复读费可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呀，这也是上面对复读生屡禁不止的原因所在。

陪区督导室领导吃完午饭，乘兴归来的胡校长的脸面红馥馥的，酒精正在发挥着作用，他兴奋而迷离的眼神里，校长办公室墙上挂着的那一块块荣誉奖牌金光闪闪的，仿佛在翩翩起舞……

办公桌玻璃下面的全体教职工合照映入了眼帘，胡校长的心中随之泛起了几许不快的波澜：在自己的坚强领导下，学校名利双收。然而自己能够得到的却只是很少的那么一点点。尤其让他不舒心的是，一些并不咋样的双职工教师的家庭收入，却比自己家高得多……

胡校长趴在办公桌上渐渐进入了梦乡……恍惚中，建筑工程包工头说：“胡校长，学校建筑工程的报价任您定！”一边说，一边把一个鼓鼓的大信封放在饭桌上……

叮铃铃……下午第三节下课的铃声惊醒了胡校长的梦，校园里人声鼎沸起来。当当当，听到敲门声，胡校长理了一下头发道：“进！”

推门进来的是学校总务处的李主任，“胡校长，我校报送教委的招收临时工的报告批复来了，人员没变，”李处长有点难为情地说，“但月工资削去了1/3，”“这……”胡校长满脸不悦地向外一弹四根手指说：“照此执行吧！” 新招的两个临时工就是胡校长太太和教委的郝主任太太。两周后，据说郝主任的太太称家中有事，就没再来上班。

秋天的傍晚，祥和的月光洒满了张家庄村的一个小院子，这就是西山中学的张志锐老师和徐红梅老师夫妇的家。两口子有一个女孩月月，在西山中学读初四。晚饭后，月月在东间做作业，张老师和徐老师在西间批改从学校带回的学生作业。张老师教语文，是初三六班的班主任，戴一副银白带框的眼镜，文质彬彬的。徐老师教政治，长得眉清目秀。批改完作业，两口子便谈论起学校的事情来。

徐老师边整理着床铺边说：“志锐，《基础训练》中的一个题目，有的同学的是成克杰的例子，有的却是陈熙同的例子，去年的是成克杰的例子，你说这是为什么呢？”张老师听了，眉头皱了起来，很显然，他在认真地思索着。只见他眼光一亮：“红梅，这位胡校长在搞盗版课本赚钱！他们是订了一部分正版的，另一部分是合伙盗版印刷的，可是他们没有料到，今年的《基础训练》适应时实有了改动。”

“他们这样做能有多大的赚头呀？”“赚大了！1000多学生，各科都有，何况还有各科《练习册》，去年我就发现有些《语文练习册》的红色封面的深浅程度不同，当时没敢往这方面想，看来盗版印刷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必须揭穿这种不法行为！”徐老师急切地说：“别、别，志锐，咱可不做这一人打虎，众人吃肉的事！”“红梅，当然不能明说，要暗中逼他们把好处吐出来。”“只要他们肯悬崖勒马，还得顾及学校的声誉呢。”两口子说着躺下睡了。

一个雪花飘飘的下午，第三节课后，全体教职工会议在学校会议室召开。会上传达了上级关于实行绩效工资制和疑似末位淘汰制的文件，会议室里笼罩着一种令人感到沉闷压抑的气氛。接着，胡校长讲话，今天胡校长一反常态，脸色阴沉，低沉的语调中透出一股寒气：“老师们，我们的所作所为都要经得住考核，我作为一校之长是一定经得住考核的。有好处，我一定会为大家争取的。但是对于不符合考核标准的人和事，也绝不姑息迁就！”

胡校长讲到这里，摘下眼镜，严厉的目光扫视着整个会场，几乎把所有的人都审视了一遍。然后戴上眼镜，脸上挤出了一抹笑容说道： “下面请李主任公布学校关于发放福利待遇的决定。” 胡校长此言一出，好些老师流露出了惊诧的眼神。

李主任像往常一样照着稿子念了起来：“经与图书管理部门洽谈，兹决定将图书勤工俭学盈利积累作为福利发放：教职工每人100元，学生每人一套作业本……”他随之照例强调：此事不宜外传。会议在放学的铃声中结束了。

不年不节地发福利，老师们都感到蹊跷。胡校长在挖空心思地琢磨：举报盗版这事的人，一要有胆量心机，二是我胡某得罪过的，三是要算有点大局观念的。权衡之下，有一个人出现在了这三条的交集上：张志锐，对，应该就是他！胡校长攥紧了拳头，砰地砸在办公桌上……

张老师和胡校长互相看不惯由来已久。胡校长对张老师柔性管理的那一套很不以为然。他曾说：“‘教’字右边是一个人拿着一根木棍（教鞭），整个字的会意是，教学就要来点硬的。”

一次集体劳动时，看到张老师班的学生在玩耍打闹，胡校长跑过去，当着张老师的面，照着一个学生的肚子就是一拳，后来，这学生的家长带着孩子跑了好几趟医院。张老师几次看望学生并尽力劝解，才避免了这事捅出去。

两年前，张老师考核名列学校年度教学成绩第一名，按条例应该得到一个评优的名额。可是胡校长认为这成绩不是升学取得的，含金量不高，就把评优名额给了一个副校长。

不过在张老师眼里，胡校长还是有些闪光点的，他工作扎实，有魄力，多年兼任一个复读班的语文课，教学奖金等大胆向升学倾斜，提高了升学率。这里面也自有胡校长的小九九，升学率高的光环，既可一俊遮百丑，也可保证多招复读生捞实惠。

自从处理检举盗版匿名信事件后，郝主任担心上级年终检查时会再生事端，于是12月中旬的一天，他带领教委的两名领导，提前突然对西山中学进行检查。结果发现校园环境管理较差，初三年级的辍学情况严重，全年级辍学50来人。

第二节课后，来学校检查的郝主任一行刚离开，张老师就接到要他去校长办公室的电话。张老师推门进去，胡校长铁青着脸，张老师见状随即坐在了靠墙的长沙发上。

胡校长指着张老师气势汹汹地质问道：“张志锐，你们教室门旁边的那冬青，为什么不进行管理？你是不是想故意丢学校的脸？！” 张老师生气地反问道：“那里的绿化区是我们班的吗？我还要上课呢。”说着气冲冲地走了。胡校长恼羞成怒，当即电话喝令李主任统一重划卫生区、绿化区。

胡校长来回踱着步，教委为什么盯上辍学这茬口了？他越想越觉得是张志锐作祟。因为他知道，张志锐实行柔性管理，经常家访，他的六班只辍了一人。韩勇的七班，推崇刚性管理，学生辍了15个，其他班各辍七八个不等。自己平时一直是贬六班树七班。

胡校长宁思苦想着对策……突然，他眉宇间舒展开来：“好，一石二鸟！”他抓起电话，通知办公室主任安排下午召开校务办公会议。第二天即公布落实会议决定：一、撤掉七班补齐其他班辍学人数。二、七班班主任韩勇担任政教处副主任工作。三、期末举行校级多科竞赛并实行样本抽测考核制。

张老师明白，每科抽测10名相同名次的学生，排除了监场松严不一的弊端。尽管可以有多样抽法，考核内容也不是单一的，但辍学的学生基本上是学习差的，撤班补充辍学的学生明显让六班在考核上更吃亏，生气、提意见都无济于事！

不久，每班有15名优等生参加的期末多科竞赛和样本抽测考核如期进行，结果六班名次均列全级最后，张老师、教六班数学的郑老师等的教绩考核列全校末端。

过了元宵节，夫妇俩同乘一辆摩托车，在去学校提前备课的路上谈论着：“红梅，我去年期末考核没搞好，今学期负担更重了。”“志锐，内情尽人皆知，别有太大压力。你的论文发表了，也许是个好兆头。”夫妇俩来到学校不久，就到会议室开会。

不一会儿，会议就开始了，教务主任宣布了教师任课变动方案，称目的是加强六班的教学力量。张老师惊异地察觉，上学期列考核名次表后5名内的老师，只有自己还任六班的课程了。最后，胡校长讲话强调，绩效工资制、疑似末位淘汰制等，都将在该学期最后决定……张老师在恍惚中走出了会议室。

此后，张老师已意识到，自己摊上麻烦事了，只有奋力一搏了，他废寝忘食地努力着……班会上，他鼓励学生要不甘落后，勇于后起直追。

期中考试后的第二天放学后，张老师骑车来到了李家村肖红星同学家。“孩子三天没上学了，说怕考不好，对不住您。”母亲羞涩地说。张老师拉着孩子的手说：“红星同学，是老师没做好，明天上学去，这对你将来好！”一家人感激地送张老师离去，这晚的月亮特别明亮。

老师们都怕年度考核排到末位，都想利用自习辅导，不得已每周的15节自习课，按比例分给了各科老师，午饭后办公桌前的学生排成串，张老师则是利用周六、周日和晚上的时间骑车去各村辅导检查。临近中考了，月月都有怨言了：“妈妈，爸爸也不辅导我！”

这天上午，张老师夫妇送女儿月月上了学校联系好的送考客车。200来名中考考生的吃住行，一个多月前学校就预订安排好了，考生早已付费。

月月考试归来后，期末复习也到了压轴的节骨眼上。张老师刻印了四套复习题，准备模拟强化训练。屋漏偏遭连阴雨，就在这时母亲突发脑血栓住院了，张老师是父母的独生子，学校的事就顾不上了。徐老师去找胡校长安排个代课的，胡校长搪塞说：“大家都紧，你跑着点吧，到时学校给你点补贴。”徐红梅一听，气得扭头就走了。

中考过后的第7天，张家庄、李家等村的家长向教委反映，西山中学竟从中考考生的吃住费用里剥了20元的皮，导致有些房间存在床铺挤、光线差、风扇老旧，饭菜也不如别处等问题。教委立即调查处理，两天后，班主任以多退少补为名，让考生回校退给每人20元钱，一位分管的教导副主任以工作拖拉顶锅写了检查……

期末考试后，胡校长看着教导主任送来请他审阅的教职工教绩考核表，面露得意的神色：处处和我作对，这回……嘿嘿，张志锐本学期名列倒数第三名，学年度列倒数第一名。胡校长眉头一皱：如果明面上定他考核不合格，他可能会翻旧账往上闹，还需如此，如此……

全体教职工会议正在会议室进行着，周副校长说，胡校长因事请他主持会议。教导主任宣读了教职工本学期和年度考核名次表后，赵副校长说：“考核表前十名的为优秀等次，其余的全部为合格等次。”接着让教导副主任分发考核登记表后强调说：“散会后老师们回办公室填表，本人对考核等次意见一栏就添‘同意’二字，填完表后交到教导处就放暑假了。”

张老师放心不下刚从医院回家的母亲，很快填完了表，今天这事他感到有点蹊跷，在填“同意”时多长了一个心眼，在“同意”后加上了“合格考核等次”六字。他约着红梅交上表，迅速回家了。

教委办公室里，胡校长汇报着年度考核情况：“张志锐列年度考核末位，考核为不合格等次，请教委审核上报存档。”郝主任说审核后决定。胡校长觉得反正得有一个不合格名额，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

两个月后媒体公布，终止实行疑似末位淘汰制。一天，张老师填好了副高级职称评审表去请胡校长签字，出乎意料地顺利。他去教委提取年度考核表时，发现表中考核等次等项是空白的，于是拿给郝主任看。郝主任想起当时审核时，感到存在问题。他便通过做工作，让一个不参加考核的人员顶了那个不合格名额。郝主任当即补全了考核表，张老师随即明白了暑假前考核内幕的真相。

又两个月后的一天，张老师成功晋升副高级职称的消息传来了！凑巧，学校会议室里，胡校长正在作被免职离岗反省检讨：“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昔日胡某不尽如人意之处，请诸君多多宽恕！不承想人生处处有考核呀……”

说到这儿，胡校长的眼前出现了幻觉：一副颓废窘相的他，站在道德、行政合议庭的被告席上，正在接受审判长的宣判，在郝主任、张志锐老师、西山中学师生代表的威严目光注视下，他无地自容，浑身瑟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