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只狗,它有它的原则,不离不弃,不论生老病死。它卧在这里,十年,透彻成一种风景。
——电影《忠犬八公》台词
一.豆豆和露露
吃完早饭,婆婆说,你赶紧去喂豆豆和露露吧。
我端起一大盆肉面条,从内院走到外院。豆豆和露露同时叫起来,亲切而热烈。
豆豆是侄女三岁时婆婆养的小笨狗,当时家里有一只叫花花的狼狗在看家护院,在婆婆看来,养豆豆完全是抵不过小孙女的纠缠,权当给孙女买了个玩具。这个玩具最终变成了侄女的“妹妹”,每次吃饭时,侄女都先关照她的小豆豆吃上然后自己才吃,到后来,侄女走哪里,豆豆跟到那里,不离左右。
而露露不一样,它是我家儿子向父母斗争了十几年,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才带回家的。当时,给婆婆看家护院的花花刚刚寿终正寝,露露明里是儿子斗争的结果,实质上是给花花找了个接班人。
露露初到婆婆家时还是个“月娃子”,它憨憨地站在大院里,东瞧瞧西看看,一脸胆怯。彼时八岁的豆豆个头不及露露一半高,但仗着被宠惯了的老资格追着露露满院子跑。只见婆婆家的大院里,小狗追大狗,小姑娘乐得开怀大笑,大小伙气得吹胡子瞪眼,我们在一傍偷着乐,婆婆悠然忙她手头的活,眼里全不见,直到孙子告状上门,她才哼哈两句,说过两天就不是这样了。
第二个月再去时,露露的体型越发庞大了。庞然大物的露露被栓了起来,婆婆说露露不仅个头大嗓门也怪吓人,街坊邻居都不敢串门来了,还是栓起来比较安全。儿子抚着露露傻乎乎的脑袋,脸上已经布满了泪水,露露憨憨地望着它的小主人,目光柔顺。豆豆还是不停地挑衅露露,露露即便迎战也挣不过脖颈的铁项圈,一次次跃起又一次次被生生地拽到了原地,只有用沉闷的叫声诉说不平。儿子只好待在露露身边,帮助露露打“狗架”。黄昏时分,当婆婆将半盆狗食倾入露露面前的食盒时,不安分的豆豆又一次发起了进攻,它瞄准了露露食盒里的一大块肉,箭一般地冲过去。只见半卧着的露露往前一扑拉,豆豆已在一米开外,人仰马翻,落花流水。
之后,豆豆每次挑战都以失败告终,常常被撞得一瘸一拐的。豆豆不服输也不服老,屡败屡战,而露露一年比一年身强胆壮。新形势下,豆豆不再占行动自由的优势,还常常在外面惹事生非,罢了,婆婆也将好斗的它栓了起来。
婆婆的内院里,除了住人,还有五六只猫徜徉。我们回去的时候,它们大多羞涩地躲起来,而在平时,据说跟在婆婆身后大摇大摆地进厨房逛西屋,上蹿下跳,偶尔还在露露豆豆眼前晃悠显摆它们的无拘无束。就这一群活宝,婆婆每次做饭时都得多添水加面,自己吃完还要给这个半盆那个一勺。而缩在墙角的豆豆,总是要在露露之前喂食,否则它便嘶哑着小嗓子不停歇地喊叫。
这不,眼瞅我端了大盆的面条出来,它们俩又开始沸腾了,“汪汪”声浪里,如果我先走到远一点的露露跟前,豆豆的叫声立刻变得急促而尖利。而露露就厚道些,谁先吃一般是无所谓的了,它的叫声温和,伴随着身体的摆动,分明是在欢呼开饭。我先给小性子的豆豆倒了满满一食盒,让它安静下来,它再争嘴,也不过一碗饭的肚量,遇上骨头还得吐出来。露露得半盆饭,拳头大的肉骨头在它嘴巴里“嘎嘣”几声就直接吞下去了。吃饱了,露露摇着它漂亮的大尾巴从地面跃到窝棚顶上,又跳下来。只要你站在那里,它就一直重复这个动作,实实在在地表达它的开心。
性情各异的它们隔空相望,你唱我合,相安无事。日子久了,就像婆婆家的鸽楼一样,变成了家园里的一道风景,时时让我们的牵挂。
去看婆婆,除了给老人的吃穿用品,我们还要惦记带狗狗食物回去,姊妹几家都养成了收集剩菜肉骨头的习惯,以支撑乡下院落里两只狗子的胃里总有油水。“双十一”的时候,我也会挤在狂购的人流中下单狗粮撒给露露,希望如同狗粮介绍的那样,吃了添加了果蔬、胺盐、鱼油且颗颗香脆的它们,让狗子们拥有更健康的体魄,让它们陪伴我们的时间更久些。
二.露露
那是八年前,上高中的青年非常喜欢狗子,喜欢到半夜三更跑同学家玩狗狗不回家,我在寻他回来的路上,黑暗中青年居然抹了两把泪,愤愤地说:从小长大,就想养只狗,你们就是不同意!
那天夜里,孩子口中的“你们”做了深深的反思,并且痛快地决定对青年提出的意见进行整改。第二天,孩爸便带来了好消息,说他的一位小兄弟家正好有刚出生的小狗崽,可以送一只给我们。
等到周末小客人到来的时候,我们着实被吓了一跳——孩爸抱上楼的,起初我还以为他抱的是一头小牛羔子,仔细一看,才发现还是狗!一只体型很大的小狗,一只与我们想象中宠物狗大相径庭的狗子。
狗子顾不得在新环境里认识我们,便扑通一声跌翻了过去,之后匍匐在地板上,嘴角拖着长长的涎液。原来狗子坐小汽车来,来之前狗主人给吃了饯行的肉汤,狗子懵懵懂懂不知道吃过这顿饭就要离开母亲了,毫无忧伤地放开肚皮吃,结果吃得太饱又晕了车,将饯行的盛宴吐了一路,直到带着浓浓的味道晕倒在我家地板上。
就在它睡得眯三倒四的时候,经过孩爸孩妈的同盟共守,我们的家庭会议终于说服青年将这只硕大的狗子送到乡下。彼时,乡下的婆婆家正需要这么一只神气威武的狗子看家护院,而且青年也懂得这么好的狗子圈在城里的阁楼里当作讨人欢心的宠物有点大材小用,有点汗血盐车。
到了乡下的露露,在院子里晃悠了几天,便被栓了起来。它站起来便与茶几一般高,轻轻松松地把婆婆茶几上的家当们搞得一片狼籍,还试图在杯子里喝水。它只有一个月大小,正是天真烂漫的儿童时期。偶尔,它傻乎乎地跑出院门看外面的世界,吓得左邻右舍全关了大门不敢出来,也吓得婆婆赶紧用铁制的链子将露露栓在一枚钉在地下的铁杵上。从此,邻居们可以到婆婆家门口伴着露露的吠叫声驻足聊天了,婆婆再也不怕露露从敞开的院大门里屁颠屁颠地蹿到外面破坏邻里关系了。
而露露的世界就此便只有这脚下直径六米的圆圈,就像唐僧给孙悟空划的那个圈一样,它再有本事折腾,再好奇外面的世界,也只有在圈里挠耳挠腮,一点没辙。它的窝,搭了几次,都让它在不开心的时候夷为平地,有一次正好我们去,看它鼻头有伤滴血,原来又是掀自己的窝时弄破的。后来,用水泥方墩又给重新筑了窝,它依然不安分地掀掉了顶棚,然后又甘心情愿地在敞篷窝里经受雨打风吹的动荡和寒霜积雪的冷峭。旁边有一棵十多年前种的枣树,自从露露栓在下面,婆婆再没有收获过这棵树上的枣,秋天枣子红了时候,它三蹦两跳撞在树杆上,枣子纷纷落到它的身上,给它平静的生活添了几分热闹。它的地盘以前还是一马平川的,几年过去,便被它青春不安分地表达刨成了黄土丘陵。天下雨的时候,露露便在低洼处裹一身的泥水,滴滴答答傻萌萌地站在湿漉漉的天空下面,等待主人看到了关心一下它,哪怕是骂几句它的泼皮,给它青春寂寂的乡村生活增加一点声响。
不懂狗子的世界,但它的所作所为,常常让我们感动唏嘘。记得露露刚到乡下的时候,有一次婆婆进城看病,它居然不吃别人喂的食物。按我们的想法,它抗不过饥饿自然就会吃的,结果三四天过去了,它对面前的食物依然无动于衷。婆婆听到消息,便提前办了出院赶忙回乡给这只“犟驴”一样的狗救命去了。后来,家人轮流给它喂食,等它适应、认可了,才给了婆婆出门的机会。而我们每次回去,它总是给予最大的热情,紧着栓在它身上的铁链长度跃起腾空,脚下抛土扬尘,伸出长长的舌头发出“哈-哈-哈”的低唱——它是认得我们的,认得当初领养它的人。给它喂食时,它一边快速地吞咽城里人饭桌上剩下的肉骨头,还不忘用它湿润的鼻头轻轻地触碰我的手,偶尔舔一下我的手背,用无声的语言表达它的友好和喜悦。因为它的友善,我常常抚摸它的大脑袋,与它说它萌呆的小时候,它静卧在窝边,修长的前腿平行伸展,杏核一样漂亮的眼睛温柔地看着我,宁静而心满意足,而我心里也暖暖的。
这些年,为了孩子上学,婆婆身边的儿女陆续进城务工陪读伴学,婆婆常常一个人在家,每每我们担心时,婆婆总是硬气地说:“不怕,有露露呢!”露露果然也是厉害得法力无边,甚至六亲不认,婆婆同村的两位弟弟农闲时常常过来陪姐姐拉家常,只要他们进来,露露马上上岗,吠叫不止,婆婆一再告诉它“这是亲戚!”露露还是如见陌生人,继续它的工作。
而当年鼓动我们领养狗子的青年每每回来,一踏进院门,露露便热烈而兴奋地跳跃,一边发出低低的 “嘶嘶”声,恨不得挣脱链绳扑进青年的怀里。青年便闭了院门,解开露露的铁链,让它在小小的院落里撒欢跳跃。露露长期受禁锢的身躯自由游荡的时候,有几分倾斜,还有几分收不住,有时一下子就晃进了婆婆的花园里,婆婆珍爱的大丽花、芍药纷纷倒下,婆婆看着心疼,并不阻止,让露露奔放那么一会儿。
三.豆豆
豆豆是侄女三岁时婆婆养的小笨狗,当时家里有一只叫花花的狼狗在看家护院,在婆婆看来,养豆豆完全是抵不过小孙女的纠缠,权当给孙女买了个玩具。这个玩具最终变成了侄女的“妹妹”,每次吃饭时,侄女都先关照她的小豆豆吃上然后自己才吃,到后来,侄女走哪里,豆豆跟到那里,不离左右。
在我们眼里,它就是个小不点——个头小小,脑瓜、眼睛、耳朵都是小巧精致的。在农村广阔的天地里,它的存在既不是看家护院,又不能抓耗子撵鸟,仅仅是给当年三岁的孩童我们的侄女来做伴的。当年的孩童在七岁时便进城读书了,留下豆豆在乡下,似是而非的存在。它又是一只矮小而楚楚的母狗,常常被村子里的狗子追得满世界跑,有那么一次还怀了小崽,让婆婆一边骂一边给伺候 “月子”,还得想办法送走它的孩子们。因为这一系列的惹事,婆婆便将它栓了起来,高大威猛的露露栓在外院门口,豆豆在院内距离露露七八米远的地方。自此,外面游逛的狗子们再无机会跑进院里拈花惹草。
栓起来的豆豆不仅仅失去了与外面狗子胡作非为的自由,就连随婆婆串邻居、下菜院子、逛村街的从前也回不去了。它的身板越发瘦小了,嗓音变得更加细长尖锐,谨慎到从不放过从婆婆家院门口掠过的每一个影子。更多的时候,它踮着脚、竖着耳在听风听雨,听小主人回家的动静。待到小主人返城的时候,它落落寡欢的情绪中又突出地表达了殷勤和留恋,使得小主人把出院子的几步路走成了万水千山,杨柳依依般抹泪告别。而豆豆,每每都是哆嗦着两只小脚,挺直了身子,伸长脖子,两眼汪汪地盯着院外主人身影消失的那段土墙,久久地保持送别的姿势。
侄女高考前,十六岁的豆豆生病了,肚子下面长了一个瘤子,而且不思饮食,即便给露露大鱼大肉,它也懒得睁眼,不再计较。婆婆不敢给侄女传话,又怕豆豆有个万一不好给小丫头交待,全力以赴给豆豆病急乱用药,单做“病号饭”;得空还要与豆豆说说话,讲它最惦记的人儿马上高考它可不能掉链子。几天后,婆婆便传来“人家又活过来了”的讯息。垂垂老矣、奄奄一息的豆豆挣扎起身,又开始吃喝、吠叫,还恢复了眺望院门的姿势。
高考后,侄女速速下乡,每天陪伴豆豆,喂它食物,与它说道成长的故事。豆豆拖着比它的腰还要粗大的瘤子雀跃在侄女身旁,痛并快乐。
三个月后,侄女启程去他乡求学。就在侄女出门的当天,豆豆停止了一切饮食,也停止了弱弱低哑的叫声。次日黄昏,婆婆去看时,它已经僵在了自己的窝前,那个硕大的瘤子也破了,湿了一地。
婆婆在露露深切地注视下,将豆豆埋在外院的树荫下。而接下来的几天里,露露却不叫了。婆婆说以前院外有人经过,先是眼尖的豆豆警醒地叫起来,继而露露发威,才汇流成农村小院里“你用高声唱我用低音合”的热闹景象。现在豆豆不叫了,露露也没人给起唱了,婆婆的小院显得有点空旷、有点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