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医院的时候,我拄双拐,西风得以松开他搀扶的手。也是,搀着,像是病了两个人。而拄拐,不仅病人走得自由,呈现的状况也显得不那么严重,还能或多或少地看出些疾痛将去的迹象。
于是,我就这么自由地在门诊一楼明镜似的大厅地面上摔了一跤。西风迅速把我从狼狈的境地里捞了起来,扶我坐在一旁的长椅上,让我安之若素,无视别人投来的目光。然后他排队挂号、独自上楼替我找大夫开复查的处方去了。
我坐下的时候,这条长椅上只有我一个人。过了一会,来了爷孙俩。爷爷看了我一眼,又扫了周围一圈,对他的孙娃说:你就坐在这里等爷,哪里都不能去。
长条椅上,只有两个人:我和那个孩子。
孩子七八岁的样子,穿校服,佩戴红领巾,是从学校直接来的医院。我观察他的时候,他一直盯着爷爷的背影进了电梯,然后低头看他的脚。他的一只鞋带正好松开了,脚便有了玩具,晃来晃去甩鞋带。直到视线决定离开脚面,他也没有打算系一系这根有可能绊倒他的鞋带。期间,他一次次看向远处的电梯间,盼望着爷爷从那里走出来。接着,他开始玩自己的口袋,只见他一股脑将自己外衣的口袋全翻出来,令他失望的是除了四只口袋内衬,口袋里别无他物。但他还是无中生有找到了逗自己开心的玩法——双手同时伸进两侧的口袋,拽出内衬抖一下再塞回去,脑袋也跟着摇晃配合,反复了好多次。直到觉得无聊,也可能是累了,他的两只手才闲了下来。
他闲下来的时候,突然发现我还坐在那里。便偷偷地打量我,看我一眼,马上低下头扯自己的指甲,再紧张地抬头张望他爷爷回来没。我想,他此时一定在猜测:这个人是不是传说中拐骗小孩子的?后来,终于发现我身侧立着的拐杖,有一只脚还重重叠叠扎成了包裹不能着地。他好像放松了些,并生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情绪来,将身子向椅子中间微微移动了一下。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有一次我主动与一个独处的小孩说话,他的家长看见后急忙牵走了孩子,走开的时候还忙不迭地给孩子教导防骗知识。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我也不和陌生的孩子说话,尽管我们都是病人。看他瞧我的眼神稳定了些,建立了些许信任,我冲他友好地笑了笑,将自己挪到椅子边上,把椅子的大部分让给他。他马上明白我的意思,开始在椅子上左右滑动,做着尽快将自己的校裤磨破的工作。
很快,他对玩椅子也没了意思,我又不主动与他说话,他即刻恢复到最先落座时的状态,呆呆的,两只眼无望地望向电梯间。安静了不到两分钟,他又坐卧不宁了,似乎刚刚琢磨了什么事。他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那只散开的鞋带也跟着蹦跶了一下子。我动作夸张地假装系自己那只健康脚的鞋带,他瞄一眼,心领神会,马上蹲下笨笨地将松散的鞋带卷成一团塞进鞋帮。
整理工作结束后,他便忘了爷爷的嘱咐,开始到处行走。先跑到了五六米远的导诊台,围着圆形导诊台巡视了一圈,回来了。屁股刚落下又弹了起来,目的地还是导诊台。这次他没有转圈,而是站定了,瞅准护士小姐转身的瞬时,他踮脚抻胳膊拿到了高他半头的消毒液瓶子,往自己手心里挤几滴,又快快放回去,支棱着小手一溜烟小跑回来。我赶紧低头,假装玩手机什么也没有看到。余光里,他得意洋洋,两手举高高,将消毒液仔细地擦拭在手心手背,完了又顺势抹在衣服上。觉得惊险又好玩,他接二连三跑了几趟开展消毒工作,将两只小手儿消得白白净净,衣襟上也抹出了两片巴掌大小湿灰的印迹。
他的爷爷还没有来,他又无所事事了。只要爷爷没有来,在这个本该上学的日子里,他就一分钟也闲不下来。几经试探,他的胆子又大了些,路也越跑越远。跑过了挂号的地方,跑到了交费的地方,又溜达到取药的地方。几个窗口前,他或远或近都要驻足,一次次踮起脚看里面有什么、里面的人又在干什么。只要他离开椅子,我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生怕他逃离我的视线。有时,他埋没在排队的人流中,我看不见,心会提起来,等他晃悠出来了,还背着双手,煞有介事的,我的心才随之安稳下来。小布点的他忙活一阵,总要跑到椅子这边来,打个尖,与我照个面,然后再跑出去耍。而我,因为一直坐在这儿,不知不觉中对他担起了看护的责任。我盯他的空隙,时不时望几眼电梯间,竟然是盼他的爷爷早点回来领走他,我生怕他再生出点胆子会独自走出大门,或者摁开电梯钻进去……
就在他一趟趟跑来跑去周游医院门诊一楼的时候,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孩子,想起许多往事。记得有一次下班,还没走到家门口,隔壁单元的大妈便奔上来告状,说得赶紧管管你的孩子了,胆子大得上天呢。原来他身披窗帘布试图从二楼窗台跳下来当一次奥特曼,幸亏大妈发现及时制止;还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拎一只小桶,蛙声一片,里面据说是为小伙伴的奶奶抓的青蛙,因为小伙伴奶奶家的半田玉米地里有害虫,掀开盖子,奋勇爬出的却是癞蛤蟆;还有在学校里跑步太猛,撞坏墙角,头上也裂开了口子,医生在他的干嚎声里生猛地给缝了两针……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孩子与今天的这个孩子年龄相仿,同样没耳朵,一刻不消闲,时时让人揪着心。
终于,孩子的爷爷匆匆走了过来,孙娃也正好逛回来了。小家伙三步两步跺到爷爷跟前,乖巧又可爱,扯住爷爷的袖口,蹦蹦跳跳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