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叫吃饭,说有好东西让我尝尝。
神秘了半天,到了饭场,茶沏好,菜上桌,这些程序过后,才拿出她请客时说的“好东西”——几瓶叮叮当当响的橙味汽水。
朋友说:“你有多久没喝过这个宝贝了?”
我有多久没喝过它了?是工作之后有了爱美之心嫌它喝了更胖就不沾它了,还是更久远些?我一时说不清,总之很长一段时间里它在我的记忆中是失落掉的过往。
朋友说:“沏杯子里呗?”我说:“哪有这么复杂!”话音落下,便迫不急待地拎起汽水,一口气灌下半瓶,以牛饮的方式表达了我对橙味汽水的心心念念又好久不见。
小的时候,逢年过节,爸爸总要给我们每人几角几元,让我们各自管理。加上家里来客来亲戚,偶尔也会收获些见面礼。姊妹几个一人一个木箱,一把锁。我人小箱子也小,分东西的时候还不一定最少。常常,我的东西存不到箱子里,客观是因为箱子小,主观上我也不想什么都存下来放到变了味道才吃。对钱的态度也一样,手头有的时候,先买点自己渴望的零食放进肚里才安稳。姐姐不一样,她的箱子大,还有一枚精致的小钱包,好吃的、零花钱全都收纳了进去。做好这一切,她才掩实了被角踏实睡觉。然而她又睡得太踏实了,连住在一屋的人天天趁她做梦吃她的零食都没有发现。她翌日开箱检查,只一个劲地抓她鸡窝似的卷发,搞不清昨天上锁时箱子里到底是怎样的样貌。我从来不动她的零花钱,一方面考虑到吃了姐姐的零食再花人家的钱,有点不像亲妹妹的作为;另一方面还是忌惮姐姐发现了会追我打我,姐姐数学再不好,钱的数字肯定会记清楚的。我倒不怕她打我,她又追不上我,就算勉强追上了,又哪有力气打。追不上又打不着,她就站在那哭,我委实见不得,她一哭,我就后悔欺负了她。从我记事开始,她就长得瘦瘦弱弱,比我只高出一寸。后来我反而高出她了一寸,腰也比她壮了半尺。初中时看《红楼梦》,看完什么也没瞧出来,除了觉得那个林妹妹似曾相识。仔细一琢磨,那不就是我的这位小姐姐么。姐姐言语少,爱看书,作文老是被她的语文老师当范文。还特别爱哭,是那种抽抽答答没完没了的哭。当我琢磨她有多像林妹妹的时候,抬头一看,姐姐又在我家院子东南角哭成了一团,原来她刚刚掩埋了一只死掉的小鸭子。看她为一只养不大又吃不成肉的鸭子哭成这样,从那刻起,我决定再不偷开她的箱子惹她挠头发了。
我不动姐姐的钱,姐姐却总是省下来给我。小心翼翼地捏出那么几张纸币,摩挲了又摩挲,有了热度才递给我。我很快便将它们变成了食物,几块桃酥,一缸沙枣,冰棍,汽水,就连两分钱一块的方糖也单独买来吃。同学的母亲在门市部外面一侧摆摊卖瓜籽沙枣,放学时凑够五分钱,我就过去找她。一声“阿姨”,阿姨便认出了我,尖尖一缸沙枣,有时还让我张开另一侧的衣兜抓一把瓜籽友情赠送。还有一位同学的母亲到了夏天便推个小车走街串巷卖棉被里裹着的冰棍,也是五分钱一支,我常常纠结这五分钱到底到哪个阿姨跟前去花?我衣兜里常驻的也只有五分钱,来不及凑个大数目,就让我纠结地花掉了。
而喝汽水,自然是富到流油的时候才有的事。比如我的老闺蜜过生日或是有其他的什么好事,我就能沾上她的光,跟上美美地喝一瓶。有时也可能是一瓶半,闺蜜单薄的身体以及小心翼翼的胃,有时候一瓶冰冰的汽水会让她为难,我连忙帮她完成任务,好把喝空了的瓶子及时退回去;还比如,期中期末考试我万一考得了班上的前五名,爸爸会私下里塞给我五角钱,我立即兑现成汽水,阔气地一口气喝两瓶。本来可以多考几次多喝几瓶的,可惜那时候待的总是实验班,费九牛之力才能勉强考到前面,而我又常常皮猴一般贪玩,因为奖励而喝上汽水的事也只是偶尔发生;再就是春节的时候,手里有成把压岁的小票子,吃饱了饭再与姊妹们溜达逛街,走一路喝一路的冰茬子汽水,然后热火朝天地跟着闹社火,那样的年过得满足而有味道,幸福得不能用语言表达。
现在的孩子也喝汽水,但已是此一时彼一时了。他们的饮品太多了,不像我们喝得单一而没有后顾之忧,他们喝了就不好好吃饭了。搁在几十年前,不好好吃饭是什么意思?我们的家长从来就没有过这样的担忧。我们天天盯的都是食物在哪里,怎么能够多吃一点。父母操心的是怎么弄到更多的食物,以供养我们一天天长大的身体和永远填不满的胃。我们不知道抑郁是什么,把少年维特的烦恼拿来强说自己的秋心。父母也不用担心哪个孩子会焦虑,我们最青春的叛逆就是自个儿到外面逛一阵子,错过一、二顿饭,饿极了自己回来。回来还要迎接劈头盖脸的责骂,之后给什么吃什么,一点都不“作”,之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该干啥就干啥,谁会有时间理会你的情绪?学会自己疗伤,是我们在大家庭里成长必须掌握的技能,没有人时刻跟着你关心你成长的烦恼。再说那些烦恼再过几年、或者几个月、没准就几天都会烟消云散,治与不治、关注与否结果都一样,都会成为一阵子风刮过。不像现在,一个孩子,或者两个,寄予了一大家子的希望,付诸了过多的精力,父母焦虑,孩子也被包裹得密不透风。父母们孜孜不倦地学习各种育儿经,与起跑线较劲,做着各种揠苖助长的实验,好像人类是这几年才繁衍出来的动物。
教育孩子已经与过去大相径庭了,而橙味汽水却还是当初的味道,委实不易。不同的是,现在人们在喝的时候多半会插个塑料吸管,一口一口的啜,不但不会被呛着,还显得那么城市、那么文静,与进步了的社会文明保持了一致。然后再看他们哗啦啦收拾瓶子,再将吸管一扫进了垃圾箱,我就止不住地怀念那个把塑料当宝贝的时代。塑料是上世纪初才发现发明的高分子化合物,在我小时候的西北小城,更是难得一见。当年要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塑料袋,得到大商店专门去买,而且价格也不亲民。好不容易拥有一只,每天上学都用来装馒头、装土豆、装胡萝卜,周末用水冲冲,依然透明耐实。接着再用,反复多次,直到破了,还要剪成碎条代替鸡毛做毽子,不能随便就让它寿终正寝。不知什么时候,一夜之间,塑料制品花花绿绿地布满了世界,且不说工业时代它在各个领域做出的贡献,仅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它就轻而易举地替代了我们用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家什,不可救药地成了一切物品的外衣。接着,它的可塑性以及应用的价值被更为广泛地开发出来,短短一百年,便成了恶贯满盈的“白色污染”。自然无法降解加上我们对它的始乱终弃使得它不仅一次次酿成动物死亡之悲剧,还公然成了人类的第一号天敌,是限了又限还限制不住的恶梦。许多事情又何尝不是这样,过犹不及,就像人类与塑料的过往,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厌弃它又离不开还战战兢兢的状态。
与塑料吸管一同进入垃圾箱的,还有我们拎瓜籽、水果的塑料袋,它们明明还能接着再使用几次,但还是被服务员面无表情地伙同着果皮烟蒂一同收了去。这些塑料们接下来也许会汇合到春天的风里,携着沙,裹着尘,迎面扑将过来,打在我们迎春的脸上。
那时,也许我正在回味橙味汽水,还在天马行空地联想,间或惦念那些个回不去的旧时光。一切,都是见惯了的视而不见,平常的不能再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