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姐生病,我们两个妹妹结伴前往陪伴。
出院没几天,乐姐便按捺不住,要去菜场买菜。不是她非要去,是她非要去结帐。她发现自己放在门口供我们买菜的钱纹丝不动,并没有花出去,便决定带病亲征督战,美其名曰“也顺便出去活动活动”。
乐姐微微倾着身子随在我身边,她的伤口还没有长好,时时不自禁地用手肘护住一点。她还疼着的病并不影响她抢着付钱的灵敏度,只见她一手捏现金,一手持手机,相机行事。几样菜买下来,我发现自己在抢着付钱方面,远远不如身旁这位病人。在我扫二维码的那一小会,乐姐的钱已递进了卖菜大姐大哥的手里。自从我有了一些外债后,姐姐除了给我当债主,还怕我给她花钱,更怕我舍不得给自己花钱。在一起,包括抢着付帐的同时,她都要孜孜不倦地劝我不要有负担,要对自己好点,仿佛我有自虐倾向。此外,姐姐还不忘教导我不要虚度芳华,老拿她认识的张老师王医生来给我树榜样,说我还小,要充实每一天,做更好的自己;而说着说着,又指明了让我看养生节目,让我照单全收,提前建设美好的晚年生活……我和姐姐时而并肩,时而一前一后,她的话,断断续续地进入我的耳朵,我也断断续续地随声附和,并不认真去听。这些话,也许在明天,或许就在今晚,她准会再给我重复一遍,我也会继续心不在焉的附和,有些声音也会落在心底,生根发芽对我往后的生活发挥指导作用。
这是比我大八岁的姐姐,在我长大的一路上,她仿佛一直比我大一辈。十几岁便早早招工替父母扛责任,父母去世后更是把自己当家长。除了自己的小家,隔空便操心弟弟妹妹们的事,给这个买件衣服,给那个的孩子塞点钱。有些家务事,姐姐关心过来的时候,我们会因为意见不同摔掉她的电话,怨她多管闲事,并不理会她的拳拳之心。常常,电话那头的她会哭,埋怨自己说话急了,表达的真实意思并不是语言里我们听到的意思,说一千道一万,她只希望我们过得好,像父母期望孩子一样的心情。电话这头,我们五味杂陈,也埋怨自己,为什么要顶撞她,她即将六十,她是从十六岁开始便为我们操心的呀。
亚姐早已不见了踪影,五十多岁的她要与小孙女赛跑,而且你越快小家伙越发兴奋,跑得更狂野。亚姐纠结在跑快了形成快赶快、跑慢了又生怕抓不住的情势中。她的腰一直不好,跑起来身子有点僵直,还要躲避菜场拎兜提袋的大妈大叔们。她的眼睛也不太好,有一年说眼睛得了什么病,后来又不了了之,但她看东西总有那么一点不对劲,有时候放东西轻一下重一下的,我便怀疑她的眼睛还有问题。但她自述好了!我们姐妹三个在今年的这个时候再聚,亚姐却成了最健康、最顶用的那个。除了在菜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里追赶小孩子,她每天中午还要陪精力旺盛的小孙女做游戏、讲故事,等到我睡醒接班,她又到厨房洗菜弄面,准备晚饭。病号、小孩子、辛苦上班的青年人,一大家子,晚饭是全家最重要的一顿饭,亚姐要兼顾各方,让大家各取所爱,吃得开心,还不要造成浪费。我偶尔帮忙,跟着她学会了好几道菜,晚上便电话给西风和儿子,说等回家做给他们吃,因为那里有亚姐专注做饭几十年的经验,是真正只有家里才能吃到的味道。
亚姐喜欢清静,朋友只有寥寥几个,都是一辈子的深交。饮食更是清淡,她每次做完了荤菜,自己只拈一二片尝尝味道。她吃饭速度又很慢,坐在桌子角上,只吃够着的菜,还得我劝,我大咧咧地夹几筷子菜给她,发现她居然在用公筷,执行得跟电视广告得一模一样。等我跟她到厨房,悄悄问她,公筷为哪般?她说和孩子们一起吃,讲究些好。姐姐一辈子谨小慎微,时时考虑别人的感受,心里总是装的别人。她把自己的生活消费降到最低,却总记得姊妹们以及孩子们的生日,每个人的生日总能得到她的祝福,顺便发来一个小红包,让我们在来到这个世界的日子里总有亲人惦记,心生感动。每年都是。
等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从前几天开始,乐姐就开始捂着刀口翻箱倒柜干力气活,搬出她的衣物、外甥女的化妆品,让我们挑,说看上哪个就送给我们。我们不要,她还要生气,说嫌弃了她。于是我挑了她最贵的一条裙子,想与她开开玩笑。结果,我离开时那条裙子便装进了我的行李箱,说你喜欢就拿去穿,你不穿了再给我带回来。这是舍得又舍不得,生怕我穿几天新鲜劲过了就要把她的心爱之物弃若敝屣。而给亚姐送这送那的过程,都有点强人所难了。亚姐认为乐姐年龄最大,小时候吃的苦最多,更应该好好对待自己,而不是把心思全在孩子和姊妹们身上,所以乐姐给她东西她并不好好表态,推三推四,总拿自己的包小装不下为由。结果乐姐找出一只皮箱来,亚姐又为难偌大的箱子自己搬不动。乐姐坚持非要送,硬是给她增加了一个提包。乐姐说,你不要犟,我给你的,你拿上就对了。亚姐就再没有犟,眼瞅着乐姐给她装了衣物、补品、化妆品,末了还有袜子、发箍一类的小物件儿塞进了包包的角角落落。此外,乐姐还必须要在外面招呼我们一顿,觉得那样才算正式送我们。于是我们冒着大风大雨风雨无阻地到姐姐念叨了几十遍的馆子里吃饭。吃饭时,乐姐看我们吃,她的病并不能吃她今天要请的饭。也不要紧,她的目的本来就是让我们吃好、吃开心,她吃不吃并没往自己心里去。路过服装店、杂货店,我和亚姐忍不住又买了东西,乐姐依然大包大揽地替我们全付了。整个过程,好像给我们多多花钱才能好好表达她依依不舍的情绪。乐姐的退休工资其实也只有区区几千块,她平时舍不得花,买几元的菜都得左右比价,出门能步行的时候坚决不坐车,坐车也多半选择实惠环保的公交车。而与我们在一起,姐姐就丢了自己一贯的俭朴作风,尽情地铺排,花钱突然变成了开心的事了。
临别那天,乐姐为我们两个妹妹梳了花辫,头顶还特地别了满钻的发夹,闪闪亮亮的。姐姐一边梳头一边安顿我们两个五十多岁的妹妹说:你们还年轻,现在社会这么好,一定要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生活!
吃过饺子,我和乐姐先送亚姐坐火车,再送我。在地铁站,乐姐转身回去的时候,我不敢多看她的背影,生怕自己先落了泪。
再见,我的姐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