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他们是生命对于自身渴望而诞生的孩子,他们藉助你来到这个世界,却非因你而来,他们在你身旁,却并不属于你……因为他们的灵魂属于明天,属于你做梦也无法达到的明天……
——摘自纪伯伦的散文诗《致孩子》
“儿子,你爸让我去看看你。你是怎么想的?”西风几次催促,我终于在电话里与青年商量去看望他的事。
“你来就来呗,还客气上了?”青年在电话那头笑着说。
“那你是忙是闲啊,去了会不会打扰到你?”自从孩子长大后,当娘的说话总是觉得气短。
“老妈,您尽管来就是了,您老人家来了,我说啥也得闲着呀!”青年不但用了敬语,还捎带了我能听得懂的语言风格,言下之意:忙是忙,但不是非要忙,而且你就赶紧来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挂了电话,马上订票。去年十二月,我因为骨折住进了医院,青年除了天天电话问候,最终放心不下在元旦期间匆匆赶回来探视了几眼他生病卧床的妈妈。春节,他响应国家的号召“就地过年”,第一次独自在异乡过了一个以外卖吃饱不饿的春节,以致我和西风每每三盘子四碗吃饭总觉得味道不如了以前,心里惦记又无能为力。转眼六个月过去,心心念念,又怎能不期望相见呢?
订好了票,我便开始琢磨给青年带点什么东西。好像算准了似的,手机“嘟噜”声响——“拜托,什么东西都不要带,轻装出行”几个字便跃然屏上。好吧,正好不用再费脑子想事情了。
见到青年的时候,我空手而来,他却客气地拎一兜水果热情迎接,说借着娘亲大人的到来也顺便改善一下自己贫困交加的生活。到了住处,已是凌晨,按照青年的计划还要带我打车出去吃接风的饭,我说今天都已吃过三顿了。青年坚持要吃个外卖,老妈车马劳顿辛苦一天赶路怎么也得吃饱了休息。在等外卖的时候,青年连忙洗水果让我吃。我看他洗水果就像蜻蜓点水,那些盛在塑料透明盒子里的果果们并不经过浸泡,只在水龙头下面哗啦一下就端到了桌上。我小心翼翼地问:“这就洗干净了?”青年说:“是啊,我就这样洗了吃的,从来没闹过肚子。”也是,捡垃圾吃的流浪汉好像也不太坏肚子,适应了就好。青年见我还顾虑重重,准备再返工重洗,我赶紧拈出一枚带叶的杨梅说:“没事,你妈就是穷讲究。”外卖还没有送到,青年用来招待我的水果,已被他自己吃了一多半,而且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我说:“你吃这么多,是好久没吃过水果么?”青年说:“吃过,但没吃过这么贵的。”也是,只有妈妈来了,才有好日子过。我说:“水果很贵么?”青年说:“肯定呀,啥都贵。”我心里暗自思量:没钱,肯定啥都贵了。接着青年给冰箱通了电,我惊讶地问:“冰箱就这么摆着,没在用啊?”青年说:“以前又没有水果,开通了也是白费电。”听这话,有几分心酸,还莫名其妙地感动。这家伙,怎么感觉像旧社会过年才吃顿饱饭似的。
外卖到来,为了不辜负青年让我吃口热饭的好意,我硬着头皮在深更半夜吃了七八个大馄饨,又美美地喝了几口汤,说:“妈妈实在吃不动了。”青年接过碗:“没事,这些我可以吃掉。”看他埋头津津有味地吃半碗已经泡软的外卖馄饨,我的眼里全是生生咽下去的泪水。自小长大,家里尽管偶尔也闹经济危机,但供应他的饭食水果都是尽量的,他也总是在我们之前先端碗、先品尝各种新鲜或者贵而少的食物。而在他离开家异乡读书工作的八年,他增长的不仅仅是知识、阅历,还有对生活更多的理解和对父母枝枝叶叶的关心。
翌日,在青年“老妈来了,说啥也得腾出一天时间陪吃陪逛”的主旨下,我们顶着大太阳一起逛街。出门,就乘坐出行交通工具方面,青年的意思是打车方便,可以省下脚力和时间用在商场溜达、西湖边上坐坐,我力争乘坐公交车——打车虽然方便,但花钱多,而且视野也不够开阔。青年说:“坐公交是不错,就怕你的脚上下车万一有个闪失,得不偿失呀。”原来青年考虑得更多,处处为我着想。期间坐过一次公交车之后,我不再与他争了,由他一路打车,我只负责看好我的钱包。
一路上,但凡步行,青年总是引我走在人行道上,到了人车混合的路上,总是把安全的一侧留给我,还时时揽住我的肩膀让路给后面着急跑路的电动车;上下扶梯的时候,他先站在下一级梯子上用手肘挡着一点,生怕我平衡不好踩空下去。到了声音鼎沸人头攒动的地方,他便给我介绍这儿人为什么多,于是我发现年轻人多的地方多半是网红店,带孩子的则围观树上攀高蹿低的松鼠,像我般年龄的,如有扎堆,十有八九遇到了折扣店;好不容易到了人少的地方,我说:“这里又干净,人还少。”青年笑了,说:“老妈,因为这里聚集的都是奢侈品店呀。”“哦,那我们快走吧。”“看,这就是人为啥少的原因呀。”娘俩哈哈大笑,也与生活中的大多数一样,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与我们无关。
吃过杭帮菜,青年还是有点遗憾,说还是咱们家乡的饭菜好吃。我说那是你想家了。于是娘俩掰着日历算他什么时候能回家,回来能待几天,这几天里分别吃些啥,娘俩空中楼阁般地商量了半天,结果青年一句:“唉,不知道到时候能不能如期回去?”语言里全是惆怅。
接下的几天里,青年上班后,我便萌发了母爱的力量,开始在他的房间里找点活干。然而,他的衣柜里,冬装以及春秋的衣裤均已收拾起来了,一想到出门前家里的衣服还春夏秋冬四季不分地胡乱挂在柜子内外,觉得青年的整理工作就像他的专业,细致有序,完全不同于他的父母亲。他的所有东西各有收纳,整齐摆放在柜子里或者大大小小的盒子里,就连喝水的杯子也随手置于高高的橱柜里。桌面、地面除了猫咪新褪的灰白毛发,再无可清洁的地方,我试着运转了一下他新购的吸尘器,三四十平米的小房间加上旮旯拐角的除尘,也不过半个小时便清扫干净了。再逗逗猫咪,人家也不太招惹我,爱理不理的样子,我除了给它喂限量吃的食物再也无法唤起它对我的搭理。猫咪攀住我的手吃得很欢实,但我又不敢多喂,怕猫咪吃坏了还得耽误青年带它上医院。转来转去再无干事,突然发现青年棉制的半袖多被猫毛沾染,于是便像失业工人找到了工作,一件件从柜子里搜罗出来,铺平除尘滚毛,再挂进去,包裹起来,以防这只调皮的猫子蹿进去捣蛋把我的工作业绩毁于一旦。再后来,我做的工作估计连青年也发现不了,诸如将他的牙膏从尾部挤到前段,抠掉快递箱子上的姓名和电话,鞋子从储物箱里拿出来清洁后再放回去……我按照他父亲大人的指挥千里迢迢过来关心青年,总得有点实际行动,付出一点劳动以彰显母爱之无处不在。
青年下午回家,我们娘俩便出去逛吃逛吃,反正走到哪里都是青年付款,我只是跟着与他商量哪里逛、吃什么。晚上回去向西风远程汇报一天里的收获,西风一看孩妈再多住几天,估计他儿的钱包会被掏空。赶紧给青年拨了专款过来。又单独给我电话,让我在外面吃饭也殷勤些付账,特别强调回去之前一定请青年好好“搓一顿”,大意是儿子吃什么就吃什么,让他尽情吃。于是,在“六一”儿童节那天,我们跟在儿童及其家长长长的队伍后面,排队一个多小时吃了一顿饭。中间我不停地给青年夹菜,频繁询问他还想吃什么,反正这次花的是妈妈的钱。青年却说:“下午饭么,吃差不多就可以了。”偏偏没有表现出吃得饱饱的态度来,也罢,我在他小的时候也没怎么好好陪他过过儿童节,这天刚好凑巧,也不要太过饱满,就算些微弥补一下以前欠下的功课吧。
饭后,青年给他的爸爸买了糕点、男士护肤品(说某人太不讲究,回去监督用上)……走出商场,天空正好飘了丝丝细雨,娘俩撑在一个伞里,说了许多话,一直聊到他的朋友远程唤他赶紧加入游戏队伍。晚上,听他与几个天南地北的发小枪林弹雨紧张地玩游戏,用家乡话开着轻松的玩笑,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几个在客厅里通宵打游戏,我们或者到姊妹家借宿,或者闭在卧室里睡觉,并不打扰他们。
转天,我启程回家,青年打了价格贵一点的车子,笑着说:“妈,用专车送你的哦!”我心里虽然有点舍不得,想想他没有钱了他的爸妈比他还着急,但还是说:“挺好啊,妈就喜欢吃上等的饭,坐高级的车。”路上我又提醒他注意这个操心那个,最后还总结了三点,一二三地罗列了一遍,让他牢记心头并努力实践。青年连连点头称是,但表情看上去并没怎么往心里去。到了机场,突然想起,还有一点没加进去,连忙编辑成文字,按了“发送”,青年回复了一个表情“哦”,估计又是付诸东流了。然后反过来叮嘱我在机场吃点东西,我比价了六十元一碗的牛肉面后,选择了同价的蟹黄包。包子的味道像是昨天,旧了的感觉,还是拍了图,让青年看见认真对待自己的妈妈。
傍晚回到家,与西风滔滔不绝说这一路,突然发现在与青年分别时,只顾强调那三条,居然忘记了实实地拥抱他,怪不得空落落的,像丢了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