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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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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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韭菜盒子的笙歌

四月芳菲的时候,也是韭菜最好的季节。至少位于黄河之西,且又夹处在青藏高原北缘的祁连山脉与内蒙古高原南缘隆起的走廊北山之间的那个狭长地带里的人们,迎来了他们吃韭菜盒子的味道时刻。

我自小就生活在这个狭长的走廊里,从西头到东头,成年后又兜到了中间,韭菜盒子的记忆,贯穿了河西走廊各处的大同小异。

1.

小的时候,一年至少能吃上一次韭菜盒子。一般在清明前后,韭菜刚刚下来,再等几天,等它的价格降一降再亲民一些,但还在头茬的时候,母亲便将烙韭菜盒子这项开春以后孩子们天天惦念的工程提上日程。面粉用“八五”粉,也是家中最常吃的面粉,不白不黑,用来做素馅的韭菜盒子刚刚好。再白一点的面粉,用一方布袋精装起来,搁在贴近屋顶的地方,除了过年节和家中来了贵客,我们一般见不到。我家青少年多,都是能吃饭拔个的年纪,粮店里定期定量供应的 “八五”粉,根本不够吃,每天有一顿还须夹杂黑面、煮红煮片之类的粗粮。春回大地,做一顿绿意盎然的韭菜盒子,是踏着 “盼望着,盼望着,春天来了”的节奏对美好春天的热烈迎接,也是这个季节对我们吃了一冬天腌菜、土豆白菜饥肠胃的亲切慰问。

韭菜是限量版的,不像现在丰盛的可以随意用来拌凉菜、炒鸡蛋,也不会家常到夹杂到肉丝、土豆丝中间被唤为“家常小炒肉”,它要与面粉合作,是一顿正经的饭,是孩子们盼望了许久成年后又会常常惦念的春天故事。

只见妈妈小心翼翼地从柜角摸出两枚鸡蛋,打进碗里搅啊搅,仿佛多搅一搅鸡蛋就会涨满碗。我们围了过去,姐姐捣一下我,让我开必定会挨骂的口:“妈,这么多人,两个鸡蛋够吗?”“韭菜盒子,又不是鸡蛋饼,怎么能不够?”“可鸡蛋多了更香啊!”“我不知道鸡蛋多油多香么!……吃了这顿还吃不吃下顿?”妈妈不仅口气严厉,还抬头越过我瞪了一眼我的幕后主使,意思是小的不懂事大的也不知好歹么!姐姐赶紧撤退,留下我缠着让妈妈再打上一个鸡蛋,就一个!妈妈叹了一口气,又从柜子里摸出一个鸡蛋。

好不容易等到韭菜盒子出锅,个个小巧玲珑,薄薄的面饼透出嫩嫩的绿。我们围在火炉旁边,一人五个八个的吃,妈妈满头大汗,供应不及,一边骂我们都是饿死鬼变的,一边手脚麻利地添火、翻锅,抽空还叮嘱“晾凉了再吃,不要烫伤了嘴巴!”等到我们都吃饱了,留一份等爸爸,妈妈这才吃。吃着吃着,她突然说:“你们没吃出来吗?”“怎么了?”我们齐声问到。“盐淡了呀。”“我的妈妈呀,盐不淡,是鸡蛋太少了!”说完我们便一溜烟不见了,留下妈妈一个人弥漫在满屋子的韭菜味道里。

如今,妈妈早已离我们而去,留给我们的,是镜子里越来越像她的眉眼。还有无尽的回忆,在最平常的一餐一饭中,时时想起妈妈,思念困难时期妈妈留给我们的香甜味道。

2.

婆婆做的韭菜盒子与记忆里妈妈烙的又不一样。

婆婆家地处河西走廊产粮基地,土地肥沃。每年夏秋回去,村道上、县道上“突突突”、“忽隆隆”过来过去的,不是农忙的拖拉机,就是几十吨长途运输的大卡车。除了小麦、玉米,东去南下的还有白菜、红笋、甘蓝、菜花……正是,孩子们大多孔雀东南飞了,北方大片的土地机械化种植的粮食、蔬菜也一应向东南。有着这样的土壤,加上农家肥和化学肥料双管齐下,婆婆的菜园子内容丰富,想吃啥就点一方籽,偶尔还到隔壁王大妈家摘一把自家地里没有的菜。比如韭菜,每年春天,它们首当其冲,密密匝匝地占据菜园的一角。破土后,它们一天一个长势,起初,只采一撮用来调理饭菜的绿意,再一天,便能独当一面单独成菜了。这时候,婆婆便开始惦念她外地工作的儿女了。

等我们进家门,婆婆已烙好了韭菜盒子。刚一落座,婆婆便端上来,韭菜盒子温热,我们迫不及待地吃起来。中间,婆婆起身给我们沏一杯白糖绿叶茶,让我们吃一二个停下来茶歇。“还是老妈的韭菜盒子最好吃!”“肯定啊,老妈昨天就开始准备了!”岂止是昨天,昨天只是发面而已。在这之前,得从面粉、鸡蛋以及韭菜说起,它们都是婆婆的劳动果实,自家小麦磨的面粉清香劲道,后院溜达的小鸡妈下的蛋黄又嫩,沾着清晨露水的韭菜矮小而健壮……在这个小小的面盒盒里,包进去的是婆婆的勤劳、是对孩子们的心心念念。

婆婆烙的韭菜盒子个头大,一个足有我家的两个大。记得第一次吃,我嫌太大了,便快人快语地提了意见。等到了厨房,才发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厨房的大案板上,整整齐齐码满了韭菜盒子,旁边的盆里还有待包的面团和菜馅。婆婆说,你们走的时候带一些送给朋友们,我再烙一些晚点给舅舅和姑妈家捎去。婆婆不仅仅是我们的长辈,她还是长姐、老嫂,她的心里,除了自己的儿女,还有兄弟和姑姐妹。半个世纪来,无论家里条件怎样,到了年节,婆婆要么招唤姊妹们到家里团聚,要么辛苦几天做食物分发给各家,就像这一枚枚韭菜盒子,把婆家、娘家的姊妹几代人紧紧地团结在一起。

3.

而我学会做韭菜盒子,才是今年春天的时候。吃了姐姐亲手做的,觉得味道又不一样。于是跟她进厨房,让她手把手地教我。姐姐十五岁离开家读书工作,之后我们聚少离多,知道她的饭菜好,但从没有吃过她做的韭菜盒子。直到这几年孩子们陆续走上工作岗位,姐姐退休以后,才有了这次品尝和学习的机会。

接下来我便进行了一次独立完成作业。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积极地来到早市买新鲜韭菜。“姑娘,今天早晨才割的。买一把?”卖菜大姐手上还带着新鲜的泥土,看上去也比我大不了几岁,看我穿得光鲜,便自抬了辈分。“这种韭菜做菜盒子是不是太嫩了?”最近,我在买菜的时候注重学习,对症下药,对做菜取材有了一定的要求。“这就是做韭菜盒子的呀,不信你回家试试,不好吃明早过来我退你钱!”大姐对自己的韭菜信心满满。

回家,按照姐姐的指导,我先洗菜控水,闲置多年的控水篮终于使用了一次(年轻的时候,对未来充满许多的期许,见啥买啥,又束之高阁)。控水篮挂在水龙头把柄上晃晃悠悠,韭菜滴滴答答落水。在淡淡的韭菜香味里我开始烫面,一股热浪,一片水雾,一阵面粉的翻腾。有点惊心动魄,又有点手舞足蹈,好在有西风辅助,我终于烫好了面。接下来就该炒鸡蛋了,先用陇南花椒过油,再一颗颗滤出,关小火,黄亮的蛋液倾碗落下,“噗噗”地鼓起再伏倒,却不会溅起油渍。这也是我爱炒鸡蛋的原因,除了味道美丽,还喜欢它的简单易行,以及视觉上的享受。

姐姐在授课时特别叮咛韭菜一定不要切太碎,碎了留不住味道;拌馅前用油锁水,也是为了留住味道;如果再添点民乐粉丝、康县木耳、舟山虾皮助力,味道会更丰富……我依葫芦画瓢,居然做成了。咬开甜香的面皮,呈现在眼前的是五彩缤纷味美鲜香的馅。西风一言不发,吃了一个又一个……

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来,说:“儿子回来了,你再做一顿给他解解馋!”

这就是韭菜盒子,是我们每一代河西走廊乡亲都思念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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