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电脑,屏幕上自动跳出一行字——人世间,酸甜苦辣,若长良川……
1.
1975年,在人类第一列火车开出145年后,我家从父亲下放的山村搬迁到公社所在地,搬家用的是马拉大车。那时我年龄碎小,不记事。稍稍年长一点,每次照镜子都能看到自己脸颊侧面有一处似隐似现的旧伤,又刚好不在酒窝的地方。问姐姐们我到底是怎么毁了容的,她们却笑成了一团,幸灾乐祸地向我描述了当年的那次马拉大车翻车事故——当车行至一处河滩路,路途颠簸,本来坐在车上的她们全都下车减轻重量,唯独我,因为是老小,继续高高坐在行李上面享受待遇。不曾预料到的是,途中马儿受到惊吓,掀翻了车,也把我摔了下来,脸面不偏不倚刚好垫在一枚石子上。
我第一次在路上,就这样被石子垫了一下,没有伤口,却留下终身带着的印迹。
2.
能够利索走长路后,便有了机会跟父母回老家。去之前,先写一封长长的信,等出门了这边还要给老家打电报,老家人便开始预计到达时间,天天派人赶毛驴车到县城车站接我们。而在路上的我们,要先坐班车到张掖,在表舅家借宿一晚。表舅家门口有一长溜大树,我每次出门总找不回去,觉得城里的人家门口都一模一样。成年后的许多年里,我常常做一个梦,找不到家,家就迷失在这样的一排排大树当中。第二天一早,表舅弟兄仨骑车送我们到火车站,车前挂满了提包,车后还要捎上出门人。记得路过一个门市部,惊奇地发现城里居然有专门修钢笔的摊位。我正好有姐姐用坏舍不得扔转而下放给我的一枝苞米钢笔,赶紧央求停车。表舅呵呵一笑,说那你就去不了老家啰,不敢再吱声,眼睁睁地瞅着那个修理摊距离我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转弯的地方。
待到肩扛怀抱大包小袋挤上火车,找个地方站稳当,才开始睁大眼睛瞧火车上的外面世界。车上南来北往的人,不仅穿的好,说话绵绵软软也十分好听,还常常吃各样的东西。而我们脸上挂着“红二团”,站在走廊里,双手紧紧牵着包带,包里装着一沓烙饼——就这都是母亲出门前精心准备的“穷家富路”白面饼。过了几站,火车上的人越来越多,个头小小的我们差不多要被挤散的时候,好心人指引我们到餐厅。餐厅里除了遗留的饭香味道,还有马上要供应的晚饭。母亲拽我们离开,但我们的脚底都抹了粘胶,并不能移动,最终迫使母亲买了一份红烧肉米饭。母亲小心翼翼地将这份饭分成三份,装进我们各自的搪瓷缸里,我们像模像样地坐在铺着白色桌布的餐桌上,在火车前进轰隆隆的伴奏声里,细细品味那半缸有温度的肉饭,吃出了世界上最美的滋味。
以后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吃过火车餐厅里的饭,只保留当年最好的滋味在心头,那不仅是饭食的味道,也是母亲留给我的味道和念想。
3.
十八岁以后,开始一个人行走。每年开学放假都是惊心动魄的辗转,路途四十多小时的奔波,中途还要转车。有时离开学校三四天了,却还在路上耽搁,因为没有便利的通讯设备,家人并不担心。等回到家轻描淡写叙述路途之险峻,父亲才担心地一宿一宿睡不着。
印象最深刻的莫过于1992年暑假回家,从学校到家,整整走了六天。先是耽误在郑州,火车需要在中转站签章,排了几十米的长队,好不容易签了章,跑到到放行处,却发现火车刚刚开走。不敢离开放行的通道,就地坐在自己的行李包上,等待最近的西去火车。到后来,人越来越多,密密挨挨地挤在通道里。等到放行的栏杆打开,潮水般涌入的人流冲散了我和室友,我一路奔跑,一边大声疾呼地喊着她的名字,耳边嗡嗡地全是拥拥攘攘的声音。浑然不知地被人流裹挟着上了火车,伸长脖子向外张望,蓦然回头,却看见室友就在五米开外,她也被挤上来了!牵住手,眼泪汗水淌了一脸,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
到了宝鸡,还在睡梦中的我们被通知要下车等候。睁大惺忪睡眼,赶紧收拾东西,摸黑爬下火车,磕磕绊绊颠顿到火车站等天明。困顿一夜,第二天并未得到能够顺利回家的好消息。车站通知路损严重,估计修路得好几天。我和室友饿着肚子开始算账,坐等需要几多花费,转折坐汽车又需要多少?我们一遍遍打听消息,铁路大概什么时候修好,长途汽车车费多少,到了天水能否继续用原来的车票坐火车……每打听一轮消息,我俩便头对头开始计划时间、计算手头的余钱够不够。反复论证的结果是,只能勉强凑路费到家。三天前当我们兴高采烈地离开校园时,只带了三天的食物。而在此刻,我们却滞留在千里之外的陕西。
宝鸡到天水到底有多远,之前坐火车时都是在睡梦中错过,但等到买汽车票的时候,才知道真的很远。远到火车停运,汽运坐地起价,买完车票,我的钱包里所剩无几。再后来,我怀揣几块钱又走了三天的路,一路又饿又累又害怕,其过程不忍赘述。个中的难,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当我们几个好同事坐在餐桌上饭饱酒饮之时,大家纷纷忆苦思甜,只一人不言语。过后我问他,是不开心么?他说,太苦了,不想再忆起。
当我半夜敲开家门,父亲劈头盖脸便骂我一个姑娘家怎能半夜三更赶路,语言里表达的全是担心。我不敢告诉他,我的衣兜里,只有二角钱了。
参加工作以后,再出门,更多的是享受生活。生活越好,越是常常念及父母,回忆在父母的陪伴下走过的山一程水一程,一路上吃再多的苦,有再多的无奈,终归觉得是在甘心情愿的回家路上。
孩子成年后,也选择了远方。而我守在这里,又变成了他甘心情愿的迢迢回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