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早餐,从以前各自打游击想吃啥就吃啥的自由散漫,终于慢慢回归到自家的餐桌上。
吸引我们回来的因素诸多,除了人到中年渐行渐弱的肠胃以外,还有那张开阔的大餐桌和我们日臻熟练的做饭技术。
餐桌是按同学的建议买的,浅咖的自然本色,美式的桌美式的椅,从桌沿到桌腿都布满了波浪或者浪花涌动的线条。按她的说法,有一张漂亮的餐桌后,你由不得地想做饭,我的惰心正好需要这样物质的促动。为了进一步迫使我将多余的时间放在厨房,桌布更是紧随自己的喜好隔三岔五换装。最近,它一袭波西米亚风格,红与黄的格子密密麻麻地撂在桌面,充满了张力与想象,还有几分浪漫与自在。
在这几分浪漫与自在里,我们的早餐,恰恰又矛盾地固守传统,传统得甚至到了固化的程度,那就是一碗鸡蛋牛奶醪糟汤的坚持。
醪糟是自己做的,已经做了无数次了,从师傅教授的方法开始,自己在实践过程中又对米与酒曲的比例、餐具的密封、发酵温度与时间的长短等进行了分析积累,直到现如今做起来足以用游刃有余来定义。用西风说了一千遍的话说:“你是不是加糖了?怎么这般甜。”甜,就对了。米是东北五常的粳米,粒粒饱满透亮,尤其在电力的柴火锅里煮熟后,表面一层发出宝石般油油亮亮的光泽,让人心生爱意,做起来更加用心用力。酒曲是宜昌的,那里曾是我上大学的地方,虽然离开已有三十年,但上学时候的美好常常写满心间。每每将这一小袋的酒曲细细洒进米里的时候,我搅拌的不再是米粒,而是往事,是长长久久最难忘的青春岁月。有时,搅着搅着,突然会想起某一位同学,她或者他是否安好?搁下筷子,赶紧打开手机,搜搜信息,或是发一个问候过去,等回复了,再接着搅拌我的米。搅动的时候,需要一个方向旋转,转着转着,我仿佛看见米粒像深海中成群结队的鱼在畅游,又像夜空中趟出一条道路的星轨在旋转。有那么恍忽的一会儿,不知道是时间在流逝,还是米粒如恒星本身在移动。再后来,它们如同《舌尖上的中国》中所有发酵的食物一样,米粒在适宜的温度下被酒曲唤醒。当完成糖化和酒化两个过程,糯糯软软的米粒当中便汪出一孔香香甜甜的米酒。不用尝,那自然是醪糟做好了。
南方人做醪糟,各种演示视频里均使用糯米,我也试过几次,觉得与之前师傅教的用大米做味道上没有太大差别。加上家里经常有剩的米饭,本着不吃剩饭还不能浪费的心态,用大米做醪糟再理所当然不过了。冬天暖气最给力的时候,或者在炎炎夏日,做醪糟随意而且有把握,有时专门做一大盆分给朋友们,有时将剩米饭拌一拌摁在小瓷碗里发酵一天一夜再甜甜蜜蜜地吃掉,收获的是居家会过日子的美好心情。
真正学会做鸡蛋牛奶醪糟汤,也才是前年的事情。之前许多次去兰州出差,从西站出来路过夜市,常常停下来吃一碗。在水气蒸腾晕染的红黄灯光里,头顶小白帽的回族师傅手持铁勺斜搭在火炉上,麻利地添牛奶,加醪糟,“噗”鸡蛋,几个动作一气呵成。待到鸡蛋花锻带似的铺开,师傅迅速抄起勺将做好的鸡蛋牛奶醪糟倒进蓝花的瓷碗里,不多不少刚好一满碗,再撮几十粒黑芝麻天女散花般撒进去。每每观看,我都会有惊心动魄的感觉,眼看牛奶快要溢出锅,又眼看鸡蛋马上“噗”出来,而师傅紧接着的操作,让看客每次的担心又都是多余的。观摩过多次后,自以为已掌握其中技巧,加上自己又有做醪糟的手艺,于是放心大胆地在家尝试。照猫画虎尝试了几次,均悻悻然以失败告终。
在同城的几家店里吃过多次,每次一碗,不足以过瘾,每次吃罢,一边揩嘴巴一边叹息还得再来。再后来,终于在有一次鼓足勇气请教了“明厨亮灶”玻璃档板后面的一位师傅,师傅颇有几分神秘地告诉我:“知道你的牛奶和醪糟为什么要分离么?因为你没有放碱!”原来要放食用碱!在我此前几番自以为已经细心观察了的操作中,我居然疏忽了一个微末但至关重要的步骤。
自此以后,我家的早餐首当其冲的是鸡蛋牛奶醪糟汤。一斤牛奶,二只鸡蛋,半碗醪糟,十几枚枸杞,一小撮黑芝麻,在一匙尖食用碱的作用下,我们每天的好日子都从浓郁香甜的早餐开始。之后,师傅的秘诀不再被保密——与朋友,与同事,即或者在大院里碰到闲聊的邻居,只要到了类似的话题,我即刻毫不吝啬地与她们分享做鸡蛋牛奶醪糟汤的方法,不遗余力地介绍这个早餐汤的丰富营养与甜软味道,仿佛这一餐吃好了能管一天似的。在我滔滔不绝的宣讲里,是多么殷切地希望将这个西北好味道变成人人喜欢的味道。
我的热情,也许过于热情。直到有一天,西风忍不住了,说:“你觉得好的东西,别人不一定认为好。”泼了冷水后,我才安静下来反思,但终归没有找出别人不喜欢的理由。之后推荐的力度弱了许多,是那种从对方表情观察有意愿想听听我才继续话题的弱强度(正应了那一句:用几年学会说话,又得用几十年学会闭嘴)。
有一次体检常规做胃镜,医生几分钟便结束检查,说我的胃镜图像像教科书中健康胃的图片一样,怎么还能浪费资源?末了,他又忍不住问我了一句“你是怎么保护的?”“我那是天天喝鸡蛋牛奶醪糟汤护养出来的。”其实不尽然,但刚好那个时候,我正沉浸在鸡蛋牛奶醪糟汤里不能自拔,所以把一切的好都归功于它。这样的偏颇或者断章取义又何尝不是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存在的毛病?只不过我们常常看不到自己而罢了。
但我依然爱。因为它内容的丰富,与小时候的盐水泡馍天上地下,这样的好生活我不能不爱;因为做它的过程经历了醪糟发酵的悠长,又疾风骤雨般快节奏地将一次次的沸腾熄落下去,这种时缓与时急像极了我们正在历经的人生;还因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它,呈现在你的眼前时,又是那么明媚动人,淡黄的蛋花、艳艳的红枸杞浮在上面,香甜的米粒汆在牛奶的乳白中,点点黑芝麻反而像缀在夜空中的星星……
我想,接下来,鸡蛋牛奶醪糟汤还会继续长期占据我家的餐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