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七十岁之后,就不愿意离开故土再到儿女家过所谓的“到城里享福”的生活了。儿女们于心不甘,多次游说,结果平素里能说会道的儿女没有一个能说服少言讷语的婆婆,最终遗憾地依了婆婆。
婆婆不到城里来,我们每个月下乡去看望她一次。去的次数多了,才渐渐体会出婆婆为什么不进城。
先不说左邻右舍的乡情,村落巷子里鸡零狗碎的杂听,仅婆婆的两个园子,就足够让婆婆依依不舍、四季忙碌了。
一个园子在内院。内院四方四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公公婆婆在自家老屋的基础上翻修的。老屋的东北角是鸽楼,灰的、白的鸽子在外面觅食,再成群结队地回来,驻扎在高高的鸽楼眺望远方。它们发出悦耳的“咕咕”声,在高耸的鸽楼里孵出一窝又一窝灰的、白的小鸽子。西风说,小时候仰望鸽楼,看一群群鸽子大的带小的悠然自得地溜达在自家庄墙上,就觉得日子过得开心而满足。西、北、南三面均是住人的厢房,婆婆有两儿一女,翻修再建时做长远计划,按照当年的想法,等孩子们成家每人分一面房,一大家人住在一个院里,和和美美,尽享天伦之乐。后来老大老二同时考出去上学,毕业后又都到离家几十公里外的地方工作。婆婆的西屋空了几间,南屋最终也没住进去过人。没有人住,那排南屋前便被婆婆开垦为花园,种植花草碎菜。
另一个园子在外院的外面,靠着村道,一畦小地,种植蔬菜。
每年春风刮过,婆婆便早早开始拾掇她的这两个园子。翻地、施肥、点种,都由婆婆亲自打理,在干这些活之前,婆婆的心里早已谋划好了在这里种什么在那里点什么籽。或者更早之前,婆婆就已向隔壁的王大爷要了几株他家园子里成片盛开的粉色芍药花苗;还有半里地之外的张嫂,她家的西红柿不仅个头大还一直保留着旧时的味道,婆婆年年都要用她给的种子;辣椒,不再满足于单一的品种,有的椒香味浓,有的香而不辣……
春风吹绿大地的时候,婆婆的两个园子也跟着绿了。花园里的牡丹、芍药、玫瑰、丽花陆续抽枝发芽,换了绿装。一旦闲暇,婆婆便打理这些花草,让它们错落有致。在婆婆的精心照料下,从芳菲四月到金秋十月,园子里一直有鲜花招展。偶尔,婆婆在花园边缘掩几籽油葵、移两根铁扫帚,小园子里越发热闹。我们着急油葵和铁扫帚会掠去花儿们的阳光,婆婆却相信她养了十多年的花总有办法展头露脸。果然,到了五月,它们挺拔昂首,枝枝叶叶伸展到了南屋的房檐,深红的牡丹像醉了一样在风中摇摆,低矮一点的芍药花粉的引蝶、白的招蜂。紧接着,小朵的玫瑰花悄悄盛开,婆婆一边欣赏花开,一边又等不及花落,快快将它们收拾起来,做成玫瑰酱,再一瓶瓶地带到城里,让城里的孩子们也沐浴在玫瑰的芳香里。八月中秋,婆婆的玫瑰月饼端上桌的时候,她的花园里,还有那么一二枝桃粉的大丽花傲然挺立,与秋风抗争,开得鲜艳而凌厉。婆婆说,这个是种了几十年的老根了,语言里既有对花坚持的赞美,还有对自家孩子般的深情。而新植的外来品种玉兰花,婆婆热情待之、运用了几十年的种植经验,今年依旧没有开花,也许还在认生,或者正在默默蓄力。倒是几枝牵牛花,开着靛蓝的花,不经意间已攀上了高枝,有的拧巴在玫瑰上,有的依附着牡丹开自己的花,不停不歇。
花园的东侧,横搭两溜低架,扶持十多株小西红柿成长。等到夏月傍晚,我们坐在花园边,随手摘几枚西红柿当零食,细嗅花香,看月亮从屋顶跳出来,跃到半空。匍匐在花园边缘地面上的细碎,它们在夹缝里生长,却各有各的香气,一圈芫荽,一溜地花椒。等汤面条下进锅里的间隙,婆婆走几步采一把,水龙头下一冲,投进锅里,那顿饭的味道便与城里的大不一样了。
外面的菜园,每当看它们开花结果,婆婆更是喜上眉梢,乐淘淘地也像开了花,我们便说这个菜园实际是婆婆的另一个花园。婆婆对这个如花的菜园赋予了更多的时间和汗水,寄予了殷殷的期望。靠墙的一垄,点了南瓜籽,等南瓜长大了些,婆婆便倚墙搭架,再用布带兜起一个个篮子,南瓜就像婴儿般卧在摇篮里一天天长大。靠村道的那侧,攀杆而上的是豆角,它们扯着长长的秧,牵着一串串豆荚,仿佛向路人招手。中间是一方一方的茄子、辣椒、西红柿、萝卜、小白菜、葫芦瓜、黄瓜……只要是当地气候适应的蔬菜,婆婆总是年年尝试多种几样,让自家的菜园像城里的市场一样丰富多彩、滋味悠长。
到了五月,我们回家的次数便多了起来,除了婆婆对我们的盼望,我们也急切地想回去收割。从田垄上的黄花菜、艾草叶,到屋后成片的小白菜、萝卜苗,再到菜园里的蔬菜大丰收,最后停留在十月的果园。
清晨,阳光明媚,乡村的空气清冽润甜,我们跟在婆婆后面,走过她汗水浇灌过的每一寸土地,一筐筐地摘菜拾果,有的带到城里,有的储藏在土窖里陪我们过冬。一年四季,我们的一日三餐总是充盈着家乡泥土的芳香。有那么几样菜,都是七十多岁的婆婆种出来的,长在我们心里,像花儿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