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个题目,我不确定关于父亲往事的文字我能够写出多少行来。但我还是忍不住要写,因为写文章,最是独处的时候,一个人静静的,从记忆深处将往事丝丝缕缕扯出来,再用文字细细流淌,无声浸润。写的过程,又是挖掘的过程,我记忆里没有的,哥哥姐姐会接着絮絮叨叨地讲。有几次,他们各说各的,同一件事情形成了不同的记忆——那些往事太久远了。讲述的时候,他们泪光点点,时而沉默,结束时总是拖着长长的一声“唉”,那是对父亲沉沉的思念,是对父亲那个多难的时代以及多舛命运痛惜。末了,都要低低地说一句:爸要是活在现在就好了!
这天,姐姐打来电话,说父亲曾经下放过的小村庄,如今变成了旅游区,村容村貌较前几年有了大变样。几位父亲当年带出来上学的学生如今已经退休了,他们回到了故乡,想起了已故二十多年的我的父亲。几番辗转,他们找到了姐姐,说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我们一家,给他们带去思想上的更新认识和变化。目前正在编纂地方志,而父亲和母亲不能不写进村庄那一段历史当中,正是父亲改变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改变了那一代学生的命运。
母亲去世得早,父亲在我三十二岁那年也离开了我们。在我记忆中,只有父亲当爹当妈遮风挡雨陪伴我们成长的往事,而父亲前半生都经历了些什么,在父亲生前,我从来都没有向父亲问起过。而且,我在父亲身旁长到了十八岁,却一直没与父亲聊起他的少年时候、青年时代!等想起来时,父亲坟头的草已黄了一茬又一茬。每年秋天,我都要去父亲的墓地,秋草一年比一年长得高,我的心却一年比一年荒芜。我坐在坟前,想说的话很多。
断断续续,我了解到,在我出生之前的父亲的“活着”。父亲出生在一个十几口人的大家庭,他是家中的二儿子,除了父母兄弟姐妹,父亲的二叔三叔两家均未分家单过。家里有十几石土地,十多间房,出行还有一骡两马,耕地有牛,还有十几只羊。父亲资料中土地计量的单位的这个“石”,我专门查阅了相关资料,有的地方一石为一亩,有的地方一石为六亩三分,各地有差异。在土地贫瘠的故乡,爷爷和他的兄弟们勤勤恳恳劳动,精精明明计划,终于在他那一代将自己一家列入了富农行列。大伯是长子,练武劳作兼协理家务,父亲和三叔被安排上学读书、放学下地。读完家乡的小学,父亲又去武威读中学。至此,父亲彻底离开了家乡,尽管爷爷一再地要求父亲回去协助大伯管理自己一辈子辛勤积累的家业。
1948年,父亲前往青海学习会计知识,被马匪抓了学生兵。父亲和他的同学们与马匪斗智斗勇,多次计划逃跑,被抓二十一后,终于找到机会冒着生命危险逃了出来。当年一起逃出来的有五十多人,上山下河四处躲避,最终活下来的只有七人。他们七人结为义兄弟,深情厚谊保持了一辈子。
父亲的书还没有读完,回到家乡,他继续读中学,接着读师范。师范毕业后,父亲到藏区当了一名教师。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师范毕业的父亲有许多个选择,但父亲决定去藏区当老师,他不能忘了自己死里逃生时藏族人民给予他的帮助。他在藏区当校长的几年当中,无数次翻山越岭家访,说服牧民们将放羊的孩子送进学校学文化。有一个学生被推荐到北京上学,他的父母不愿意,是父亲将自己的被褥和粮食搭在了他的肩上,扶他前行。四年后,父亲继续到省城读大学。次年,由他资助的三叔也考上了大学。
大学毕业后,父亲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当老师,认识了正在读卫校的母亲。那一段时期,应该是父亲人生最幸福的时段,父亲教书,母亲从医,大女儿聪明伶俐,小女儿咿呀学语。再后来,父亲连带着母亲被下放,从地区到县上再到公社直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父母都被开除了公职,为躲避批斗,好心的乡民每天带父亲进山,他们伐木,父亲记账。等风头过了,父亲继续到村小学当全科老师,从一年级教到五年级,语文数学一人包揽。村民们说,我们村终于有了大学生先生。在这之前,这个西北偏北的小村庄所谓的读书人,最高文化程度是完小毕业。我们一家的到去,村庄有了大学生、中专生,十来岁的大姐名列父母之后,是初中生正在读。这在五十多年前,的确是村里的大事。
村民们有大把大把的闲时光,总是到我家来参观。尽管我们住的房子就是他们中一户人家多余的借给了我们,但他们依然很好奇。父亲手腕上有手表,妈妈脚底下有“咔嗒咔嗒”能够缝制衣服的机器,我们小孩子每天傍晚擎着一枚小小的匣子到处找信号收听外面的世界。姐姐说,有一次过节,母亲好不容易给我们做了一盆老家的油饼,开门一看,自家的孩子没有回来,家门口闻香的村民排起了长队。母亲大方地将热腾腾香喷喷撒了白糖的油饼分给他们。十年前我们姊妹四个去村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妇人仍然念念不忘那张饼,说那是她吃过的最香的油饼。
因为父母亲的善良,在乡上组织的一次次批斗中,总有村民给父亲膝下垫草鞋、麻袋,记忆中父亲常常向我们说起那些帮助过他的村民,但伤害过他的却从不向我们提起。折磨父亲几十年的腿疾,就是当年挨批斗时被村民打伤后落下的。有个学生的父亲当年批斗我父亲最为积极,父亲平反后并未计较,还是带他的儿子到父亲任教的中学读书。
以德报怨,是父亲那个时代读书人内心尊崇的文化。
母亲不会种地,先在村卫生站干些杂务,并且不断地指出赤脚医生处方的问题,后来大队按照上面的指示,没收了她卫生站的钥匙,要彻底改造她成为一个真正的贫下中农。要强的母亲多次申请,组建了村上的缝纫组,用自家的“飞人”牌缝纫机,给全村人缝制衣服,还带出了几个徒弟。母亲心灵手巧,在缝纫期间,有村民偷偷跑来问医,她总是给最实际的治疗,紧急时把自家箱底的名贵中药也用上了,医者仁心,她不能不管。她因此一次次被追查、被打击。生性要强聪明能干的母亲,最终也没能熬到平反,没能等来重返医疗岗位拨开乌云见天日的时候。她给我们留下了要强的性格,也留下了性格过于要强自己也难免会受伤更多的生命记忆。
母亲的早逝,父亲中年以后的日子更艰难了。这一段艰难路,我懵懵懂懂参与其中,那种痛触碰了我的童年、少年以及青年。但父亲忍辱负重,最大限度地给予我们姊妹几个爱,让我们健康地长大、成人。等我中年以后,再回过头看,最难的是父亲,最了不起的也是父亲。
我愿意更多地记录父亲往事,不停不歇地回忆父亲陪伴我们成长的点点滴滴,让生命长河浩浩荡荡、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