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不出出头之日的大姑,在将近三十岁的时候,带着满肚子的委屈,趁夜深人静跟着村里的老光棍私奔去了东北。
四奶奶死的早,年迈的四爷爷和两个娶不上媳妇的儿子,三个光棍连个做饭的都没有,就因为这事,四爷爷对大姑的婚事一点都不感兴趣。前些年,给大姑提亲的人不少,可四爷爷都是一口拒绝。后来,慢慢的提亲的人也就少了,大姑也成了老姑娘。眼看伙伴们都个个早已出嫁,并且儿女绕膝,大姑心里五味杂陈,真不是个滋味。
大姑在家的时候,大家都还把自己的脾气收敛收敛,能忍着就忍着,因为每次四爷爷和他两个儿子吵架,大姑都是在一边擦眼抹泪。大姑的不辞而别,没有了人做饭,没有了人缝补衣服,没有了人约束,本来就天天吵闹的家,更多的矛盾也渐渐显露出来。四爷爷天天和两个儿子针尖对麦芒 ,三个人互不相容,互不相让。两个儿子埋怨四爷爷把自己的母亲气死,四爷爷骂两个儿子不听话,不争气,连个媳妇都讨不到。
四爷爷的声音大的如雷点,每次吵架的声音都传遍了左右邻居,人们也习以为常,从不过去劝阻。后来,四爷爷也受够了这种没有了自尊的生活,就上吊自杀了。四爷爷死的时候,两个儿子谁都没有哭,只是简单用炕上铺的破碎的还剩下一半的草席卷起来,草草的掩埋了,操劳了一辈子连口棺材都没有给他。
四爷爷死的那年小姑已经十六岁了,大叔把小姑从百公里远的祖姥姥家接回来。接回来是为了给他这个将近四十岁及他已经二十多岁同样也没有娶上媳妇的弟弟,做饭和缝补衣服。家里没有个女人也确实不行,做个饭弟兄两个还能凑合,缝补衣服就没有法了。
小姑一岁的时候,四奶奶因实在受不了四爷爷的打骂,狠了狠心撇下四个孩子喝农药死了。
据说,四奶奶死的很惨。剧毒农药烧的她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般的剧烈疼痛,加上满肚子的心酸和委屈,让在濒临死亡边缘挣扎的四奶奶在地上打着滚,哭的天动地摇,呼爹喊娘,撕心裂肺。眼看快不行了,束手无策的人们把刚刚一岁的小姑抱到她的跟前,让她再看小姑最后一眼,她紧紧地抱着小姑,用微弱的仅有的一点力气呼喊着小姑的名字,直到慢慢的断了气。还在哺育期的小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使劲往已经断了气了的四奶奶的怀里钻要奶吃。前去探视的老少爷们、大娘大婶无不动容落泪。
四爷爷出生在一个穷人家,七八口人只有二亩薄地,每年打的粮食不够一个人吃的。从小不但吃不饱饭,还天天忍受着祖爷爷张口就骂,举手就打的坏脾气。这样的家风让四爷爷得到继承,使四爷爷从小就脾气暴躁,说话不讲道理。
为了生存,为了能吃口饱饭,四爷爷二十岁去当了二鬼子。四奶奶就是他在胶州最西北一个叫铺上的地方当二鬼子的时候带回来的。
小姑对四爷爷四奶奶和她的两个哥哥半点记忆都没有。四奶奶死后,本来四爷爷要把她送人,她的舅舅把她抱回了家,从此以后两家就再也没有过来往。
实际上,四爷爷把四奶奶领回家后的二十多年里,四奶奶就从来没有回家过。一来是路途遥远,交通不便;二来是家里生活困难,吃了上顿没下顿,拖儿带女根本就回不去。二十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爹娘是否还活着,反正和娘家音信全无。
这次是因为四奶奶去世,四爷爷让大叔去报丧,大叔按四爷爷指的方向,往西北方向沿路乞讨,沿路打听,走了七八天好不容易找到祖姥姥家。当祖姥姥听说四爷爷要把小姑送人,想想死去的闺女,一阵心酸涌上心头,苦点累点也不能让死去的女儿再有牵挂,就让她儿子把小姑抱回了家,也算是对她死去的女儿有个交代。
小姑在祖姥姥家,都觉得她从小就没有了娘,凡事都宠着她让着她 ,家里再苦再累也要供应她上学, 小姑被大叔领回来的时候正在上初中。小姑出落成亭亭玉立,白白净净的大姑娘;乌黑的头发,明亮的眼睛如出水芙蓉。小姑学习好,回来又有两个哥哥挣工分,生产队分的粮食也够吃的,她又接着上完了高中。
小姑对这个生她但没有养她的家乡和这个家来说不但陌生,而且一点感情也没有,她的口音是拖着长音的西北腔,跟这里完全不一样,也没有半点关系,属于外乡人。回来是因为这里是她的所谓的家;回来是因为两个哥哥都没有娶上媳妇,让她给他们做饭洗衣;回来是因为被人们认为是应该的,是天经地义的;起码在姥姥,舅舅,哥哥等所有的人心中也是这样认为的。
小姑既文静又白净。 当时的农村一个高中生,那是很厉害的了。小姑长得漂亮,性格温顺,又是一个高中生,在农村特别显眼,打她主意的人很多。高中的时候,学校的校长就非常看好小姑,有意让小姑嫁给已经接了班并在粮所工作的独生儿子。校长利用家访的机会专门到小姑家征求大叔的意见,可大叔早已有了自己的主意。
小姑十九岁那年,三十七岁的大叔通过媒人的牵头让小姑嫁给了大山沟里一个和大叔同岁的、一个吃喝嫖赌、游手好闲、长着尖嘴、猴腮、跟猴子一模一样的独眼老光棍二赖子。独眼二赖子也把自己的妹妹嫁给大叔,相互兑换娶自己的妹妹,在农村叫“换亲”。
小姑纵有一百个不满意也只是憋屈在心里,她没有去抗争,而是屈从了哥哥的安排。她认为为了大哥能娶上媳妇,能成个家,能不打光棍,能有个后,能少点烦恼,能多点快乐,能让也不知道是在天堂还是在地狱里的,自己从没有记忆的爹娘安心;自己受点委屈是应该的,是义不容辞的。
大叔挑了一个好日子,把小姑亲自送了过去;同时,作为交换他也把自己的媳妇领了回来。大叔算是了结了心事,算是成了人。但是,小姑从此却落入了虎口,推下了火坑,跳进了苦海。
小姑从小是在祖姥姥家长大,祖姥姥家属于胶东的平原地带,成片的土地一望无垠。二赖子家是居住在一个“山高石头多,出门就爬坡,土地巴掌大,搬运用背驮”的半山腰上。半山腰的小路连个羊肠小路都比不上,人们走在路上得弓着腰弯着背走路,就算生活用水也得到山下去肩扛背驮。小姑本来胆子小,在二赖子家出门走路腿都打颤,更不用说去背水驮粪。
新婚的第二天早上,二赖子还在呼呼睡大觉,婆婆就把小姑吆喝起来去背水。小姑踉踉跄跄到了山下,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好不容易把半桶水驮到了背上,刚要起身就一头栽倒滚到了沟里,磕得头破血流,浑身是伤。
婆婆在家左等右等等不来小姑回家,带着满肚子的怨气找到了沟底,见小姑坐在那里蓬头垢面在哭泣。婆婆气不打一出来,怒气冲冲地过去就是一个耳光,口里不断骂着“有娘养没娘教的东西,刚结婚还没有出三日就哭,真是个丧门星。”
恶毒的婆婆知道小姑从小就死了娘,也早就打听清楚小姑生性软弱可欺,也知道小姑这样的山路从来没有走过,也知道小姑走这样路两腿发抖,胆战心惊;可她就是要给小姑一个下马威,让小姑知道她的厉害,让小姑好有个记性,让小姑从今以后服服帖帖的还好使唤。
一瘸一拐的小姑回到家,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二赖子不但没有责怪他娘,不但没有安慰一下自己,还眯起那只独眼阴阳怪气的说“真是没有用,连桶水都背不动还能干点什么?”。
从此以后,每天天不亮小姑就要到山下背水,从一开始背下半桶水到后来半桶,再到后来一桶。小姑不知道跌倒、滑落、滚到沟里多少次;双手、双膝早已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早已遍体鳞伤。最让她痛心的是婆婆和二赖子丈夫不但让她当牛做马,家里里里外外的脏活累活全由她一人承担,还天天不是挨打就是挨骂,受尽了精神折磨。
本来内向的小姑慢慢变的沉默寡言,变的没有了言笑,变的木讷,变的成日恍惚,变的成了任人摆布的木偶。后来,小姑偶尔自言自语,偶尔咕噜几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再后来小姑天天不住嘴的胡言乱语,再后来小姑披头散发,再后来小姑昼夜到处游荡。
身怀有孕的小姑精神失常了。
后来,听说小姑在草垛堆里生下了她的儿子。就在小姑生下儿子不久的一天,不知道是回光返照,还是阴阳差错,反正这一天小姑特别清醒。也不胡言乱语,也不痛哭流涕,回到家里看了看儿子,给儿子喂了奶;洗了洗满脸的污垢,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找出结婚那天穿的那件红衣服穿上,临出门又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就出了家门直奔山下,一头扎进了沟底下的水塘里。
去了一个没有伤害的地方,去了一个没有欺凌的地方,去了一个没有烦恼的地方,去了一个没有忧伤的地方,去了一个没有争斗的地方,去了一个清净的地方;去找她早走了的爹,去找她至死还紧紧抱着她不放下的娘。
山还是那座山,沟还是那条沟,水还是那一谭水,树还是那些树,人还是那些人。只是沟底下的杂草丛中添了一座孤坟,那座孤坟是小姑的坟,是小姑的新家。